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欲見長樂縣侯,還請小郎君帶為引見。”


    長吸口氣,攤坐在地上的林貝福起身,左手緊握右手拇指,右手四指並直,左手大指向上,小指指向右手手腕,行了個無比標準的叉手禮道。


    他的這副做派,令知道他昔日身份的孔安心底一跳,在不安的同時,隱隱也有幾分受用,眼底不禁流露出幾分虛榮。


    他敢發誓,他孔安活這麽大,就沒享受過這待遇!


    要是離開長安前,有人告訴他,刺史家的公子會對他執叉手禮,他一定一唾沫啐對方臉皮子上,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自己什麽身份,心底裏能沒點數?


    要說他假扮郎君遊學以來,那更隆重的禮節也都接受過,可那是給他孔安的嗎?是給他頂著的郎君那張臉,那個身份!


    孔安不聰明,偶爾還顯得蠢笨,但也正因為他不聰明,所以,他從沒肖想過借由這陣子假扮郎君的方便,去行什麽不端之事,也因此,聽到林貝福的訴求,看著他這副乖覺的模樣,孔安不僅沒被虛榮感衝昏了腦子,反而下意識地板起臉來,道:


    “昨夜的事,你又不是沒看到!等我將消息送過去了,再說!某警告你,別耍啥心眼子!”


    說罷,他就轉身出了屋門。


    昨夜的事,說的自然是他假扮郎君卻遭人追殺。


    孔安腦瓜子不夠靈活,但屢行起自己的職責來,那叫一個天青月白日月可鑒,就像當初元璐長公主與孔洛圖赴洛陽尋慧明大師,令他看護郎君免遭人察覺異樣一般,愣是在院子裏瞪著眼盯了一上午,主子說要往東,他就絕不會朝西看!


    任憑林貝福撓到了他的癢肉上,也沒能讓這個一根筋的漢子拐上彎。


    天大地大,主子最大,啥子事都沒他家郎君的命重要!就是他自個兒的小命都不成!


    可惜了……


    盯著孔安離去的背影,林貝福目光幽幽。


    他早就看出孔安絕非生於富貴的人,一個人的偽裝一旦被揭露開來,那他的身上就俱是疑點。看他一時情急,連“我”的自稱都蹦出來了,卻在警告他時毫不含糊,可見是碰到了他的底線,再無商量餘地。


    見個長樂縣侯,居然……這麽難!


    ——————


    “你在做什麽?算術?”


    “不是,挑棍。”


    “那什麽?”


    看著薑清跪坐在次廳的錦塌上,有條有理地擺弄著什麽麵前的兩捧算籌,孔青珩不解,再次出聲問道。


    《九章算術》看得再頭大,再雲裏霧裏,這算籌他總是認識的。眼前錦塌上明明是一堆竹木製的算籌,看薑清逐根擺弄分化為兩捧的模樣,分明就是在計算,嘴上卻說什麽“挑棍”,那究竟個什麽玩意兒?新出的算術遊戲?


    “你沒玩過?”


    這時,薑清已經將其中的一捧算籌劃分完畢,停下來手上的活,轉頭問道。


    “沒。”


    老老實實地搖了搖頭,孔青珩的目光依舊疑惑,耳後卻是輕微有些發紅,難道又暴露了他不學無術的本性?


    “唔,也是,你乃元璐長公主之子,這民間的小把戲,你沒玩過也不足為奇。”


    聞聲,薑清點了點頭,倒是替孔青珩開脫了句,接著,又解釋道:


    “民間童子嘻戲時,常將木頭又或竹子劈成數根細木棍、竹簽,而後握成一把撒下,木棍落在地上,便會呈現橫七豎八地不規則重疊圖樣,兩名又或多名童子一起,按先後順序,嚐試將木棍從散布的木棍堆中逐個挑出。


    規則是手與挑動的木棍都不得碰到其它木棍,否則判定失敗。一人失敗後,下一人繼續,待整堆木棍挑撿完畢,以各自手上的竹簽數定最終勝負。”


    “聽上去倒頗有童趣,隻是這似乎是競比的遊戲……”


    剛想說薑清自己和自己玩難道不覺憋悶的孔青珩,突然想起,某些文人雅士就喜歡拿雪水烹茶,用左右手對弈,稱作什麽修心,薑清是個江湖人,話本裏那些江湖人不是更講究什麽修心武德?


    話到一半,他就又打住了,轉而道:


    “你獨自把玩,想來是別有一番滋味。”


    “嗬。”


    不知是否看出了孔青珩的言不由衷,薑清輕笑了聲,複又問道:


    “你見過辛隱王,他是個蠢人嗎?”


    “不是。”


    孔青珩搖頭。


    別說他見過辛隱王,就是不曾見過,他也能知道答案,沒有一個蠢人能在豐朝地界兒上蟄伏五年,在那次金陵之前,硬是讓六扇門、五穀司、整個朝廷連他的畫像都沒能描補出來,遑論抓捕。


    “離開揚州城時,你問某,江湖和朝廷哪個更厲害。”


    薑清把她麵前的數籌收於身旁的錦袋裏,起身下塌,走至廳中的胡凳坐下,示意孔青珩自便。


    “不錯。


    當時你反問我:世上,隻有被軍隊推翻的朝廷,哪有被一群江湖人推翻的?


    我又說:史上沒有千年的王朝,江湖卻是始終存在。


    你便答我:王朝與江湖都是人聚集在一塊兒,都隨著時間更替。


    某不解,於是……”


    孔青珩挪步至薑清對麵的胡凳坐下,接過薑清遞過來的茶水,人頓了下,薑清清冷的聲音平靜響起:


    “於是你便問:那辛隱王,為何要吸納這些江湖勢力。”


    孔青珩點了點頭,接道:


    “你當時的迴答是——我應當感到慶幸,如果他吸納的不是江湖人而是軍隊,豐朝的太平日子就不在了,他的舉動恰恰說明了豐朝內部的安穩。”


    孔青珩還記得當初聽到這段話時的感覺,薑清迴答得很好,也很有道理,但他不知為何,總覺得薑清避開了什麽。


    此刻舊話重提,薑清是想說明什麽?


    “你認為,辛隱王能一統江湖勢力麽,單論北方江湖。”


    辛隱王……


    想起那個一看就比自己聰明了無數倍的白衣青年,還有大理獄裏甘願為他奉獻、視他如神明的陳昭,孔青珩覺著,或許人家真能成人所不能?


    如果隻是北方江湖的話……


    “或許吧。”


    答過薑清的話,孔青珩提起手邊的茶盞,抬手欲飲,卻又想起已不知身在何方的媚三娘、馬大爺,還有一麵之緣的窮書生,以及那個他讀了人家那麽多的話本卻見麵不識香消玉殞的章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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