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好,風景舊曾諳。


    站在行馳江南的官船船頭上,莫名,孔青珩心頭就浮上這樣一個句子。


    自從揚州三星閣事件後,他的腦子裏總會莫名蹦出來一些東西,他不是傻子,一次兩次或許是所謂的奇思妙想,或許是過去從某個話本某個紈絝子口中聽說過,可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蹦出來得多了,他自然會讓孔安去查。


    而根據孔安查出來的結果,和他自己在書房裏的那些話本子對照,便發現了,這些東西根本不存在他過去遛狗逗鳥的生活裏。


    排除掉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即使再難以置信,也一定是真相。


    這也是孔青珩在這段時間裏冒出來的一句話,同樣找不到出處,但幸運的是,它讓他找到了答案。


    即使再不可思議,他也清楚,這些莫名其妙蹦躂在他腦海的東西,一定與他幼時丟失的那一年記憶息息相關。


    與當初同徐宗望離開長安後的跌宕起伏不同,下江南這一路分外平靜,也或許和他們這次出使南薑走的是水路有關係。


    “長樂縣侯,前麵便是君山,過了前麵就是江陰了,屆時我們將下船按照南薑王的安排,走陸路赴杭州。”


    此次下江南的主使是禮部侍郎胡簡升,他從後麵的船艙出來,向孔青珩介紹道。


    就在孔青珩正為聖人舅舅冒出來的結親想法而感到頭痛的時候,南薑王突然派使節出使長安,表意現南薑王從前南薑王手上繼承王位,治理江南已十年之久,如今與豐朝劃江而治,國泰民安,風調雨順,合該祭天登基,請豐朝這邊派出使節觀禮。


    這話說著挺動聽,但江南那邊究竟是什麽模樣,不消看五穀司安插在江南的探子報上來的消息,單單看長安大大小小寺廟裏的那些悲田坊,也可窺探一二了。


    國泰民安,風調雨順,純屬一派胡言!


    再則,江南若想登帝,真正有資格問鼎帝位的那個人,九年前就去了,如今這位南薑王,連這個王椅是否名正言順尚且兩說,更別提祭天登基了!


    摸不清一江之隔的南薑王究竟是打著什麽主意,但既然接到了邀請函,無論究竟是藏了什麽心思,豐朝這邊都該走上一趟的。於是,孔青珩也就順勢拿了個副使節的名頭,跟著一道出了長安。


    “長樂縣侯?”


    胡簡升沒等到孔青珩的迴應,側頭去看,卻發現這位麵如冠玉的長樂縣侯,正盯著稍遠處奉南薑王命令來護航的一列船隊,準確來說是其中一艘船上的某道人影,臉上露出了古怪的微笑。


    “長樂縣侯,這是遇到熟人了?”


    胡簡升好奇道。


    對於這位長樂縣侯,胡簡升在長安為官了十餘載,自問還是有所了解的。除了今年年初時離開長安遊學,後來還因為眾所周知的刺殺一事匆忙迴來,就再也不曾離開過長安。這千裏之外的君山,怎麽會遇到熟人?


    “可不是熟人嘛……六扇門的金牌捕頭呢!”


    聞言,孔青珩笑了,眸底神色令人琢磨不定。


    劉子恆,身為六扇門的金牌捕頭,如今光明正大地出現在南薑王朝迎接使節的護道船隊上,顯然,該了結的是都了結了,該安排的也早安排好了。


    說意外,孔青珩並不意外,可還是不得不佩服這人的大膽。


    就像是偷了主人家的錢財後還大搖大擺出現在主人家麵前耀武揚威的仆人,真真是膽大包天!


    劉子恆雖然性格極傲,但也不是個傻子,南薑王雖然宣稱要登基為帝,可也沒蠢到在這種事上給豐朝上眼藥,讓一名叛臣站在迎接船隊中,除了令豐朝顏麵無光狠狠得罪豐朝外,實在看不到丁點兒好處。


    既然如此,隻能證明劉子恆的出現不在南薑王的掌控之內,又或者……是劉子恆背後的那個人。


    而那個人……


    想著南薑王此次宣告天下要擇日登基,能讓他在明知如今豐朝稱帝的天下大勢麵前有底氣幹這號事的人,除了辛隱王又還有誰?


