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天幕已黑。


    院子燈火點燃,照亮一片蒙蒙霧色,晚風搖曳樹葉,地上重重虛影隨之飄蕩。


    薑問鈺抬頭,眺望了眼高空掛著的明月,拉迴視線跟琴月道:


    “跟他說我在沐浴,讓他好生在門口等著。”


    琴月有些意外,但還是點頭道:“是。”


    既然是在門口,那就不能請進院子裏,隻能在院子外麵等著。


    琴月把布料擱置在木凳子上,思忖著話術,走至竹溪院門口便瞧見了一身飛魚服,腰佩繡春刀的謝之危。


    要說這謝大人也真是奇怪,前幾年表姑娘對他好的時候,他愛答不理,不放在心上,頻繁地放表姑娘鴿子。


    現在表姑娘一出門兩三個月,他卻變得跟個癡情男般隔三岔五來問一句。


    琴月心裏對錦衣衛是畏懼的,但表姑娘說了民怕官,官怕權,若是其他錦衣衛,則說’表姑娘是謝大人的養妹‘,他們會忌憚謝指揮使,不敢動她。如若是謝之危,則說’表姑娘心情不悅‘。


    至於為何不悅,謝之危心裏想的是薑問鈺知道了他跟李如意的婚事,吃醋,生氣埋怨他,正因如此才借了迴桃花鎮探親的理由,短期離開了。


    “謝大人。”琴月彎腰行禮。


    謝之危眼睛往裏探,沒有小青梅的身影,眼神閃過黯然,依舊是冰冷威嚴的臉色。


    “聽聞鈺兒迴來了,她呢?”


    琴月恭敬道:“迴謝大人,表姑娘迴來路途遙遠,勞累疲憊,正在沐浴換洗,還請謝大人在此等候片刻。”


    謝之危一聽就皺起眉了。


    在此等候?


    向來都是別人等他的,他何時等過人,更別提站在門口等人了。


    “表姑娘畢竟是未出閣的姑娘,上迴遇刺客,官差不由分說進屋搜查後,表姑娘便不讓男子進院子了。”琴月言辭誠懇,“希望謝大人諒解。”


    上迴遇刺。


    謝之危臉上和心裏躁怒頃刻少了不少。


    他不諳世事、天真無邪的小青梅,肯定是怕得不行,明明如此害怕還體貼原諒他了。


    也罷。


    等著便等著吧。


    琴月虛瞥一眼負手站立的謝之危,低頭道:“奴婢迴去看看表姑娘有何吩咐,先退下了。”


    謝之危擺手。


    琴月踏過青板石小徑,穿過幾棵茂密的樹木,迴到前院,薑問鈺正單手支腦袋,借著燭火,低頭翻閱賬本。


    琴月見她看得認真,便沒打擾,起步進灶房,半響後,用托盤端著一個湯盅出來。


    “姑娘,銀耳蓮子羹。”


    銀耳香和梨香撲鼻而來,覆蓋那團縈繞在鼻翼間的花香味。


    薑問鈺視線從繁密的賬本挪開,看著麵前的白色瓷盅。


    “雪梨切開上半部分,挖空裏麵的梨肉,倒進銀耳蓮子湯,蓋上被切掉的梨子蓋子,再用文火煨。”琴月邊說,邊給薑問鈺舀了一碗。


    “姑娘試試。”


    薑問鈺拿勺子舀了舀,涼些後送進嘴裏,清甜可口的味道充斥喉嚨。


    “火候恰到好處,不錯。”薑問鈺稱讚道。


    她掃了眼院子門口,“那邊如何?”


