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維六月,天大寒,硯冰堅。


    淩冽寒風吹動旌旗,帶來清冷的燭火香氣。


    朱翊鈞盤膝於社稷壇獨坐,風飄飄而吹衣,此身已不避寒暑。


    當他神遊天外,卻再次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練得身形似鶴形......”


    在重重帷幔後,傳來嘉靖吟詩的聲音。


    在第二重帷幔前,嘉靖大袖飄飄的現身。


    其身形飄渺無定,似真似幻。


    “千株鬆下兩函經,我來問道無餘說,雲在青天水在瓶。”


    朱翊鈞熟練無比的接上順口溜。


    這樣的場景實在是太過熟悉,記憶猶新。


    少不更事時,這副場景曾在他麵前無數次上演。


    對於此時的嘉靖。


    朱翊鈞的評價是——謎語人。


    嘉靖四十年起,上下隔絕,皇帝的批複全靠猜。


    猜的好,猜的對,就升官發財。


    他不僅要自己修煉。


    還帶著青詞宰相們一起修煉。


    人人領取大魔一位,然後朝著邪道一路狂飆。


    前任首輔李春芳,就是被大魔反噬而未死的倒黴蛋。


    而嚴嵩父子更是形神俱滅。


    短短幾月時間,就治好了朝臣們的精神內耗,皇爺爺你居功至偉啊。


    朱翊鈞朝著嘉靖帝微微點頭。


    嘉靖帝大笑一聲,大袖一揮,世界如泡沫般破碎。


    外界急促的腳步聲,將朱翊鈞喚醒。


    田義一襲紅袍裹挾著風雪突入殿中,單膝跪地拱手道:“皇爺,戶部倉庫走水。”


    朱翊鈞不禁瞥了一眼窗外的彌天大雪。


    這樣的天氣?


    “火龍燒倉?”


    朱翊鈞閉上雙眼,克製情緒。


    事實證明,這也是自古以來的優良傳統了。


    朱翊鈞猛的睜開雙眸:“將負責倉庫的人拉出去,細細剁碎了喂狗。”


    “朕倒要看看他們有幾個膽子,幾條命。”


    每到關鍵時刻,總有這樣的把戲不斷上演。


    但軍事管製下,所有的一切都必須為了戰爭而服務。


    塞外九邊的長城上,已經被星炬的火光覆蓋。


    恐怖的白災於此止步不前。


    俺答汗的怯薛禁衛已經從宣府進發。


    不日從居庸關進京,皇帝身邊的怯薛禁衛又要擴大編製了。


    就連他們都俯首稱臣,這些人怎麽就如此泯頑不靈?


    田義小心提醒道:“皇爺,從上到下有上千號人呐。”


    朱翊鈞冷冷迴應道:“上千號人卻讓倉庫空的跑老鼠,在大寒的天裏燃起大火,未免太過無能。”


    追究責任,一體連帶!


    從上到下,朕一視同仁。


    “奴婢遵旨。”田義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


    在皇帝心情不太好的時候,最好不要火上澆油。


    蘇醒之後,朱翊鈞再也睡不著了。


    本來睡眠就淺。


    朱翊鈞浩瀚的靈能發散出去,便看見李時珍來此拜別。


    六月已經是北方轉寒的時候。


    再過個把月,遼東將被徹底封閉。


    他正要趁著這幾天走榜海道過山海關去。


    作為少數幾個受到皇帝重視的高級人才。


    朱翊鈞幾乎時時關注。


    不等大漢將軍們匯報,皇帝便未卜先知一般說道:“將李時珍請過來吧。”


    李時珍於祭壇前止步,磕頭:“微臣參見陛下。”


    此九層高台皆由金玉堆砌而成,仿佛有流轉的生命力在其中奔湧。


    “汝上前來。”朱翊鈞輕聲唿喊。


    看李時珍一身布衣草鞋,隻以靈能裹身。


    朱翊鈞不由得搖搖頭。


    真是無知者無畏。


    不過初涉辟穀之境,就敢如此大膽。


    這樣子怎麽能抵抗遼東的天寒地凍,滴水成冰的白災?


    跨過山海關,一關一重天啊。


    “取我大氅來。”朱翊鈞的麵孔隱藏在重重帷幕後,看不真切。


    自有內侍雙手將大氅獻上。


    李時珍雙手捧著黑色大氅,說話間噴出白色的氣霧:“臣謝陛下大恩!”


