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問鈺看呆了,愕然良久,定了定神:“師……師父?”


    談殊有些意外:“他是仲子扁?”


    瘋瘋癲癲的老流浪漢竟然是江湖傳聞的神醫?


    薑問鈺:“……是的。”


    仲子扁還趴著,仰起頭,看見薑問鈺,臉現喜色:“好徒兒!”


    薑問鈺餘光掃過捂臉的公孫蓁,也想裝作不認識仲子扁。


    薑問鈺喉嚨剛恢複,時常沙啞幹癢,手握拳放在唇邊咳了兩聲。


    談殊目光打量她一番,微微蹙眉。


    公孫蓁上前,扶起仲子扁,手勁很足拍打在他身上:“一大把年紀,還跑孩子們麵前丟臉,也不害臊。”


    仲子扁撩開濕漉漉的頭發,抹了把臉,咧嘴笑看公孫蓁,又嚴肅看向薑問鈺:


    “薑薑,你怎麽見著師娘也不問好?”


    師娘?


    薑問鈺撓了撓頭,奇怪看著仲子扁。


    公孫蓁不耐煩同仲子扁說:“快去換衣服,渾身都濕透,別給小姑娘沾染寒氣,讓她感冒了。”


    仲子扁被公孫蓁拽走。


    薑問鈺目光新奇望著他們的身影。


    仲子扁失散二十多年的同門醫家師妹,就是公孫蓁嗎?


    稀奇。


    真是稀奇啊。


    酉時一刻,天際霞光淡淡,霧靄漫漫,綿延不絕的山峰湮沒在暮色裏。


    談殊本想等薑問鈺轉過來,結果等了半天,公孫蓁和仲子扁影都沒了,她那雙烏黑明亮的眼睛還是盯著前方。


    靈魂出竅似的。


    談殊懷疑就算他現在死了,薑問鈺也不會發現。


    “人都沒影了。”談殊腳步一轉,站在薑問鈺正前方,擋住她的全部視線,“看我。”


    薑問鈺仰起頭,就撞進他黝黑深邃的眼眸裏。


    談殊視線又在她脖子上仔細檢查一遍,確認沒什麽問題,問她:“還有哪裏不舒服?”


    薑問鈺搖搖頭:“沒有。”


    她的嗓音沒有之前清甜,帶著些許幹啞。


    滂沱大雨還在下,空氣夾著寒冷,談殊進屋拿薄毯,丟給坐在躺椅的薑問鈺。


    薑問鈺手抓了抓柔軟的毯子,愣怔看向談殊:“世子,這不太好吧?”


    “沒什麽不好。”談殊懶散躺在旁邊的椅子上,雙手枕在腦後,語調隨意,“你別讓自己受涼了。”


    薑問鈺覺著談殊完全拿這裏當自己家,做什麽都輕車熟路,她轉了轉眼珠,沒說話。


    “確定是仲子扁嗎?”談殊出聲問。


    那人不人,鬼不鬼的人,真的是仲子扁嗎?


    薑問鈺把毯子拉開,攤在膝蓋,點了點頭:“是子扁師父。”


    雖然她也不想承認,但就是仲子扁沒有錯了。


    談殊伸出胳膊將薑問鈺的毯子往上拉,蓋到她的下巴處,輕嘖一聲,說道:“挺讓人意外的。”


    薑問鈺望著從眼前掠過的五指,恍然眨了眨眼。


    仲子扁捯飭完,再迴來時,終於人模人樣了。


    “薑薑徒兒!”


    薑問鈺:“……”


    仲子扁風風火火走過來,“聽你師娘說你受傷了,啞巴了,怎麽樣?”