    琴月說:“謝大人還在等。”


    “哦,那就讓他繼續等著吧。”


    遲來的深情比草賤。


    想要公主帶給他的權勢,又想要滿心滿眼都是他的小青梅。


    世上哪有這種好事。


    薑問鈺拿著勺子,慢悠悠吃銀耳蓮子羹,向琴月詢問鋪子的情況,順便指出賬本的問題。


    夜晚燭火明耀,風中傳來各種細碎的小蟲子的聲音。


    一主一仆坐在院子裏,你一言我一語,氛圍是難得一見的祥和。


    須臾,吃完後,薑問鈺站起身,掩麵打了個哈欠。


    見她迴屋像是要休息了,琴月連忙道:“姑娘,謝大人。”


    薑問鈺啊了聲,仿佛才想起來還有這麽個人物:“你跟他說,明日巳時去醉仙居。”


    琴月神色擔憂。


    謝之危等了這麽久,如果還見不到薑問鈺,估計要殺人了。


    他可不是什麽好脾氣。


    “怕謝之危?”薑問鈺抬手將被風吹起的額發壓下,笑盈盈問她。


    琴月點頭。


    沒有人不怕錦衣衛活閻王。


    “放心,他現在再惱怒也不敢硬來。”薑問鈺安撫道,“謝之危與七公主的婚事板上釘釘,好日子將近,若是被發現深夜跑未出閣小姑娘閨房定會惹李景恆不悅。”


    這就是謝之危現在為什麽隻敢在院子門口,而不敢進來的原因。


    若是被傳到皇帝那裏,謝之危與李如意婚事可能保住,但皇帝一定會心生芥蒂。


    認為謝之危在挑戰天子的威嚴。


    權力是個好東西,人人都想要,人人也都忌憚。


    少女清亮的聲音和平緩的語速讓人不由得信服。


    琴月應下:“是。”


    薑問鈺迴到寢屋,坐在黃花梨木椅子上,身軀微微向後靠,手指輕扣白玉笛,垂眸思忖。


    仲子扁應該已經找到了解蠱毒的方法,但卻臨時反悔,不跟他們說。


    估計是東方權跟他說了什麽,讓他改變了主意。


    但現在薑問鈺沒心思去理會東方權想做什麽。


    她的身份一旦暴露,便會有不少人來追殺。


    祝離楓在廟堂,東方權在江湖。而薑問鈺目前所處的位置不在廟堂,也不在江湖。


    扶天閣令牌、前朝公主,這兩個都代表著一種危險。


    扶天閣有幾個老頑童,不僅不會服從,甚至還會為了爭權追殺她;東爻國皇室發現她還活著肯定也會追殺她。


    無論是為了仇恨,還是權勢,江湖、廟堂都有想要她命的人。


    如果不想後半輩子都提心吊膽活著,隻有一種選擇。


    扶天閣,要統領。


    東爻國,要亡國。


    現在除了要殺祝離楓為白紫報仇外,薑問鈺又多了兩件事去做。


    -


    第二天,寢屋門口從裏推開,晨光灑在少女朝氣蓬勃的臉龐上,明媚照人。


    站在院子的琴月迴過頭,被眼前一幕驚呆了,還沒來得及開口,便聽薑問鈺吩咐:


    “備馬車,去淨慈寺。”


    琴月下意識應下,待馬車備好,薑問鈺提起裙擺上車時,她才迴想起來:


    “姑娘,中午不是約了謝大人到醉仙居嗎?”


    去一趟淨慈寺中午肯定趕不迴來。


    薑問鈺:“噢,恭喜他,被放鴿子了。”


    琴月:“……”


    好理直氣壯的爽約。


    琴月欲哭無淚,但轉念一想,表姑娘給了謝大人一個人吃一大桌飯菜的機會,謝大人應該感恩戴德的。


    表姑娘真是個不計前嫌的女孩子!


    馬車迢迢直奔淨慈寺。


    這一日中午除了謝大人臉色陰沉坐在醉仙居外,還有拎著點心錦盒,翻牆進蘇府卻碰了個空的世子。


    蘇府的人根本不搭理這個便宜表姑娘,隻有春氏會關心一下她。


    春氏在聽到薑問鈺去的是寺廟後,立即放寬心了。


    阿彌陀佛,我那天真無邪的表姑娘又去爬階梯了。


    薑問鈺到淨慈寺的時候宏光方丈正在忙,便由明安接待她。


    明安很熱情地帶她去用膳。


    素得一點油水都沒有,薑問鈺勉強扒拉幾口,便沒再動筷了。


    果然,不是誰都能成為得道高僧的。


    她就吃不來。


    明安抱著蔥翠欲滴的盆景坐在石桌邊跟薑問鈺閑聊。


    “薑姑娘,你還有見著師兄嗎?”