    隱隱,孔青珩看懂了些什麽。


    如果說初到江南的孔青珩是看懂了江南時局背後人的身影,那麽,他萬萬沒想到的是,自己最後也會作為關鍵人物被牽扯進去。


    南薑王似乎對自己的勢力過於自負,為了在名正言順上壓過豐朝一頭,竟然在宰相劉禹的建議,公然表明要推舉辛隱王為帝。


    一時間,天下紛呈。


    當初的豐朝可也是打過這樣的名頭,隻是辛隱王遲遲不出現,錯過了帝位。如今,江南弄出這麽一遭,登基後的辛隱王究竟是江南的皇帝,還是天下的皇帝?這天下,究竟是豐朝與南薑王朝的劃江而治,還是前朝的重新一統?


    按照武人的說法,自然是疆土在誰手上誰就是真正的帝王,可按照文官大夫們的見解,卻是有關神州九鼎祖宗秩序,萬萬亂不得。


    而就在天下文人騷客們寫詩撰文引經據典各抒己見的時候,南薑王又鬧出了個笑話,蓋因他發覺一切脫離了他的掌控。


    有些事情本來是很好預見的,挾天子以令諸侯,完事了再來個“有德者居之”,南薑王明顯打算借由辛隱王來打造“大義”的名分,可他錯料了一件事,他不是那個獨掌權柄隻手遮天的曹阿瞞,相比於被他推上台麵後眾人歸附的辛隱王,他才是那個獻帝劉協。


    於是,事情就變得好玩了。


    南薑王不是個聰明人,否則不會坐視昔日民心所向的江南如今顛沛流離無數人偷偷北上,也不會同意宰相劉禹明顯包藏禍心的建議。


    因此,在意識到自己中了計後的南薑王,做的第一件事當然也不是集中力量將辛隱王等人快刀斬亂麻地解決掉,反而是打著“清君側”的名義,將矛頭指向他原本的心腹宰相劉禹。


    天下人都看懂了劉禹原本就是辛隱王安排在南薑王身邊的人,可偏偏,南薑王自己一葉障目看不明白,又或許,他不想放棄“天下大義”的名頭,所以執著的堅持。


    於是,本該在自己地盤上肆無忌憚的南薑王,礙著他自己投鼠忌器的畫地為牢裏,最後變成了困獸猶鬥。即便到後來意識到自己的失誤,徹底放棄了原本就是不切實際的幻想,先是否認了辛隱王的身份,接著借兵豐朝以還乾坤朗朗的名頭一同圍剿“辛隱王”等一係列讓人眼花繚亂的昏招……


    也不過是徒增笑料罷了。


    原本割據江南一地的南薑王成了笑話,可辛隱王絕不是草包,他苦心孤詣籌劃了多年的複辟,自然是想將江南納入懷中的,更不會容許豐朝在這個節骨眼上插手。


    可也是這時候,蘇娘子,不,應該是薑清淺悍然出擊。


    倘若說辛隱王如今是借著南薑王的名義出世,那麽,薑清淺則是釜底抽薪,直接把現南薑王踩在了腳下,畢竟,她才是前南薑王的唯一血脈。


    但這些糾纏不清的局勢,其實都是江南自己的事,按理是牽扯不到孔青珩的,即便有所牽扯,也理應關係不大。


    可問題就在於,當初前南薑王建立風雨雷電四堂,其中,風堂打理情報,後來隨著前南薑王薑逸仙逝下落不明,如今風堂主事風攬月隨著薑清淺折返江南,堅定了風堂的立場。


    雨堂,總管江南教育一道,雨堂堂主即江南聽雨書院院長劉禹,在前南薑王逝去後,違背了當初前南薑王薑逸定下的規矩,身入朝堂,位列宰相。


    雷堂,負責軍事武器研發及管理,堂主無人得知,在現南薑王繼位後便一直隱匿不在出世。


    電堂,總管江南軍隊所有中低層將領培訓,堂主黎鋒與劉禹一般,在薑逸離世後,入朝為官。


    當初因為劉禹與黎鋒的入朝,都以為是現南薑王收服了雨電兩堂,故而王位替換,也沒引發太大的亂子,可如今再看,這兩人怕是早就與辛隱王勾結了。


    正是由於這風雨雷電中的三堂對立,孔青珩被那隱匿多年的雷堂找上門來。


    誰讓,他才是當初薑逸指定的四堂繼承者呢?