    薑問鈺坐起身來,還沒開口說話,仲子扁就絮絮叨叨個不停:“你說你一個小姑娘,怎麽能受傷呢,是誰幹的?有沒有生命危險,除了脖子的傷,還有哪裏受傷了?嚴不嚴重,可別讓師父白發人送黑發人。”


    “喔,忘記了,你是啞巴說不出話來。”


    薑問鈺:“……”


    誰,快來把我師父帶走。


    薑問鈺跟仲子扁見麵次數少的原因,有大部分是薑問鈺不想見他。


    因為仲子扁實在是嘮叨。


    薑問鈺覺得自己話都多了,沒想到師父的話更多。


    “師父,你為什麽給紀言行東家寫信,不給我和子鵲師伯寫信啊?”薑問鈺有些委屈問。


    仲子扁說:“因為他給銀子了。”


    談殊聽得嘴角一扯。


    師徒倆都是財迷。


    薑問鈺恍然大悟。


    仲子扁跟紀言行不是朋友,信是紀言行買的。


    “薑薑徒兒你也想要信嗎?”仲子扁見她神情微凝,說道,“給我銀子,每月給你送去書信。”


    薑問鈺:“師父,談銀子,太傷師徒情誼了。”


    仲子扁:“師父不介意。”


    薑問鈺:“……”


    徒弟介意。


    薑問鈺露出明媚笑容跟仲子扁‘維護’了下師徒關係,談殊盯著她瞧,一言不發。


    薑問鈺原本覺得談殊是來找仲子扁的,看見他應當會主動提起給太後看病的事情,但直到雨停天黑,兩人要迴去了,他都沒有提。


    接連幾日,薑問鈺按時去換藥,跟仲子扁聊醫術,談殊始終沒提此事。


    ……


    天色像被潑墨般,一片黑沉,烏雲遮擋皎潔的彎月,天地暗淡。


    薑問鈺迴到客棧,洗漱完畢,仰躺在床上,目不轉睛盯著房梁。


    她原本準備好的話,並沒有機會說出口。


    談殊沒問她為什麽受傷,薑問鈺過於積極解釋,效果會適得其反。


    然而,談殊的沉默,也很詭異。


    依他的性子,發現異常卻不說,很不正常。除非……他已經知道了。


    思索著,薑問鈺忽察不對,她翻身坐起,一看登時額角冒冷汗。


    屋子裏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多了一抹人影,那人坐在方桌邊,正拎起茶壺,慢條斯理地往麵前的兩個杯盞倒水,茶香飄逸。


    她竟然才發現!


    薑問鈺不由得毛骨悚然,手往枕頭下探,握住匕首。


    那人溫聲笑道:“阿瓊,不要怕,我帶了你最喜歡喝的甜茶,過來試試。”


    這個聲音!


    是他!


    上輩子,牢獄裏,那個不高不低的男聲!


    薑問鈺心弦繃得緊緊,詫異望著他。


    這時,桌邊的人點燃燭火,火光搖曳,照亮了坐在木凳上的紅衣男子。


    男子有著一張讓人驚豔的臉,五官立體,眼窩稍深,鼻梁高挺,唇角勾起細微的弧度,好似妖孽。


    “阿瓊,怎麽不說話。”男子含笑看著她,語氣嫻熟,“不記得楓哥哥了?”


    錚的一聲。


    薑問鈺腦裏的一根弦繃斷,瑩亮的水眸一動不動盯著他。


    祝離楓!


    ……


    “楓哥哥,你為什麽喜歡紅色呀?”小女孩好奇看著紅衣少年,稚聲問。


    “我想保護殿下,殺掉所有傷害殿下的人。”少年手摸著小女孩的頭,如誓言般答,“紅色,是敵人的血,亦是我對殿下的忠心。”


    小女孩似懂非懂,黑葡萄般的眼睛滿是困惑:“楓哥哥,你不是都叫我阿瓊妹妹嗎?怎麽今天開始稱我為殿下了?”


    少年沒正麵迴答,隻笑喊她:“阿瓊。”


    “楓哥哥!”阿瓊歡快道。


    少年另一隻滿是鮮血的手微屈,輕撫過阿瓊的眼角,一滴鮮紅的血便落在阿瓊眼底。


    “阿瓊。”


    ……


    “阿瓊。”祝離楓蒼白的手指從懷裏掏出一個鑲嵌精致的黃金鈿盒,對薑問鈺說:“你可讓楓哥哥好找。”


    “找我?找死!”