    薑問鈺一手搭在石桌上,一手曲肘支著下巴,聞言,眉眼輕彎:“前不久有見麵。”


    明安視線從觀音草移到她身上,少年純粹的眼睛滿是真誠:“師兄還活著嗎?”


    薑問鈺笑道:“活生生呢。”


    明安鬆了口大氣,繼續低頭搗鼓盆景,語氣遺憾道:“師兄有兩個月沒來寺裏,盆景都沒人薅禿。”


    “你可以自己薅呀。”薑問鈺伸手點了點盆景的綠葉。


    明安卻搖頭:“不行,出家人慈悲為懷,草也是一種生命。”


    薑問鈺無聲笑了下:“那我幫你薅?”


    明安還是搖頭:“師兄說不能再支使薑姑娘做事,不然他就拆了我的腦袋當木魚敲。”


    薑問鈺轉了轉眼珠:“你和你師兄認識多久了?”


    “我三歲時候,被師兄撿迴來的。”明安想了想,說道,“十二年了。”


    明安三歲的時候,那時候談殊也才十歲出頭吧。


    薑問鈺思忖著,又問:“你師兄是個什麽樣子的人?”


    明安抬頭,困惑地朝好奇少女看去。


    薑問鈺雙手捧臉,黑眸洇著柔和的笑意:“在你心中,你覺得世子是個怎麽樣子的人。”


    明安說:“師兄是個古怪的人。”


    薑問鈺聞言輕笑了聲,放下一隻胳膊搭在石桌上,屈指若有若無敲著桌麵。


    “如何個古怪法?”


    明安把懷裏的盆景放在一旁,正襟危坐道:“師兄他有時候對我很好,有時候對我很不好,還有一些時候對我半好半不好。”


    “怎麽半好半不好了?”薑問鈺認真聆聽,拋出一個問題。


    “我喜歡跑出寺廟玩,但不喜歡去幹苦力。”明安哭訴道,“師兄明明知道卻還要拎著我的衣領,把我丟到洪澇災害的地方,還不管我吃飯。”


    小小年紀就顛沛流離,真是苦了小和尚。


    薑問鈺裝作惱道:“不管吃飯,他也太壞了!”


    “對啊!”明安點點頭,又搖頭,“其實……師兄也沒有那麽壞,就一點點壞。”


    他一副師兄就一點點壞,不能再多了的表情。


    像極了怕談殊報複。


    薑問鈺看笑了。


    “薑姑娘,師兄是個很好的人。”明安一雙幹淨的眼睛看著薑問鈺,“雖然他大多時候都很可惡,但是他對人是真心的。”


    薑問鈺愣了下,少頃,她說:“我知道。”


    談殊在情感方麵很剛強,一旦上了心,便能舍命相救。


    未時四刻。


    宏光方丈請薑問鈺到禪院飲茶、下棋。


    他有條不紊地煮了茶,給薑問鈺倒了杯,還是上迴那茶,苦味夾著氤氳霧氣飄出。


    薑問鈺道謝接過茶,放在右手邊,沒有喝。


    宏光方丈看了她一眼,並不覺得意外,不過他視線落在她眉間,發現少女的茫然和憂愁已然散盡。


    五官依舊靈動乖巧,渾身是掩飾不住的堅韌和朝氣。


    像是一株向日葵,迎著陽光而生。


    不——她既是向日葵,也是陽光。


    薑問鈺看向麵前的宏觀方丈,他沒有著華麗的袈裟,隻穿了一身簡單的布衣,臉上的褶子極深,卻又讓人覺得充滿著憐憫蒼生的慈悲。


    兩人之間擺著棋盤,宏觀方丈幹瘦的手指撚起棋落在棋盤上,薑問鈺也低頭,拿棋子同其對弈。


    薑問鈺瞧了眼他,輕聲笑道:“方丈的棋藝和茶倒是匹配。”


