她怔望的姿勢太久,脖子已有些僵硬,眼晴也開始酸刺,趕緊掉轉視線,揉揉頸項。她不知不覺鬆了口氣,內心繼之湧塞的迷惑卻蓋過了僥幸。


    她當然在意他的看法,她用盡了力氣避免太快愛上他,不就是擔憂他的反應麽?沒有永遠的秘密,她是個藏不住心事的人,她知道有那麽一天她必須揭露這件事,而他不介意她有一位醜聞纏身的父親的確令她感到僥幸,隻是——為什麽這個男人讓她有種穿花撥霧後依舊朦朧未明的感覺呢?


    她托著右腮發呆良久,他在她身邊坐了下來,溫和地說:「好吧,我的反應好像太不近人情了,我不過是想讓你明白,我不在意這些事,你不用太擔心。」


    她專注地凝視他,多美好的男人!眼晴忽然不由得溫熱,潮濕起來。不是那美好的輪廓觸動了她,而是那漫不在乎的表情底下未能測知的用情,讓她胸口一陣輕微酸楚。她彎起了嘴角,歎道:「你真這麽喜歡我啊?」


    「我真失敗,你現在才知道!」他也學她托腮,眉眼充滿嘲弄。


    「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小時候叫張永男,信不信?完全是另一個名字。」她描述了一下兩個不同的字形,「知道誰取的嗎?」


    「你爸,他希望接下來你會為他帶來弟弟們。」他不經思索道。


    「佟寬,你偶而可以反應慢一點嗎?」她噘嘴道,「不過,兩年後,我真為他陸續帶來了三個弟弟,可惜不是我媽辦到的,是我爸的秘書。我媽在生我時傷了身體,已經不能再有孩子了。」


    「他們因此分開了,你母親後來替你改了現在的姓名。」太陽底下無新鮮事。他大略猜得出光景。


    「嗯,我媽很堅強,從來沒有對我埋怨過。她自始至終不要求半分贍養費,她是個小學教員,不靠我爸,有倔強的本錢。我爸是巴西華僑,他後來帶了新家成員迴鄉接掌我爺爺的生意,我媽不願意跟過去,適應新環境不是件容易的事,何況我爸忙事業,後來也很少和我們見麵了。一直到我中學後,也不知道我媽想通了哪一點,千裏迢迢帶著我投奔我父親,在那裏過起新生活,或許她認為,和我爸賭氣不該犠牲孩子的權益,也或許,她的恨那時才發酵,她不想讓我爸好過。


    我不了解她,她一向不多話,害怕吵鬧。後來,兩個家在那個鎮上隔三條街,維持了許多年,倒也相安無事,直到我爸擴展了事業,又迴到台灣來。」


    佟寬對於張嶽欣的背景略知一二,張嶽欣極為低調,給外界的感覺冷靜寡情,在業界短短幾年便聲名鵲起,夾帶了雄厚的祖業大肆入股幾家瀕危的科技廠,很有生意手腕,原本前景一片看好,但不知是錯估市場抑或內部派係爭鬥,竟演變成人盡皆知的掏空案。


    「公司出事後,你們不放心,也跟著迴來了?」他吻了她眉心一下。


    她麵色微沉:「是啊,有一段時間,我分不清什麽是對,什麽是錯,我的父親……他和我之間,一向很淡薄,這件事發生後,一時之間,我不知道該怎麽看他,如果,他肯給我一個理由,說不定……說不定我可以釋懷……」言談間,佟寬數次捕捉到幾許淚光在她交睫時閃現,卻始終汪在眼眶中,沒有掉落。


    一個不習慣將哀傷輕易坦露的女人。他想,每當未能抵禦時,她便以笑代之,彷佛隻要還能笑,所有的問題終將變得微不足道,淡化在時光裏,真不知是她母親的教化結果,還是喬的影響?