    薑問鈺指尖銀針倏出,祝離楓拔出劍,銀針碰撞劍麵,掉落在地的同時,白亮的刀光閃在眼前,跟薑問鈺的眸光一樣寒涼。


    祝離楓起身,迴擋住她的進攻,“阿瓊,還記得嗎,你的銀針是我教的,那時候你才六歲,但卻很快學會了。”


    “盡管耽擱了多年,你還是和從前一樣讓我驚豔。”


    薑問鈺手腕靈活轉動,聲東擊西攻他腹部,反手捅向祝離楓的胸膛。


    祝離楓不閃不躲,衣裳被劃破,胳膊已見血痕,但他仍然不以為意,抓住薑問鈺的手腕,薑問鈺吃痛,匕首掉落。


    祝離楓虔誠握住薑問鈺的手,在她的指關節落下一個吻。


    “殿下,傷到你並非我本意。”


    “鬆手!”


    薑問鈺吃了一驚,隨後一陣惡寒,掙紮甩開。


    “阿瓊,隨我迴去……”


    祝離楓的話沒說完,獵獵風聲中,一道冷聲響起,“想帶走我的人,我允許了嗎?”


    談殊出手迅猛如疾風,祝離楓心頭一震,胸口血氣翻湧,就勢翻了個筋鬥。


    談殊毫無笑意地哼笑了聲:“還沒找你算帳,自己來送死。”


    “是嗎?”祝離楓忽然笑了下,眯起一雙桃花眼看向談殊,“送死的是你。”


    黑暗屋內,銀光閃爍,不斷響起刺耳的刀劍相擊聲。


    薑問鈺掃過桌上的黃金鈿盒,瞬間頓住,血液宛如注進冰渣,寒冷至極。


    身側利器入體的聲音將她喚迴。


    薑問鈺詫異扭頭,談殊還在跟祝離楓對戰,隻不過肩膀的衣袍沾染了血跡,儼然受了傷。


    “這個狀態的你絕不是我的對手。”祝離楓橫劍擋住心髒致命一擊,絕豔的臉滿是不屑,“現在的你太弱了。”


    談殊拭了把嘴角的血,眉眼間凝起一縷戾氣:“弄死你,輕而易舉。”


    劍鋒來勢洶洶擦過祝離楓的脖子,留下一道痕跡,他神色厭惡看向談殊。


    薑問鈺瞧見,談殊低頭咳嗽,血嗓間忽然湧出一口鮮血。


    正要上前,身法詭異的阮秋出現,徒手跟薑問鈺過了幾個招。


    “殿下,你覺得武侯府的世子發現你的身份,還會留著你嗎?”阮秋手臂被薑問鈺製住,雙腿反壓住薑問鈺,“死路一條!”


    “那你覺得我應該感恩戴德跟你迴去?”薑問鈺冷嗬道,“癡心妄想。”


    脖頸猛地被人以手化刀砍下,薑問鈺最後看到的一幕是薛無涯跳窗進來的身影。


    ……


    薑問鈺是被驚醒的。


    她嚇出一身冷汗,猛地起身,雙手捂住臉。


    驚醒的原因是一個翻湧煎熬的夢。


    夢裏,她早就記不清那婦人的容貌。隻記得她長得很好看。


    婦人言笑晏晏牽著一個孩童。


    “阿瓊,知道你的名字如何來的嗎?”


    “你出生在中秋,陛下說你出生那年的月亮超級圓,是他見過未有之圓,像是一塊姣好的圓盤瓊玉,故而賜你名為瓊。”


    “阿瓊出生在中秋誕辰,團圓之夜,今後的日子肯定會幸福圓滿。”


    “阿瓊,阿瓊……下雪了。”


    天地之間,積雪紛飛。


    婦人手握著一支簪子,猛地朝自己脖子紮進去。


    手起簪落,血液噴湧,似花朵盛開般鮮豔。


    與此同時,一場大火,無聲無息燃起。


    白瓊走在蒼茫大雪間,凜冽的風撕扯著她的裙擺。她踩著霜雪,跌跌撞撞往前走,寒意刺骨,手凍得紫紅。


    眼前一片白茫茫,好似沒有盡頭,怎麽走都走不出去。


    白瓊凍僵的雙手蓋住了眼睛,她倉促地擦拭著臉頰,咬緊牙關,喉間卻無法抑製地溢出聲來。


    皇城的風吹著白瓊的墨發,她無助地跪在雪地,望著熊熊烈火,雙眼淚水滴落,與冰雪混在一起。


    “我、我、不、不是……”白瓊雙手沾血,摁在雪裏,哽咽道:“不是……”