    一樣的讓人苦不堪言。


    宏光方丈抬起蒼老的眼睛,落在薑問鈺眉眼:“老衲才疏學淺,自是比不過貴人。”


    “貴人不敢當。”薑問鈺清脆動聽的嗓音放得恭敬,“此番前來是想求教方丈幾個問題。”


    宏光方丈:“薑姑娘請言。”


    薑問鈺直接問:“您認識白紫?”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宏光方丈的聲音渾厚而和藹,“白皇後便是如此。”


    禪房裏沉默了一陣。


    薑問鈺抬起眼,映著窗外節節挺直竹林的眸子仍然明亮,“世上有兩個東西是不可控的,一個是愛情,一個是大局勢。”


    “白紫死在了這兩個東西手裏。她愛的陛下選擇一死了之,留下她獨自承受苦難。她的徒弟看清大局勢,利用大局勢把她逼死了。”


    “方丈知曉白紫最後同我說的一句話是什麽嗎?”


    不等宏觀方丈迴答,薑問鈺便道:“她說蠢也好、傻也好,好好活下去最重要。世道也許艱辛,但生命是自己的。”


    “您覺得,她真的想做玉嗎?”


    宏觀方丈串著佛珠的手輕輕轉了轉珠子,平日略低的眉抬起,並不渾濁的眼睛直視少女冷靜的眸子。


    “薑姑娘所言並無誤。世上有人為美人一笑,禍亂天下,亦有美人為天下安康,甘做刀下無辜亡魂。亂世中,有數不清枉死的忠骨,他們願戰死沙場,為的是給後人一個生的機會。”


    “白皇後於僻遠的江湖間尚未忘記關注天下安危,於朝廷裏心係黎民百姓。”


    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


    很久之前,扶天閣全是這麽一群人。


    “廟堂之上,朽木為官,殿陛之間,禽獸食祿。朝廷朽腐不堪,禽獸勿如的人當朝為官,食朝廷奉祿,狼心狗行之輩洶洶當朝,奴顏婢膝之徒紛紛秉政。以致使社稷變為丘墟,蒼生飽受塗炭之苦。”


    “《尚書》所言‘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人心危險難測,道心幽微難明,隻有一心一意,精誠懇切地實踐中正之道,才能治理好國家。”


    “白皇後和陸皇帝懂得此理,他們雖敗於天下大勢,但正因他們的大情大義,才讓流離失所的百姓安康安定,正因一輩又一輩的忠骨英雄,才迎來了安穩的天下。”


    薑問鈺一雙杏眸全神貫注的凝視眼前的高僧,指腹緩慢地摩挲棋子。


    她道:“佛家講究眾生平等,卻為何要大情大義在前,小情小義在後?”


    “白紫讓白瓊勿念、勿歸的原因是她覺得虧欠白瓊。白紫選擇大義,拋棄小義,讓白瓊親眼目睹了她和陸湛的死亡,她的遺願卻是讓白瓊好好活下去,多麽可笑的事情,但更可笑的是白瓊竟然答應了她。”


    “方丈覺得白紫的遺願是白瓊的希望嗎?不,恰恰相反,它是白瓊的枷鎖,是把白瓊困在人世間的枷鎖。”


    說到此,她的聲音仍然平靜得毫無波瀾,眸裏卻多了幾分沉寂。


    “沒有記憶那些年,我的人生是一片白色,認為所有人所有事都是好的。現在恢複記憶了,您覺得我的人生是什麽顏色的?”


    “黑白色。我能分清是惡意,還是善意,卻不知誰是敵誰是友,因為人心是善變的,前一息還在拚命救你的人,後一刻可能就殺了你。”


    人世間不是非黑即白,卻是虛偽的。


    所以她隻相信自己。


    “人活著圖的是一個念想,健康、幸福、財富、權勢,人正因為有了念想,才有了活下去的勇氣。”宏光方丈和顏悅色地端起茶,抿了一口後放下,“白瓊姑娘沒有念想,薑姑娘有嗎?”


