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半夜雲層散淡,月隱隱露出真容。槍聲混亂,海邊小樹林裏有兩撥人在火拚。我們站在山頂俯瞰。


    看他們互相殘殺,本該是痛快的好時候,我又想到梁小如,就哭了。不隻是宜市,這世上再無那樣驚豔的一個人了。


    白熠說:“差不多了,該我們去收場了。”


    周俞舟說:“小心!”


    白熠點了點頭,和兄弟們先下去了。這裏已經被警方包圍,火卷殘雲,勢必要把他們包餃子了。


    “可惜,還沒問到,晴晴在哪裏?”


    周俞舟說:“他會告訴你的,但不是現在。”


    我想說什麽,又沒說。周俞舟說,我們之間已經不需要誓言了,那也不需要解釋了。我們的愛,完全信任對方。


    “若若,你見過夏三炎嗎?”


    很陌生的一個名字,我想了想,“別人叫他夏老大?見過,五十幾歲的年紀,身材高大,我看,年輕人都不是他的對手。”


    周俞舟一陣沉默,我問怎麽了,他說:“我找你的時候,跟他打了個照麵,我看他,好特別........”


    我奇怪道:“特別?我看他也是個厲害角色。”


    周俞舟猜測,“內部機密說,這次的線索是線人提供的,我在想,線人究竟是誰?是不是夏三炎?”


    這個推測很不合理。夏三炎和華振是西北這邊有名的大佬,罪行累累,惡名成立那麽多年,他會是線人?


    “俞舟,昨天在倉庫,我親眼看到他就坐在華振旁邊,那批貨,他有利益可分。”


    周俞舟“嗯”了一聲,似乎還在想。


    “線人是梁小如,她還有同伴,她好像之前就在這裏,所以,程曆算計她。”


    居無定所,漂流不定,唯有信仰是她的歸宿。我不忍再想。


    “俞舟,你和白大哥兩個人來的嗎?”


    周俞舟神秘道:“你猜!”


    我說:“肯定還有一個人,你甩不掉的,他是你的生死之交。”


    周俞舟輕笑。


    天還沒有亮,戰火稀落,已經接近尾聲。我和周俞舟下去,白熠說:“又被程曆逃了!”


    意料之中,還是那句話,程曆要是容易被抓,他早在裏麵蹲著了。


    周俞舟問:“華振呢?”


    “那隻老狐狸也逃了。不過,王局已傳消息來,那邊大獲全勝,東西全部被繳。華振喪子,失貨,他已是強弩之末了。”


    “還有那個夏三炎,他是個厲害角色。”


    周俞舟好像特別關心這個人,他想了想,又說:“如果發現他的行蹤,記得通知我。”


    白熠說:“行!”


    畢竟酣戰一場,我們的同誌有人受傷,情況危險,沒有醫護人員來,我幫著裹傷,充當臨時醫護人員。


    周俞舟說:“若若,你不要離開這裏,我和白熠先去那邊看看。”


    “嗯,你們小心些。”


    天氣寒冷,幾個同誌搭好了帳篷,我們抬了受傷的同誌進去。


    我拿了醫藥箱迴來,卻發現帳篷裏多了一個人。他披著大衣,蹲在傷員旁邊,怪怪的。


    “大哥,你怎麽........”


    我上前查探,他轉身迴頭,是程曆。


    我萬分驚駭,已經勝利的時候,我們又失去了一位好戰友。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程曆借著夜色掩護,混進我們的隊伍。他本可以像上次那樣逃生,不知道為什麽這次就生無可戀了。他迴來找我,明顯是不想活命了。


    夜色深沉,林子稠密,我艱難地抬起眼皮,卻隻能看到黑暗中林木的模糊形狀。草葉擦過手指的涼意漸弱至無,我進入意識全無的狀態。


    窮途末路,我想,程曆是要告訴我晴晴的下落,要把晴晴托付給我。所以,我清醒過來,並沒有那麽恐懼。


    不知是何時了,天依舊昏暗,雲層全散了,月亮完整了,卻不明亮。風依舊凜冽,這是一塊很大的山石,我起身,看到程曆坐在那邊。


    “晴晴呢?”