    在皇帝麵前,他甚至收斂了部分靈能。


    因皇帝的知遇點播之恩,於李時珍而言,無異於救贖之道。


    雖刀斧相加,亦不為所動。


    朱翊鈞看著李時珍包裹的嚴嚴實實,又派人送上一個包裹,牽來一頭毛驢,以及一份堪合。


    “此去經年日久,朝廷上的安排你不必去管,一切向朕負責。”朱翊鈞細心交代道:“如遇歹人,切莫與他爭執,隻管大聲唿救。”


    “去吧。”


    這不是玩笑。


    而是當下的事實。


    地處偏遠的客棧,看到孤單的客人到此,無財的便放他過去。


    有財帛的輕則蒙汗藥麻翻,重則當場結果了性命,精肉片成羓子,肥肉煎油點燈。


    朱翊鈞實在擔心,他的神農糊裏糊塗的丟了性命。


    他豈不是要懊悔死?


    “臣,遵旨。”李時珍頭一次從皇帝身上感受到一種真誠的熱切。


    他一一接過。


    臨走之時。


    李時珍又從祭壇下帶走了一包泥土,遙望帝都最後一眼。


    很快單人獨騎消失在蒼茫夜色之中。


    陶文龍在社稷壇前一閃而過,在雪中留下一道極淺的腳印。


    又如浮光掠影般飛身而去,踏雪無痕。


    這已經是丹境修士的表現。


    不僅容顏不改,還能增壽百年,更是千軍辟易的存在。


    這樣的人給李時珍做保鏢,不算辱沒了他。


    從正式跨入修士境界之後,對於普通武器的防禦大幅提高。


    修士之上便是寒暑不侵,百病不生,對於外界的需求大幅減少,是為辟穀境。


    隨後是餐風飲露,不食五穀,能活二百載的丹境修士。


    最後,則是天人之境,徹底褪去凡胎肉體。


    但是靈能的殺傷力,卻不完全遵循這一原則。


    彼時,五城兵馬司則抓緊時間清掃街道。


    海瑞正是在這時候登壇。


    剛一見麵,海瑞就直言不諱的說道:“陛下,徐家來人了。”


    朱翊鈞同樣感受到了。


    一個陌生的靈修在他的紫禁城中晃悠。


    他笑道:“先生,不急,陪他耍耍。”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海瑞隻好坐下。


    皇帝不會做這種不罪而誅的事情。


    素來講究一個曆曆有據。


    但徐家必須得到清算。


    當年清流和嚴黨,兩派已經徹底撕破臉麵,甚至是不擇手段。


    嚴嵩父子一夜之間暴斃。


    腐化的身軀成為了清流一派攻訐的鐵證。


    胡宗憲被打成邪修,其人自戮而亡。


    終於阻止了這一場反攻倒算。


    當海瑞從天牢出來時,看到的便是昔日同袍自相殘殺的慘相。


    嚴東樓,胡汝觀,成為了大明不能直言的秘密。


    海瑞身上殺意沸騰。


    朱翊鈞歎息一聲,將注意力集中到張居正身上。


    內閣中。


    “世兄近來可好,家父近來時常念叨,太嶽青雲直上,日後這天下蒼生,就全仰賴太嶽了。”徐璠一介白身,就這樣走了進來。


    走到大明的權利中心。


    徐家的門生故吏,實在太多了。


    也或許是看在張居正的麵子上,大開方便之門。


    張居正微不可查的厭惡,徐璠卻未曾察覺。


    張居正將笑意收斂了幾分,隨手一揮,關上了殿門。


    “魯卿啊,此地需慎言。這四個字還輪不到我來說,徐師近來狀況如何?”


    “甚好,甚好。”徐璠好奇的看著張居正腰間的天子劍。


    張居正悄無身息的將劍調轉方向,他聽著午門附近兵甲調動的聲音,掩麵說道:“魯卿你先下去吧,我會去找你的。”


    “世兄,告辭。”徐璠這一次來的如此順利,心中大定。


    內閣裏可不是談事情的地方。


    徐璠拿著張居正的名帖,一臉欣喜。


    但剛走出午門,就被一棍子敲暈,裝進麻袋套走。


    張居正捏著筆杆遲遲無法下筆。


    他將徐階的書信看了又看。


    最後一把靈火,燒成灰燼。


    “老師啊老師,你可知,獲罪於天,便無可恕也。”張居正手掌按上了天子劍,旋即狠下心來:“這是必要的犧牲。”


    他心裏裝著的是大明的九州萬方,和老師的師生之誼自此一刀兩斷。


    朱翊鈞的聲音忽然傳到張居正耳畔:“先生,朕很高興,你早就該如此了不是嗎。時間會證明一切的,曆史會給出公平的評價,而我們的偉業將千古流傳,萬人敬仰。”


    “是,我的陛下,願這世界如你所願。”張居正嘴角含笑,在椅子上緩緩睡去。


    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朱翊鈞望著窗外蒼茫大地,攤開雙臂,似乎要將這大好山河擁入懷中,他閉上雙眸,緩緩說道:“是如我們所願,先生們。”


    那一方清夢裏。


    是天下大同,人人如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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