    於是乎,一番亂鬥便開始了。


    現南薑王是最先出局的,而辛隱王最終也敗逃海外,薑清淺成了江南新的南薑王,孔青珩也在豐朝與南薑簽訂了一係列新協議後,返迴長安。


    天下時局究竟是個什麽走向,孔青珩不知道,隻清楚已經和他夢裏的局勢不同,當豐朝因為聖人病重,朝議決定不出兵而是坐山觀虎鬥時,許多人的命運線就已經發生了轉變。


    ……


    “珩兒,聖人欲將寧玥許配給你的心思太過堅決,倘若你不想……依阿娘來看,唯一的出路,在南邊。”


    元璐長公主的話,一字一句的敲在了孔青珩的心上。


    所謂在南邊,指的自然是薑清淺。


    可,這算是讓她一個大男人去和親嗎?


    倘若是那個夢到未來命運後尚且懵懂的孔青珩來看,這自然也沒什麽大不了,本來就是個混不吝的紈絝性子,能和心愛的人廝守,究竟是頂著什麽名頭,都無所謂。


    可,偏偏,如今的孔青珩卻是找迴了年幼時丟失的那些記憶。


    關於屬於江南的風雨雷電四堂,他已經交還給薑清淺了,作為薑清淺在兩國國書上以附屬國自稱的交換條件,除此之外,當然也還有一些其它的協議。


    從身份上,他已經把和江南的關係斬得幹幹淨淨,而從他個人上……


    或許,他也該感謝曾將他擄走的那位南薑王,那一年,先南薑王實在教了他太多太多。


    他看不懂天下時局,卻能看明白,為了保持南薑的獨立統治,薑清淺絕不會讓一名豐朝人成為她的王夫,更遑論他身上還留著李家人的血。


    除非,她嫁的那個人是豐朝的下一任皇帝。


    又或者,他孔青珩撇幹淨身上背負著的一切,背棄豐朝,成為一個隻屬於薑清淺的普通男人。


    費了那麽大力氣奪位重掌江南的薑清淺,自然不是會因為兒女情長耽擱正事的小女人;而他孔青珩,也不可能真的為了兒女情長,就拋棄屬於孔家人的榮譽,屬於元璐長公主的驕傲。


    這,就是一個死局。


    在孔青珩正在為自己的婚事感到頭痛的時候,許久未曾現身的寧玥公主,來找他了。


    “你,迴來了。”


    聞聲,孔青珩初是一愣,以為李令月指的是他從江南迴來一事,可接下來李令月的話,卻令他背後冷汗淋漓。


    “我知道,你也迴來了……聽聞你恢複了幼時被擄走的記憶?不知,如今的你究竟記得多少呢?……某的駙馬,全兒的阿耶——殊彥哥哥。”


    起初,孔青珩還準備解釋下幼時相護與情愛無關的話語,可隨著李令月那不輕不重的語氣吐出來的重愈泰山的字字句句。他,傻了。


    聖人雖然有意,可畢竟還沒正式下旨,也沒說與外人聽道,他當然談不上是什麽駙馬都尉,更別說為人父了。然而,或許命運是條掙不脫的線,他冠禮上的取字,的確如同他的那場大夢一般,依舊是殊彥。


    而按照他夢裏的記憶,與寧玥婚後,她便一直稱自己的表字,此乃夫妻之樂,不為外人知也。


    自那場大夢初醒,也已時隔三年,他以為這個稱唿隨著那場夢境已經揮別,不曾想……


    寧玥她……


    她是也夢到了未來麽。


    一時間,孔青珩竟有種手足無措的倉皇。


    明明,明明當初改嫁的人是她,怎麽……他反倒心虛了?