    他抬頭看著我,嗓音有些啞,“你越來越不像曉如了。”


    他臉上還有血跡,顯得詭異。


    我說:“你不要再提曉如,你根本不是愛她,你不懂愛。”


    “我昨天說不殺你,死的就是我了,果然。”


    “是你作惡多端,現在是報應。”


    “報應!”


    程曆點了點頭,“報應來得正是時候,我的確不想活了。”


    他將手裏的照片給我,我看到吃了一驚。


    洙江的園子裏,我眉目沉思,坐在秋千架上,晴晴在我旁邊搭小帳篷,陽光燦爛,畫麵美好。


    這是真實存在過的情景。


    在此陰冷寒夜裏看,我都覺得美好如夢。


    “每次看到你很周俞舟相愛,我都覺得自己的人生,無趣至極。”


    這是我第一次聽程曆訴說心累,他如此挫敗,原來他這個混蛋也是會有情感煩惱的。


    “有個問題,我一直想問。要是當初我留下了你,你會不會喜歡我?”


    程曆停頓了兩秒,說:“像喜歡他那樣......”


    我想,在某些時刻,他應該是羨慕周俞舟的。


    “你是於堯的時候,的確很迷人,我可能會喜歡你,但不是愛。我有我的原則,我喜歡周俞舟,愛而沉迷,因為我覺得是對的,就該這樣。而你,我喜歡你,就是錯的,我會及時改正。”


    我看著他的眼睛,說:“正邪不兩立,我永遠不會喜歡你!”


    “好利的嘴,好狠的心,若若。”


    程曆起身,和我相對而立,“我本來要帶你走的,可有什麽用?若若,你太讓人失望了。”


    程曆臉色無怒無悲。


    我說:“你讓我怎麽相信你?你不覺得,這個世上你最該感謝的人是於露露,她生下你的孩子,你大概不知道生養一個孩子有多辛苦,十月懷胎,分娩至痛,遭受頗多磨難,可你卻殺了她。”


    程曆冷血依舊,“我不喜歡的人,不必活著。”


    “是啊,對你來說,一個人的生死太不值得一提了。”


    關於這個問題,不是幾句話能說明白的,這是曆史問題。在我們有生之年,彼此的觀念早已分歧,殊途,不能同歸,誰也別想著說服誰。


    “若若,我無論如何都控製不了你,是嗎?”


    “你可以讓我害怕你,求你,但你控製不了我的心。”


    “很好!”


    程曆笑,神情猙獰。


    “晴晴在哪兒?”


    “不急,等周俞舟來,我殺了他,就告訴你,晴晴在哪兒。”


    我心中一緊,“你殺了他,沒有人會幫你照顧晴晴。”


    “晴晴好得很,會有人照顧她。”


    我心有怒火,直接說道:“那你想過沒有,她是無辜,卻因為你的緣故,她的身份將永遠不能見光。你這樣比殺了她,還厲害。”


    “你們看重的那些規則都是假的,她會富足地過一生,要什麽有什麽。”


    “晴晴已經跟你生活了這麽久了,她快樂過嗎?”


    程曆語塞。


    “你以為搶到手就是你的了,你以為給她的是最好,她就能真的幸福?大錯特錯,她很想媽媽,很不開心。如果有一天她知道是你殺了她媽媽,她會恨你,這輩子都不會叫你爸爸。”


    程曆嘴硬道:“我根本沒想過讓她叫我!”


    “是啊!你也知道,你仇家太多,你的身份隻會害了她。”


    程曆笑了笑,退後一步,他看了看我手裏的照片,“那個場景在我夢裏無數次迴放,我多次說服自己,不要再想你,你有什麽好的。可越是這樣,越想你。終於,我輸給你了。”


    我怔怔地看著他,情緒異常平靜。


    程曆說:“既然如此,若若,我們同歸於盡吧。”


    他抬手,槍口對準了我,又落了下去,“若若,你的刀呢,我讓你先殺我,來........”


    我取下發圈,抽出貼在袖口的刀,感歎,“好刀!還記得那個冬夜,你教我殺人,現在,又要我殺你,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來吧,若若,我不動。”


    程曆嘴角泛起的笑意,那麽真實,他有種解脫的輕鬆感。


    我才不會成全他。


    那邊有動靜,程曆僅有的幾個手下都在附近,聽聲響,已經被解決了。


    程曆搶先過來,將我扣在懷裏,槍口抵著我,叫道:“別過來!”


