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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夜一場驟雨,打掉涼王府許多紫萸花,直到今晨,雨絲仍如針般淅淅瀝瀝地落在琉璃瓦和青磚上,隻是連不成線了。


    汀蘭吩咐仆役們清掃園子裏的落花,自個撐著紫竹綢麵傘,穿過條條遊廊去給謝泉送速帖。


    這樣的天,謝泉通常是不出門的,裹著披風坐在軟榻上自弈。


    他麵前這副棋乃昔日明貴妃自舜國帶來的嫁妝,從棋盤到棋子無不珍貴精巧,謝泉手中正執著一枚皓月般的白子,秀眉微凝,思忖該下到哪裏。


    “殿下,您又有速帖了。”汀蘭收起傘放到門邊,將速帖雙手呈上。


    謝泉眼也未抬:“迴絕了。”


    “是。”汀蘭下意識答應,忽而想起了什麽,遲疑地道,“可這封速帖,是林公子遞的……”


    謝泉半垂的鴉睫顫了顫。


    盛京姓林的公子不少,但連著提“林公子”三個字,眾人,尤其是男人想到的往往隻有一人。


    得月樓的掌櫃,林夜譚。


    都說得月樓有三秀,妙弦、玲琅、煙枝——或者應該叫塗山煙枝。


    其中妙弦善琴,玲琅善歌,塗山煙枝善舞。


    春祭當日,皇宮內藏寶閣失守,一塊珍藏的玉璧不翼而飛,可奇就奇在,除此以外,再沒有任何寶物被盜。


    沒過多久,得月樓三秀之一的舞姬煙枝失蹤,遍尋不著,仿佛一夜之間從人間蒸發。


    有好事者猜測下落不明的舞姬同玉璧失竊一案有關,據此胡編亂造了個話本出來,與事實天差地別,說書人驚醒木一拍,便在各大茶樓酒館廣為流傳。


    謝泉知道真相,卻不能告訴任何人,就像謝裁玉對他的孽情和欲念,他也不能,更不願對任何人傾訴,打碎牙齒和血吞。


    謝泉並非好色之徒,但他與林夜譚卻算是故交,若無林夜譚,他也不會認識塗山煙枝。


    自從塗山煙枝消失,謝泉已經許久不曾往得月樓的方向去過了,怕觸景生情。


    他自覺是個冷情冷性的人,很少將旁人放在心上,初次對一名女子推心置腹、關懷備至,怎知對方竟是在欺騙他、利用他。


    更古怪也更苦悶的是,塗山煙枝離開後,謝泉心中便莫名升騰起了一股牽念,絲線一般纏繞在心頭,剪不斷理還亂,一日見不到塗山煙枝,那絲線便多纏一圈,折磨著他,使他夙夜難安。


    林夜譚忽然送來速帖,邀請他去得月樓小坐,難不成有了塗山煙枝的消息?


    謝泉撚著棋子看完速帖,一邊思量一邊將棋子放到棋盤上,碰撞出一聲清響:“為本王束發吧,去得月樓。”


    ……


    自早春至春末,得月樓專為涼王開設的雅室已空置多時,今日終於又迎迴了它的貴客。


    采蓮端著托盤走到夾紗槅門前,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門。


    她剛入得月樓不久,一想到很快就能見到那位傳說中的涼王,心便砰砰亂跳,樓裏不少姐妹都偷偷心悅他哩!


    槅門被推開,開門的婢女接過托盤,又迅速將門關上了,采蓮隻來得及瞥見一抹清冷素影,優雅如棲於雪泥之上上的仙鶴。


    唉。她麵對著緊閉的槅門,頗感遺憾地歎氣。


    自己什麽時候才能像妙弦姐姐她們那樣,進雅室裏去服侍殿下呢?


    雅室之中,華燈錯些,天姿國色的琴姬一雙柔荑在冰弦琴上拂動,汀蘭將托盤上的細點和香茗一一擺上幾案。


    “這叫懷夢茶,”一襲湖綠長衫的男子頭枕於美人膝上,右手輕搖白玉扇,“取每株茶樹樹巔最嫩的那幾簇芽,混上半錢懷夢草,用今年第一場桃花雪融化的雪水煎煮而成,還請殿下賞麵一嚐。”


    謝泉端起一隻瓷盞,輕輕吹開浮沫啜了一口:“這便是你獻給七弟的貢茶?”


    林夜譚張口叼住美人遞來的一小塊水晶糕:“非也。獻給聖上的,不及這個。”


    謝泉淡淡“嗯”了一聲:“你說這裏麵有……懷夢草?”


    他並未聽出自己的言外之意,林夜譚不知該慶幸還是失望:“不錯,懷夢懷夢,顧名思義,懷之能夢所思。”


    “懷之能夢所思。”謝泉喃喃,略微握緊瓷盞。


    林夜譚知道他多半又想起了塗山煙枝,忙吞下糕點,裝作漫不經心道:“今天請殿下來,可不隻是為了敘舊。近日得月樓新得了個舞姬,西域來的,高鼻深目,金色的發,翡翠似的眼,漂亮極了,最妙的是,她身骨輕盈,據聞還能在人手掌上跳舞,新不新奇?”