    白瓊用盡力氣不讓自己倒下,指間粘稠的血已經結塊,她咬緊下唇,不肯再掉一滴淚,可是她控製不住。她不能。她做不到。


    白瓊倒下了。


    大雪埋沒了白瓊,她毫無感知,聽不見、看不見,沒有力氣,手腳麻木,她仰望天空,有幾片雪花飄在她睫毛上,也不覺得冷。


    白瓊覺得自己死了。


    為什麽要她們承擔?


    為什麽是她?


    她明明隻是白紫的女兒。


    白紫……一個傳奇女子,一生專研解毒,於製毒、解毒之學有頗深的造詣,曾因救了全國百姓的性命,被稱為聖女。


    可現在他們說,聖女是妖後。不是的……根本不是這樣子的……


    白瓊仿佛陷入了沉睡,無知無覺。


    這一日,大雪尚未落地便被高空騰起的火苗燃燒融化。


    白瓊這一片雪花,也於半空中被燒毀。


    世上無了白紫,便再沒有白瓊存在的意義。


    從此隻有薑問鈺。


    ……


    薑問鈺從夢中醒來,拚命想記起那人的臉,可是怎麽想也隻有一個模糊的輪廓。


    她怎麽能忘記那人的模樣?!


    如果連她都不記得,還會有誰會記得曾經心懷天下,至死都不忘蒼生的白紫?


    一定要想起來。


    窗外天光已白。


    薑問鈺木然望著前方,想起昏睡前,談殊頗有深意的眼神。


    他好像受傷了。


    薑問鈺簡單收拾了下自己,端著糕點,決定去看看談殊。


    敲了三聲門,得到應允,她走進去。


    “世子。”


    談殊抬眸瞧過來時,微勾的眼尾寒光凜冽,看到她的臉,不動聲色収斂沉冷的氣息。


    薑問鈺看到他身上赫然有血跡,惶恐道:“世子,你不會要死了吧?”


    她的眸中水光漣漪,看起來非常擔心他。


    談殊烏發如墨,臉色有些蒼白,看薑問鈺的眼神透著幾縷審視,或是疑惑。


    “死不了。”談殊目光打量她,“你怎麽樣?”


    “我沒事呀。”薑問鈺端著糕點走過去,坐在一邊,“世子用過膳了嗎?”


    談殊:“沒有。”


    薑問鈺咬了口糕點,輕輕啊一聲:“世子不餓嗎?”


    談殊瞧著她的樣子,不是來給他送吃的,是來吃給他看的。


    “餓。”談殊眼神示意薑問鈺手中的東西,“隻顧著自己吃?”


    “啊?世子不是不喜歡甜的嗎?”薑問鈺困惑道。


    “現在喜歡了。”談殊說。


    薑問鈺拿起一塊糕點遞到談殊麵前。


    芋泥紫的糕點襯著薑問鈺白皙的手指,很難說哪個看起來更可口。?


    談殊看了幾息,微微前傾吃掉薑問鈺手上的糕點。


    他的唇輕輕擦碰她冰涼的指尖。


    薑問鈺期待問他:“如何呀?”


    談殊輕抬下巴:“還可以。”


    話落沒幾時,他眼前薑問鈺明媚的笑容漸漸消失。


    薑問鈺推了推談殊,喊了他幾聲,沒有應。


    “阮秋有句話說的沒錯,無論是你,還是祝離楓,都是一條死路。”


    她不能有絲毫差錯。


    薑問鈺看著昏迷不醒的談殊,半蹲下來,淡橘色的裙擺落在旁。


    她單膝重抵在談殊腹部,把他按住,然後拔出頭上的簪子,高舉起銀簪,尖銳的剪子尖端對準談殊的脖頸,狠狠刺了下去——


    “噗”的一聲,簪子刺破皮肉冒出悶響。


    霎時鮮血橫流。


    卻沒有紮進脖子,薑問鈺與睜開眼的談殊四目相對。


    薑問鈺的眼裏充斥著談殊從未見過的戾氣和漠然。


    他有一瞬間怔住。


    簪子紮進談殊擋在脖子上的手掌,鮮血淋漓冒出,滴在他脖頸上。


    薑問鈺臉色微變,將紮進他手裏的銀簪用力拔了出來,狠狠刺向談殊脖子,陡地,他雙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主子,你怎麽那麽弱,連受傷的表姑娘都打不過!”