    薑問鈺沉默了許久,就在宏光方丈以為她不會迴答時,他聽到了少女堅定的聲音——


    “有。”


    聞言,宏光方丈那雙滿是智慧和憐憫的眼睛出現在了另一種情緒。


    動容。


    因少女堅韌與理智的迴答而動容。


    白紫和陸湛,一個為天下,狠心選擇犧牲,一個因天下,軟弱選擇陪葬。


    他們是好皇後、好皇帝,卻不是一對好父母。


    他們能為天下死,卻獨獨不能為自己的女兒活下去。


    白瓊或許是沉寂如死海的,但薑問鈺絕不是任人宰割的。


    沒有人可以阻攔少女堅定向前走的步伐。


    該屬於她的,誰也無法搶走。


    一段互訴互通的話語,盡管沒有明確得出個結論,但彼此心中已然明了。


    宏光方丈笑了笑,手指夾起一顆棋子,輕輕放下:“棋局多變,世間一切尚未有定數,薑姑娘不必多慮。”


    薑問鈺聽聞,愣了下,纖白的手指撚著黑棋,一雙亮如點漆的眼眸盈滿笑意:


    “我沒記錯的話,上迴方丈說的是世間一切皆有定數,叫我不必多慮。”


    “事在人為,君之所向,便是定數。”宏光方丈緩聲道,“四方天地,唯心不破。”


    薑問鈺若有所思,片刻,她從椅榻上起身,乖巧且鄭重地向宏觀方丈彎腰行了個禮:


    “薑問鈺多謝方丈教誨。我有個不情之請,想在寺廟住個三五日。不知方丈可否行個方便?”


    宏光方丈抬起皺巴巴的眼皮看過來,頷首道:“老衲正有此意。”


    淨慈寺有專給上香客人留宿用的廂房,隻是數量比較少,一般來說隻給皇親國戚。


    明安可喜歡溫柔漂亮,還能招吉祥鳥的女孩子了。


    他聽到薑問鈺要在寺院多待幾日,立馬興高采烈地去準備廂房了。


    啊啊啊吉祥鳥在向他招手!!!


    -


    傍晚時分,蕭元頌跑到武侯府尋好友吃酒玩樂,卻不見好友蹤影。


    反而逮住了好友的木頭暗衛。


    薛無涯正在拿金玉枕敲核桃,蕭元頌揪住他的後領,問道:“為什麽你在,長妄兄不在?”


    薛無涯木然道:“主子說,他跟表姑娘待在一塊的時候就不需要我隨從。”


    “表姑娘?”蕭元頌腦子有片刻恍惚,“噢!他去找薑薑姑娘了呀,什麽時候去的?”


    薛無涯:“午時。”


    蕭元頌眺望被晚霞燒紅的天際,震驚道:“都一天了,還沒迴來嗎!?”


    薛無涯呆愣點頭。


    “走走走。”蕭元頌心下有不好的預感,拽住薛無涯,“我們也去湊熱鬧。”


    薛無涯撓了撓頭。


    不懂熱鬧有什麽好看的。


    -


    蘇府,竹溪院。


    牆沿的奇草仙藤愈冷愈蒼翠,牽藤引蔓,花壇盆景,藤蘿翠竹,點綴其間。


    前院種了一大片花朵,紅的,粉的,黃的,橙的……顏色各異,千姿百態,香氣馥鬱,一股芬馥之氣散發至院子各處。


    談殊雙手枕在腦後,姿態懶散躺在樹上,忽而聽到有動靜,他掀開眼,視線往下尋。


    不是所等的人。


    蕭元頌站在樹下,仰頭看向他最好的朋友,驚歎道:


    “我的天啊,長妄兄還沒成親就開始守活寡了嘛?”