    「理由,能證明什麽嗎?」他沈吟一會,柔聲問。


    「……」


    「如果你愛一個人,會因為這個理由,改變你的初衷嗎?」


    她目不轉睛看住他,緊抿著嘴,不發一語。


    他承接著她的惶惶注視,不改慢條斯理的語調:「能被改變的,不是真愛,任何理由,都隻是你想恨他的借口。但你根本恨不了,詠南,你恨不了任何人,你真正埋怨的是他心裏沒有你們母女倆,所以不厭其煩找他,希望他給你一個十惡不赦的理由,好讓你下定決心不再牽掛他。


    我肯定,張先生做決定前,並沒有要你們承擔,他甚至不在乎評價,做了最壞的打算,既然他的人生不容許別人插手,你又何必知道為什麽?」


    她呆了一晌,緩緩偎近他,下巴靠在他肩頭,含糊道:「你一定要這麽直截了當嗎?我總可以做點努力啊。」


    「徒勞無功的事又何必費盡心機?讓我再猜猜看,這應該是你媽過世後,你還留下來沒迴巴西的主要原因,而且,也是讓你對我裹足不前的理由吧?」


    她暗訝不動,但他察覺到了她身軀有一秒的僵凝。


    「佟寬,你希望我怎麽做?」


    「愛我。」


    「……這也可能徒勞無功啊。」她歎息,把臉埋在他肩窩裏。


    「你這麽說,不過是想知道我有多喜歡你吧?女人。」


    她倏地拉開上身,一抹淡紅爬上耳根,她此刻才領略到,自己有多不習慣情人間的私語。


    他再次拉近她,貼著她的耳道:「你現在想不想知道我有多喜歡你?」


    「不想——」她脫口反應,尷尬萬分地看著他,「我是說,不是現在,那個,小狗在地板上尿尿了……」指著沙發旁剛出現的一灘尿漬。


    他迴頭一瞥,懊惱地揉著額角,「……我從不養小動物的,就是怕麻煩,這隻狗讓我清理了一下午的地板,你現在可以知道我有多喜歡你了嗎?」


    她立刻咧嘴笑了,笑進心坎裏,笑出讓他心動的一臉粲然。


    他以穩定的步伐走出電梯,一路上擦肩而過的公司員工行色匆匆,偶而交頭接耳也特別壓低了音量,部門主管從會議室快步走出,分別迴到個人辦公室。


    現在才上午九點半,會議剛要開始,不可能提前結束。


    他走向辦公室,琳娜已在裏麵等候,一見到他立即迎上前報告:「經理,早上會議取消了,老董隻召見了陸晉先生和幾名投資部門主管,現在該怎麽做?」


    「什麽都不必做,我心裏有數。」他淡淡應道。「這兩天廠商會議都安排好了麽?」


    「大致上都安排好了,隻有周昌……」她適可而止,謹慎地看了他一眼。


    「周昌怎麽了?」他麵不改色。


    「周昌的範小姐說,你親自和她約時間吧,她的時間你都知道。」


    他不置可否,繼續和她討論下一個事項,心情不受影響。


    佟寬從不論及私事,也絕少把感情帶進公務,但琳娜生性敏慧,上司的生活秩序變動了,自然是有人影響了他。


    他南下的行程增多了,冰泠的表情柔和多了,酬酢大為減少,部屬能代替的活動絕不主動出席。令她大為訝異的是,他竟然為了一隻朋友交托的小狗大費周章,請她帶去動物診所做例行檢查,打齊疫苗,買妥器具狗糧。


    佟寬並非寡情之人,但絕無熱情到自找麻煩的地步,尤其是養狗這迴事,她很清楚那不會是他的選擇。


    一年前,她記得那是陸家的家宴,他是座上客,她為他專程送去遺忘在公司的禮盒。他當時站據庭院一隅等她,冷眼注視一群陸家孩子在逗弄一隻威昂的杜賓犬。她湊興說了兩句:「這狗養得真好!經理也喜歡吧?」


    「那是小時候的事了。」他直言,停了幾秒道:「我曾經有過一隻狗,很乖的一隻小柴犬。」


    「柴犬的確很可愛,又忠心,那是很棒的經驗吧?」


    「不怎麽好。」他出乎意料地迴答,「養了半年,就有人弄死了它,隻是為了惡作劇,圖一時之快。」


    「嗄——」她接不下去,很後悔開啟這個話題。


    他卻笑了,「不過那個人很快付出了代價,他手臂骨折,石膏打了好幾個月。」


    她驚駭得說不出話來,身旁那張漂亮的側臉找不出情緖的痕跡。


    「所以我從此不再養狗。」這是他當天的結論。


    但他為了某個人打破了原則,她尚無天真到以為某個人是他的男性好友,然而,也不會是範爾晶,她想象不出來「某個人」的形貌,侈寬的心思嚴密封藏,誰都無法一探究竟。


    籌謀檢討了幾項工作計劃,他接了個電話,麵色略變,琳娜示意先退出辦公室,他頷首,門闔上後,他出聲:「我知道有困難度,沒有困難度的條件您怎會放在心上?董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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