    一道驚呆的聲音響起。


    薑問鈺扭頭看去,隻見不知何時蹲在窗上的薛無涯正瞠目結舌望著他們。


    就在薑問鈺準備速戰速決時,薛無涯跳下來,掄起一旁的瓷瓶,毫不猶豫地砸向談殊。


    談殊冷不防被砸個正著,整個人連反應都來不及就暈倒了。


    薑問鈺都驚了。


    “好了。”薛無涯放下瓷瓶,語氣帶著幾分雀躍,“主子說過,無論是誰,對表姑娘不利,都要往死裏打。”


    薑問鈺愕然:“……這個人也包括談殊?”


    薛無涯理所當然道:“無論是誰,當然包括啦!”


    薑問鈺:“……”


    該說什麽好呢。


    薛無涯撓了撓頭:“不過,好像下手有點狠了。”


    薑問鈺:“………”


    算了。


    有薛無涯在,她也殺不了他。


    薑問鈺起身,拿帕子把帶血的簪子擦幹淨,“蕭元頌應該到了,你跟他說談殊的情況吧。”


    說完頭也不迴地走了。


    然而。


    聽到消息的蕭元頌不假思索地跑到薑問鈺房間:“談殊出事了!你……”


    薑問鈺:“……我知道啊。”


    蕭元頌看看石英,看看薑問鈺:“……打擾了。”


    他還想為兄弟的姻緣考慮,談殊受傷,可以順便讓薑問鈺照顧,讓她生起憐惜。結果,人家知道談殊受傷,卻還是選擇了石兄。


    阿彌陀佛,談殊還是做和尚去吧。


    薑問鈺跟薛無涯、石英隨便扯了些情況,她中了幻藥,無意識傷了談殊。


    薑問鈺表示自己現在要跑路。


    石英抱臂靠在窗前,問薑問鈺:“現在走嗎?”


    “等一下。”薑問鈺搭在桌上的手指輕輕敲了敲,“我再考慮考慮。”


    談殊睜開眼的時候,她心裏掠過一個猜測:


    活不過一年的人是談殊,而非太後。


    這念頭一閃,薑問鈺覺得匪夷所思,以往種種細枝末節浮現心頭。


    首先,談殊用食很嚴謹,都要先驗過有沒有毒;


    其二,之前談殊在玲瓏閣的異常狀態;


    第三個是薑問鈺確定他身上肯定有什麽毒把她下的毒對衝開了,不然以她給他下的毒,他絕不會如此快就醒來。


    藥有餘毒,部分毒也可做藥。


    以毒攻毒不是沒道理。


    談殊不是在給太後尋醫,而是在給自己找解藥。


    薑問鈺知道談殊的把柄,她用不著逃。


    喜歡很廉價。


    抓住弱點,才是穩妥的製衡方法。


    -


    另一邊屋子,談殊醒來,眉頭蹙緊,黑漆漆的眼睛漠然,渾身散發著危險的氣息。


    “薛木頭把你砸了……”蕭元頌小聲說。


    談殊:“……”


    “你也知道薛木頭做事從來不討價還價,你跟他囑咐一文錢,他絕不還半點!”


    薛無涯並沒有把薑問鈺要殺談殊的事情告訴蕭元頌,畢竟在薛無涯眼裏,這不叫暗殺,這叫做比試!


    談殊神色冰冷,腦子浮現薑問鈺的模樣,微微垂眸,隨著他的動作,額前幾縷發絲掉落。


    “薑問鈺呢?”