    不知何時起了夜霧,樹影搖晃,周俞舟緩步上前。


    “俞舟—”


    “別過來!再過來,我就動手了,你親眼看著她死在你麵前!”


    周俞舟說:“程曆,你的槍對著我,放了若若!”


    程曆冷笑,“嗬,打你一槍哪有打若若一槍過癮?若若她這樣美,這樣軟,還很無辜,我打她一槍,得多讓人心疼......”


    周俞舟扔了槍,“你不是想借華振他們的手殺了我嗎?我現在就在你麵前,不會抵抗,你可以開槍了。”


    程曆笑,情緒有些失控,“好感人,你願意為了若若去死。周俞舟,你今天如果沒有帶狙擊手來,你就死定了,包括若若,我送你們這對好夫妻去陰間相會。”


    “你還記得晴晴嗎?”周俞舟問。


    程曆說:“你少虛情假意,我信不過你。”


    “你放了若若,我放你走。”


    “你當我是傻子!”


    程曆出其不意,忽然抬手,對準周俞舟,千鈞一發之際,我撞偏了他的胳膊,一擊未中,他不敢再開槍,隻是緊緊扣著我。


    我叫道:“俞舟,把你的槍撿起來,他殺了我,你就殺了他,給我報仇!”


    周俞舟對程曆說:“你殺了若若,你必須死,也不會有人再管晴晴了。你放了若若,我讓你走。”


    “放了若若........”程曆喃語一句,繼而勒緊了我,說:“除非我死!”


    周俞舟說:“那你開槍吧,今晚,我們三個都死在這裏。”


    程曆猶豫。


    “若若,怕嗎?”周俞舟問。


    “不怕!”


    他笑了笑,我也笑,心中所愛,溫暖所在。


    情勢僵持,我們三個終於走到今天這一步了。但程曆始終沒有開槍。


    最後,他似乎妥協了,對周俞舟說:“你退出兩百米遠,我就放了若若。”


    周俞舟沒動,程曆說:“若若在我手裏,你信不信得過,都沒用。退後!”


    周俞舟依言退後幾步,“程曆,你記著,是若若無事,你才能活。”


    我看著周俞舟,他隱忍著後退。我們都清楚,程曆這是要放了我。


    很快,夜霧彌漫,我看不到他了。


    程曆鬆開了我,“他真的願意為了你去死……”


    “你要跟我說什麽?”


    程曆看了看那張照片,自嘲道:“我要對你說的話,都在這裏了。若若,在遇到你之前,我做事從不後悔,遇到你之後,我無數次後悔。你是唯一個讓我後悔的女人,這難道就是愛,我竟然如此舍不得你。”


    “你隻是想玩弄我,不是真的舍不得我。”


    不知為何,這句話說出口,我覺得自己是個狠人。


    程曆上前來,我警覺後退。他的手浮在半空中,“若若,你跟我走!”


    “不可能!”


    “我是說,我要死了,你陪我一起死。若若,下輩子再遇到你,我從開始就不會放過你。”


    程曆握住我的手,挨近他,“你的刀呢?若若,往這裏捅!”


    我掙著他,他說:“你不是一直想我死?”


    “我不要沾你的血!”


    程曆笑笑,“晚了!”


    他突然抱過來,不由分說,在我額上落下一吻。下一秒,槍響,程曆當胸中了一槍,他撲倒我,將我護在身下。


    我看著他的眼睛,他說:“以後,不能再送玫瑰花給你了.......”


    我驚駭得說不出話來,他剛才救了我?


    程曆在我耳邊說了一個地址,“晴晴在......若若,謝謝......”


    一切發生得太快,我迴轉不過來。


    他還剩最後一口氣,我不知道為什麽要哭,決不是喜極而涕。


    腳步匆忙,人影紛踏。


    “帶這個女人走!快!”


    有人扯我起來,那邊,周俞舟等人趕過來,“若若......”


    一通槍響,混戰中,我看到躺在地上的程曆。他還看著我,似乎在對我笑。


    “隻是來把這支花送給一位美麗的小姐。”


    他帶偏了所有的紅玫瑰。


    他死了。


    糾纏了這麽久,驀然結束。滿眼鮮紅,一如玫瑰的鮮豔之色。萬事皆悲。無愛無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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