    謝泉不語。


    林夜譚將折扇一收:“妙弦,你去讓黛麗莎準備準備,上蓮台舞一曲。”


    “是。”妙弦撫平琴弦,微微垂首退了出去。


    約莫半炷香的功夫後,外麵響起了樂聲,林夜譚坐起來,方才被他枕著的美人站起身,施施然上前打開了門。


    雅室正對著的蓮台上,已立了一名婀娜的舞姬,果真如林夜譚所言,金發碧眸,美豔非常,她穿著一身頗具異域風情的紅裳,手裏還提著一把明晃晃的長劍。


    望見雅室槅門開啟,黛麗莎執劍微微施了一禮,皓腕一抖,表演起劍舞。


    她倒是未像林夜譚說的那般在人攤開的掌心上跳舞,而是踩在一麵巴掌大的小鼓上,整個人連同手中的劍都輕飄飄的好似沒什麽重量,舞姿優美又不失力度,引得樓內叫好聲如潮。


    謝泉以袖掩麵,將懷夢茶一飲而盡。


    [跳得真好,我都想移情別戀了。]


    [你戀過誰麽?]


    [唉,無聊,想迴去下棋。學長,再輸兩局,你的‘年度最佳古世界穿越者’獎杯可就要屬於我了哦。]


    [……那是我讓著你。]


    [就算吧,學長最厲害了。]


    “站住!”


    得月樓裏到處是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尋歡作樂的人,人群中倏然喧鬧起來,傳來女子的嬌嗔驚叫,幾個客人罵罵咧咧地側身躲閃。


    林夜譚皺起眉頭:“怎麽迴事?”


    “別跑!叫你站住!”


    一名衣衫淩亂的少女慌不擇路地闖入雅室,被橫臥在地的琴絆了一跤,跌倒下去,本就隻是鬆鬆披在身上的衣裳一下子散開了,露出一背深淺交疊的鞭痕。


    追趕她的人已經來到門外,少女小腿被琴弦割破,疼得站不起來,害怕得伏在地上直發抖。


    那兩人卻遲遲沒有進來。


    一隻纖長白淨的手伸到眼前。


    少女剛將右手搭到謝泉手掌上,謝泉便怔住了。


    不該稱之為“手”,或許應當叫“蹼”,五根指頭白得近乎剔透,指間連著半透明的薄膜,指甲尖銳,泛著藍瑩瑩的光。


    她揚起小臉,那張臉妖嬈魔魅,菱唇不點而朱,弦月眉不施而黛,昳麗眉心間貼著花鈿,看去竟比蓮台上的舞姬更動人幾分。


    再往下,是一段纖瘦的素頸,頸線柔美,一枚小巧精致的喉結點綴在頸間……


    [這麽可愛果然是男孩子。]


    “公子,這鮫人——”


    鮫人?


    謝泉看著手上的蹼,心頭了然,但那少年羅裙下的,為何是一雙腿?


    他將疑問的目光投向林夜譚,林夜譚臉色有些不自在:“這條……鮫人,是在淮水下遊捕獲的,它本想遊進東溟,但不慎撞上了漁網,捉上岸後,我請當地巫覡破開了它的魚尾,如此,它便可以上岸化人了。”


    “啊……”鮫人凝視著輪椅上的謝泉,雙眸烏幽瀲灩,雌雄莫辯的臉上神情哀戚,丹唇輕啟,溢出一串意味不明的吟哦。


    謝泉心尖一陣顫栗。


    “小心!”


    “殿下!”


    警告聲炸響,謝泉驟然驚醒過來,隻見鮫人雙腿變成了一條長長魚尾,正朝自己卷來。


    電光石火之間,護衛擲出佩劍,猛地穿透鮫人的尾鰭,將他釘在了地上,鮫人瀉出痛吟,淚滴化作珍珠,劈裏啪啦滾落一地。


    負責看管鮫人的侍者趕緊衝進室內,一左一右按住他的肩膀,護衛上前拔出劍,輕微抽搐的尾巴又變迴了人腿,看不見傷口,卻在滴滴答答地淌血。


    “大膽,竟敢妄圖傷害涼王!”林夜譚瞅著謝泉的麵色,見他並未憤怒到要命護衛將鮫人就地斬殺,這才拿折扇一指鮫人,“將它拖下去,好好管教!”


    管教?隻怕是調/教才對。


    侍者們都心知肚明,挾著鮫人兩臂要將他拖走,身後卻不疾不徐地傳來一句:“慢著。”


    “殿下?”汀蘭詫異。


    謝泉沒理會她,扭頭問林夜譚:“你要帶他去哪裏?暗室豔窟,培養成供人……的玩物麽?”


    林夜譚作為得月樓一手遮天的大掌櫃、風月場人人見了都要稱唿一聲的“林公子”,性子最是圓滑,一聽謝泉的語氣便明白了:“殿下這就錯怪林某了,傳說鮫人歌喉美妙,林某不過是想打磨打磨這顆光華內斂的明珠,讓人教它些曲子,好接替玲琅做下一任三秀中的歌姬。”


    得月樓三秀,都是賣藝不賣身的清倌。


    他言辭誠懇,謝泉卻不敢盡信:“本王要買下他。”


    “殿下!”汀蘭急得一跺腳,“奴婢的爹說過,鮫人最會魅惑人心,您可千萬不能被它迷惑了呀!”


    謝泉將她的話當耳旁風:“用涼王府那尊玉美人來換,林公子可願意?”


    鮫人驚懼而又兇狠的眼神,令他想起了被謝裁玉欺辱時的自己。


    “‘金鱗本非池中物’,”記得藥池建好的那天,謝裁玉推著他走到池邊,望著那些籠欄般的黃金柱,附到他耳畔笑道,“可皇兄啊,你就是朕的池中物、籠中鳥。”


    “殿下想要的東西,林某何嚐有過不給的?”林夜譚苦笑,“嘩”地展開白玉扇,“去,帶這鮫人下去包紮,上最好的雪蓮生肌膏,收拾幹淨了,送到涼王殿下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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