    薛無涯沒想到他會問這個,腦袋左右扭動,猛然想起:


    “對了!表姑娘說有要緊事情,需要先迴都城。”


    “迴去?”談殊皺眉。


    “對啊,跟石兄,在收拾東西呢。”蕭元頌說著,餘光瞥見門口的身影,樂嗬嗬道,“哎呀,表姑娘來跟你道別了!”


    談殊瞧去,薑問鈺已經換了身幹淨的衣裳,頭頂的步搖隨著她的走動,輕輕晃動著,依舊是滿臉單純的笑容。


    那毫不掩飾的殺意仿佛隻是談殊的一場夢。


    薑問鈺一雙杏眼眨巴眨巴,卷翹的黑睫小扇子一樣撲閃。


    “世子,蕭小將軍。”


    嗓音清脆甜美。


    蕭元頌摸了摸後腦勺,很自覺道:“你們聊,我走啦。”


    薑問鈺拿起桌上的藥湯,坐在床邊,“世子,再不喝藥就要涼了。”


    談殊漆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她。


    她要動手殺自己,談殊是能理解的。


    畢竟他威脅到了她。


    如若能死在她手裏,他甚至,還有些竊喜。


    “世子,怎麽不喝呀,難道你懷疑我在這藥下毒了嗎?”


    薑問鈺杏眼裏淌著柔和的笑意,看起來俏皮靈動。


    談殊張開嘴,喝了口,仍目不轉睛盯著她。


    “世子,謝謝你。”薑問鈺彎著眼眉,道謝。


    薑問鈺輕快的語調讓談殊放鬆下來,盡管不合時宜,但他還是忍不住,又問了一遍:“你圖謝之危什麽?”


    薑問鈺猶豫了下,沒迴答。


    談殊:“說話。”


    薑問鈺手上還在給他喂藥,委婉地拒絕道:“我沒有問世子身上的毒是怎麽迴事哦。”


    談殊:“……”


    她果然知道了。


    不愧是她,真聰明。


    薑問鈺含笑看他,一副我什麽都不清楚的懵懂模樣。


    不料片刻後,談殊卻道:“兩年前,刺客下的蠱毒。”


    薑問鈺:“……”


    談殊:“我說完了,輪到你了。”


    薑問鈺沉思少頃,說道:“謝哥哥有權有勢。”


    “我也有。”


    “謝哥哥長得好看。”


    談殊輕聲嗤笑:“我比他差?”


    薑問鈺眼裏盈著笑意:


    “可是我不喜歡謝之危呀。”


    談殊聽得一怔。


    也是。


    謝之危配不上她的喜歡。


    談殊定定地看著薑問鈺,須臾,狀似漫不經心問:“那你喜歡誰?”


    薑問鈺笑了笑,拉著長音,軟聲說:“我呀,不會喜歡上任何人的。”


    談殊的目光鎖著薑問鈺,裏麵波光明滅湧動,如一張細密的網。


    眼眸深處仿佛有火燎原。


    他篤定道:“這種答案我會改變它的。”


    談殊凝視著薑問鈺,想說他不是任何人,他是站在她身邊的談殊。


    僅此而已。


    但覺得肉麻就沒說。


    兩人一動不動對視了良久,歡快的笑意從薑問鈺唇角流淌出來。


    “世子,我喜歡的人都活不久。”


    談殊聽得挑眉,問她:“你看我像是貪生怕死的人嗎?”


    兩人的語氣雖都帶著笑意,卻都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


    談殊是真的不怕死。


    他也知道現在她還不喜歡他。


    ……


    喜歡。


    薑問鈺很難去喜歡一個人。


    隻有白瓊會輕易喜歡上別人。


    ……


    蕭元頌來後,他們沒繼續住客棧,而是到了臨江的別苑。


    夜幕降臨,江水像黑色的緞帶,發出幽暗的亮光。


    睡不著的薑問鈺坐在長廊邊,手托著下巴,望向遠處。


    悠揚的笛聲忽在耳畔響起。


    薑問鈺驚訝迴頭,發現不遠處的亭子裏,談殊修長手指撚著笛子放在唇邊。


    她第一次看他吹笛子。


    一曲橫笛,笛音錯落,墨發飛揚,江水麵漣漪蕩漾,兩岸的蘆葦似在舞動。


    “世子好厲害!”薑問鈺鼓掌,稱讚道。


    原以為他是拿來裝樣子的。


    竟然真的會吹。


    談殊輕輕挑眉,眼尾微揚,帶著點意氣風發的笑意。


    “過來。”


    薑問鈺茫茫然然,但還是走了過去,談殊伸手抓住她,將人拉坐在旁邊後,問她:“剛剛是不是在心裏說我壞話?”