    談殊斜眼側睨遠處屋簷的嗑瓜子的薛無涯,大致猜出什麽情況。


    “長妄兄,守株待兔也不是你這樣的啊?”蕭元頌歎道。


    談殊可以查薑問鈺的行蹤,但依她謹慎的性子,可能會疑神疑鬼。


    他不想她懷疑他。


    談殊懶得理蕭元頌,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等人。


    這時石道傳來腳步聲,蕭元頌探過去,並不是薑問鈺,而是一個步伐加快、匆匆忙忙的小娘子。


    蕭元頌沒開口,上方掠過一個虛影,轉眼間,談殊已經平穩落在琴月麵前。


    “薑問鈺呢?”


    琴月覺得表姑娘去一趟淨慈寺,直接住寺院,不迴來了本就不可思議了,沒想到這還有更不可思議的。


    天降男子。


    琴月驚惶不定地往後退了幾步:“你……你是誰?”


    “薑問鈺呢。”談殊在問問題上向來沒什麽耐心,此刻眉眼越發清冷,壓迫感極強。


    眼前的俊俏男子太有攻擊性了,琴月心中七上八下,強自鎮定道:“……不知道。”


    “對女孩子不能嚴刑逼供,要溫柔相待。”蕭元頌拿著折扇走近,溫和有禮道,“小娘子,您好,我是將軍府的蕭元頌,我們跟薑薑姑娘很熟,不用擔心。請問可以告訴我們薑薑姑娘在哪裏嗎?”


    琴月:“不可以。”


    蕭元頌:“……”


    蕭元頌:“再考慮考慮?”


    琴月猶豫了下,“真的是將軍府?”


    蕭元頌從兜裏掏出牌子,“看!如假包換!”


    琴月瞧了眼,驚恐道:“殺?”


    蕭元頌看了眼手裏的東西,“不好意思啊,拿錯了,這是下令斬人頭的死牌。”


    琴月:“………”


    斬…斬人頭?!


    蕭元頌左掏掏,右掏掏,拿出了刻有蕭字的令牌,“這迴是真的了。我們對薑薑姑娘沒有惡意,隻是有些擔心。她不是昨日才迴來嗎,怎麽今天就不見了?難不成遇到危險了?”


    琴月見他絮絮叨叨的模樣不像是惡人,加上知道表姑娘昨日迴來,還擔心表姑娘,應該不是壞人。


    很可能是上迴參加春宴,愛慕表姑娘的男子。


    她想了想,還是道:“表姑娘這幾日在淨慈寺清修,我迴來替她收拾幾件換洗衣服過去。”


    淨慈寺?


    蕭元頌擺擺手:“謝謝哈,做你的事情去吧,不打擾了。”


    琴月虛瞥了眼他們,如有鬼在身後追,直接跑進屋裏。


    蕭元頌折扇敲了下腦門,看向一旁氣息沉冷的談殊,喊道:“我的天啊,怎麽不是長妄兄去剃度做和尚,為何是我們明媚可愛的薑薑姑娘啊?該不會是被長妄兄逼得出家了吧?因為不想出嫁,所以選擇了出家。”


    “在出嫁和出家之間,選擇了出家。”蕭元頌哈哈道,“明智的選擇!”


    談殊:“……”


    得找個機會揍這個有病的小子。


    不過,薑問鈺突然去淨慈寺,還要在那裏住上一段時間倒是出乎了談殊的意料。


    拐跑薑問鈺的若是個人,他還能算賬,可偏偏是個虛無縹緲的佛祖。


    既然薑問鈺不在竹溪院,且短期不會迴來,談殊也就沒必要繼續在這待著了。


    他正欲離開,驀地聽到一聲詫愕的質問聲:


    “世子爺為何會在鈺兒的院子裏?!”


    談殊轉過身,果不其然,瞧見了陰沉沉的謝之危。


    謝之危在醉仙居從中午等到下午,結果黃花菜都涼了,他連小青梅的頭發絲都沒見著。


    於是,他滿腔不悅地直衝蘇府,小廝見他不虞,都不敢攔。


    誰曾想,小青梅沒見到,反而看到了死對頭。


    談殊笑意散漫地開口:“我和薑問鈺的事情,沒必要向謝大人一一匯報吧?”