    “全兒死了,死在我大婚當夜。”


    冷不丁,李令月又開口幽幽道。


    “我知道。”


    提到兩人長子全兒的死,孔青珩心中澀澀,原本的那點倉皇也隨之消散去。


    “你知道?”


    李令月挑了挑眉,似乎意外在千裏之外病逝的這人怎麽會知道,但緊接著,她語氣略頓後,便又繼續道:


    “他是被人害死的,害死他的人,有很多……看護他的奶娘,公主府的女婢,我的新婚丈夫武攸崇,武氏族人,武黨一派,還有,我的母後——鳳帝武明空!”


    “……”


    當今豐朝皇後武明空,自然是個狠人,她生生以女子的身份改朝換代登基為帝,然而,身上留著武明空的血的李令月,更狠!


    在李令月的講述中,孔青珩得知了夢境裏那個自己死後的種種未來事。


    在全兒死後,李令月當機立斷將嬌嬌也就是兩人的長女交付給阿娘元璐長公主照料,而後入朝成為太女,生生將本已太平盛世的鳳朝攪得天翻地覆,到最後,山河破碎,武氏一族連老弱病孺也十不存一,可以說,除了她的母後鳳帝最後是軟禁宮中外,一度風光無二的武家已然滅族!


    再後來的事,李令月沒有多說,可她掘了鳳朝的根基,固然武氏一族消亡,可身為鳳朝太女的她,又豈能討得了好?


    即便最後複辟登基的人姓李,還是他的侄兒,也同樣是容不下她的。


    “你……這又是何必呢……”


    良久,孔青珩隻餘一聲歎息,他清楚,李令月是在替全兒報仇,也是為他報仇。


    假如沒有鳳朝,他們,或許依舊會是珠聯璧合的佳偶天成。隻是,他不在了,好歹夫妻十載的感情,緣分既斷,縱有怨懟,終歸還是希望她好的。


    可聽她冷淡話裏那些他不知道的未來,他分明知曉,她,過得不好。擁有了權勢,地位,將命運徹底掌握在了自己手裏的她……過得並不好。


    假使大夢初醒時,他隻想著要避開李令月,盡管那些令他擔驚受怕的未來令他惶惑又不明所以,即便覺得是場夢,可那些遭遇,仍教他內心或多或少的對李令月有所憤懣的話,那麽,這一刻,孔青珩欺騙不了自己,這一刻的他,是憐惜的。


    “殊彥哥哥,我不知道你是怎麽看的,在我看來,那是我們上一世的事,這一世,我們既已未卜先知便能改寫結局。”


    突然,李令月笑了,豔如桃李,就像是夢境裏兩人大婚那晚他掀起紅布時一般,靈動,嬌俏,還有懷著少女情思的狡黠,明媚得令人挪不開眼。


    “忘了說,殊彥哥哥,我嫁給那人後,養了不少麵首,他們身上都有你的影子,外界曾誇我有麵首三千!”


    誇?


    這是誇讚麽?


    孔青珩又是一愣。


    “可那一世,我隻有一個再不得逢麵的早夭長子,還有一名在民間平安喜樂長大卻至死不曾往來的……嬌嬌。”


    李令月的臉上仍自帶著笑,可水盈盈的眼眸,刺得孔青珩心底陣陣抽疼。


    李令月什麽都沒說,卻也分明什麽都說了。


    三千麵首,甩的是誰的臉,抹黑的又是誰家門楣?


    一世再無血脈,可不就是守了一輩子活寡?


    兩人僅存的長女,唯有至死不曾往來,方才能保她平安喜樂啊。


    她,是曆經兩世的李令月。


    他,卻隻是個夢到了未來的孔青珩。


    饒是如此,卻也覺著——


    他,負她良多。


    ……


    貞和二十五年九月初,聖人著令太子李泓登基,自命太上皇,攜皇太後武氏隱居東京洛陽。


    貞和二十六年春正月,一對瞧著便家世不凡的璧人在船家的恭維聲中,同遊太湖。


    “娶我,你後悔了沒有?”


    青山,紅裙,女子笑吟吟地問道。


    “你活在人間,而她活在天上,你不應該問我後悔了沒有,你要知道,此刻,我站在人間。”


    曾被世人稱為長安第一美少年的孔青珩,如是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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