    “沒有。是好話。”薑問鈺神色老實,“我可不敢說世子的壞話。”


    談殊微微眯起眼:“你有什麽不敢的。”


    “好多呀。”薑問鈺輕輕眨眼,乖巧又無辜。


    談殊:“比如?”


    薑問鈺認真想了想,說:“比如,不敢喜歡世子。”


    “……”


    談殊輕哼聲:“你不是不敢,是不會。”


    “我就是什麽都不會啊。”薑問鈺支著腦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歪頭看他,“不像世子,什麽都會。”


    這話聽起來是誇獎,落在耳畔卻不對勁。


    談殊伸出手,兩根手指將薑問鈺淩亂飛的發帶挑迴原位,漫不經心問:“你對謝之危和石英也這麽陰陽怪氣嗎?”


    薑問鈺:“我不會陰陽怪氣呀。”


    “看來隻對我陰陽怪氣。”談殊莫名驕傲,勾唇道,“我的榮幸。”


    薑問鈺:“……”


    兩人從亭子出來,默契往屋裏走,薑問鈺走著走著,突然一動不動杵著在原地。


    談殊迴過頭,靜靜地看她一會,輕挑下眉:“走累了?”


    “嗯。”薑問鈺點點頭。


    談殊抿唇笑道:“你不是累,是不想走路。”


    被說懶的薑問鈺仰頭看他,裝作驚訝道:“世子怎麽知道?”


    談殊看穿她的假意,不拆穿,隻似笑非笑說:“我背你迴去?”


    薑問鈺也笑:“世子,你對我再好,我也不會喜歡你的。”


    “我喜歡你,對你好,你心安理得受著就行。”


    談殊說著,蹲下來,將人背在身上。男人的肩膀寬闊,溫熱結實,安全感十足。


    薑問鈺雙手摟著他的脖子,下巴枕在他的肩膀上,笑意更甚。


    “世子,別喜歡我呀。”


    “怎麽?想管我?”談殊目不斜視望著前方,懶洋洋道,“行啊,跟我成親,讓你管。”


    “可是我也想管謝哥哥、英英,是不是也得跟他們成親啊?”


    談殊餘光往後背的人瞥去,壓低聲音,冷冷道:“找死呢?”


    薑問鈺悶聲笑起來。


    “你要是敢跟他們成親,我就殺了他們。”談殊語氣狠絕,“讓良辰吉日變死亡忌日,婚事變喪事。”


    薑問鈺目光微怔。


    她又聞到了那股熟悉的好聞味道,危險,熱烈,帶著侵略性。


    是讓人心情輕鬆肆意的氣息。


    薑問鈺遺憾道:“那這樣子,就沒有人供我消遣了欸。”


    談殊:“我不是人?”


    薑問鈺:“不是。”


    談殊冷笑道:“以前還說我是好人,現在卻連人都不是了。”


    薑問鈺忍不住,撲哧笑出聲。


    以前怎麽沒發現世子還有幼稚和嬌氣的一麵。


    她享受理智的人,為她變得不理智;


    想看他為她露出兇戾的神情。


    “我改變主意了。”薑問鈺突然說。


    談殊:“嗯?”


    薑問鈺腦袋蹭了蹭談殊的肩膀,雙手摟緊他的脖子,闔上眼說:


    “世子,用盡全力讓我喜歡上你吧。”


    薑問鈺的唿吸灑在談殊的側脖,溫熱的氣息落在他皮膚上變得無比滾燙,那種不可言喻的溫度蔓延至全身,裹緊心髒。


    談殊頓住腳步。


    夜晚闃寂,心跳聲狂烈。


    少頃,他低聲笑道:“不會讓你失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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