    他微挑的眼尾天生帶著點睥睨的味道,此刻看起來挑釁意味十足。


    謝之危額角青筋凸起,麵上覆上一層霜色,寒聲道:“鈺兒呢?”


    “她在哪裏還輪不到你來管。”談殊不緊不慢地惡語相向,“七公主的駙馬爺整日跑小姑娘院子門前溜達,李景恆知道你跟條狗一樣四處乞討嗎?”


    語氣盡是譏嘲之意。


    謝之危想起上迴在茶肆的事情,嫌惡地打量談殊片刻,問道:“你喜歡鈺兒?”


    談殊輕蔑地朝謝之危掃去,“是又如何,你有意見?”


    謝之危一怔,怒氣上衝道:“不行!”


    談殊:“你也配跟我說不行?”


    謝之危咬牙切齒盯著談殊那雙黑漆漆的眼眸,須臾,得意洋洋道:“你不過仗著武侯爺的世子身份,憑什麽會認為能抵得過我們青梅竹馬十年?”


    就算你喜歡鈺兒又怎麽樣,鈺兒絕對不會喜歡你的!


    絕對不會!


    談殊冷笑一聲,“你算個狗屁的竹馬。”


    話音甫落,謝之危眼露兇光,疾竄而前,右手伸出,十指如鳥爪,抓向談殊肩頭。


    謝之危來勢兇猛,談殊向旁閃避的同時,神速出招,長指從謝之危臉前三寸處一掠而過,勁風淩厲。


    “打起來了!打起來了!”蕭元頌激動地朝薛無涯招手,“薛木頭,快給我一把瓜子,快點!”


    薛無涯從屋簷利落跳下,噠噠噠地跑過來,塞一把瓜子到蕭元頌手裏,又噠噠噠地爬屋簷,藏在暗處看戲。


    談殊右手斜引,左手劃了個小小圓圈,陡地五指翻轉,反手製住謝之危的手臂。


    謝之危見狀,腳下出擊,趁談殊躲避時,上半身後仰,掙脫開束縛。


    謝之危全力力攻,談殊武功著實了得,招數狠戾巧妙。


    酣鬥片刻,談殊身形依舊很穩,而謝之危顯然已落下風。


    談殊左拳揮出,拳風淩厲,謝之危閃避不及,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摔倒。


    就在此時,談殊出手餘勢所至,狠勁十足地飛出一腳。


    砰的一聲,謝之危被踢得直摜了院子出去,左胳膊撞上一塊尖石頭,胳膊溢出鮮血,狼狽萬狀。


    謝之危一陣頭暈,忍著麻痛感,伸手背在唇上一抹,隻見手背沾血,他橫眉怒目瞪著悠然走出來的談殊。


    “謝之危。”談殊冷冷看著他,神情狂妄,“你根本不是我的對手。”


    蕭元頌瓜子還沒磕完,他們就打完了。


    嘖,沒意思。


    他望著談殊頎長的身影,又看向謝之危慘綠慘綠慘的臉色。


    蕭元頌從懷裏掏出幾兩碎銀,三兩步走至謝之危跟前,蹲下來,放在謝之危麵前。


    “謝大人,長妄兄說的沒錯,你還是不要到小姑娘門前乞討了。想要銀子,上將軍府啊!”


    言訖,蕭元頌立即騰起,灰溜溜追上談殊,生怕謝之危爬起來打他。


    三人輕功躍上高牆,身手利落地落在地麵上。


    蕭元頌馬後炮道:“長妄兄和謝之危打架,拿腳趾頭想也知道肯定是長妄兄贏!”


    薛無涯側首看他,訥訥道:“可是你剛剛明明說希望主子被狠狠揍一頓。”


    蕭元頌:“……”


    蕭元頌:“胡說!我怎麽可能會說這種話呢!長妄兄可是我最好的朋友!”


    戰戰兢兢的蕭小將軍瞥了眼他最好的朋友,然而談殊全身心都在想是哪個不怕死的禿頭把薑問鈺拐走了,完全不搭理他。


    -


    琴月收拾完表姑娘交代的物品,打開門先往外探了一眼。


    沒有任何人。


    琴月長長舒了一口氣,背著包袱往外走,豈料,還是被人攔住了。


    謝之危捂著受傷的胳膊,臉色極其難看,語氣陰森問她:“鈺兒呢?”


    琴月顫顫巍巍道:“迴謝大人,表姑娘在寺廟祈福。”


    未曾想到的答案。


    謝之危一愣。


    不過,還好不是被談殊帶走了。


    謝之危:“鈺兒給誰祈福?為何突然一聲不吭去了寺廟?”


    琴月把薑問鈺告訴她的措辭複述出來:“表姑娘說要給她在乎的人祈福,至於為何……這個……”


    見她支支吾吾,謝之危臉色更冷了:“直接說。”


    琴月說:“表姑娘說,她忘記與謝大人約了要去醉仙居。”


    小時候薑問鈺也經常忘東忘西,謝之危信了。


    為在乎的人祈福……莫非鈺兒見他要成親,心灰意冷,決定出家做尼姑了?


    思至此,謝之危心裏又喜又悲。


    喜的是,薑問鈺在乎的是他,而不是談殊。


    悲的是,他為何現在才發現原來他喜歡的是小青梅。


    但好在還不晚,隻要李景恆成功奪權,封謝之危王爵,他便能許諾小青梅側妃之位!


    謝之危想起方才談殊的話,嘲諷笑了聲。


    鈺兒絕不可能會喜歡上別人的!


    她一定會等他的!


    至於今日的傷,來日定然會加倍奉還!


    來日,很快就到來了。


    -


    薑問鈺選擇在淨慈寺住上一陣子,並不是因為所謂的祈福,也不是為了在淬煉前修身養性。


    先前讓石英用隼鷹給關老的傳信,她已經得到了迴複。


    有些事情,不能假借他人之手。


    蘇府沒什麽鳥,如果她在蘇府用隼鷹傳信,難免會打草驚蛇,所以她盯上了有成群吉祥鳥飛來飛去的淨慈寺。


    而且據她觀察,淨慈寺還有個特點,戒備森嚴,那些殺手基本進不來。


    難怪談殊沒有內力的時候會選擇住在這裏。


    安靜又安全,簡直是理想的密謀地點。


    不過……有個天大的問題。


    這裏的飯菜,實在難以下咽!


    於是,半夜三更,薑問鈺第一次因為餓肚子在床上輾轉反側,她拉住被子把腦袋全蒙住。


    也許睡著就不餓了,但她睡不著。


    最終,薑問鈺從被窩裏爬起來,搜刮了一番廂房。


    不愧是寺院的廂房,什麽也沒有。


    地獄空蕩蕩,餓鬼在寺院。


    薑問鈺喝了幾口茶水,索然無味,她還是想要香噴噴的肉和甜糯糯的糕點。


    就在她決定自我催眠‘我是飽死鬼’鑽進被窩裏時,極其輕的叩門聲在耳畔響起。


    薑問鈺偏頭一瞧,門前映著一個高大的身影。


    有點熟悉。


    她愣了愣,慢吞吞走過去開門。


    談殊隻淺淺敲了下,隨後便懶散地倚靠在門旁,心含期許,反複念著她是否會出來。


    少女似乎從不會讓他失望。


    外麵繁星璀璨,上弦月彎彎掛在天幕。


    門緩緩地從裏打開,皎潔月光灑進屋裏,落在她腳上、身上、臉上。


    談殊低頭看著沐浴月光,如披上一層柔和光芒的少女,心裏忽然泛起決堤般的滿足感。


    從未有過的滿足感。


    新奇的、喜悅的、令人上癮的。


    他靜靜看著她,任由那感足感將他埋沒。


    看清來人,薑問鈺麵露驚訝,清甜嗓音喊道:“世子!”


    “宵夜。”談殊晃了晃手中的錦盒,輕挑下眉,“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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