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時分,園中樹葉飄落,程曆晃了晃杯中楓葉般血紅的酒,神情索然。杜莫遞來一隻信封,程曆接過,坐迴沙發裏,打開。


    都是何若在影樓拍攝婚紗照時的照片,當然,鏡頭裏隻有何若。白紗純美,她笑得挺好看。


    “還挺上相。”程曆嘴角帶著淡淡的笑意,在杜莫看來是強顏歡笑。這下真的輸了,白送給周俞舟一媳婦。


    程曆看到最後一張,何若眉眼深情款款,那種感覺柔軟地撞進心裏。不對,她不是在看他。這個純情美好的樣子,早在十幾年前的新吳,程曆就見過。可惜,都不是對著他。


    照片落地,卻染上幾縷輕淡餘暉。程曆將杯中酒緩緩澆下,紅汙了純白美夢。


    “曆哥,要動手嗎?”看得出,程曆這是生氣了。凡所難得皆絕好,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如果一直得不到,那就該毀掉。


    程曆丟了酒杯,“現在還不是動手的時候。”


    杜莫出去了,諾大的房子裏,半室夕陽餘光,半室沉寂幽深。程曆睜開眼時,外麵天已經黑了,往前走兩步,還可以看到藍紫色的星空,浩瀚無垠。


    月色皎皎,程曆又想到那晚,她也是穿著白色的紗裙,長發及腰,風姿似仙。


    記憶迴到一年前。


    還是杜莫拿來的圖紙。杜莫很得力,唯一不好的就是,性子太倔。臉上受了傷,卻不肯去修飾,去掉那寸許長的疤痕。不過,程曆看習慣了,也就不覺得醜陋。


    “新吳?”圖中紅線穿過十幾個城市,程曆一眼看到了那兩個熟悉的字眼。


    杜莫知道程曆小時候在新吳待過,所以,程曆提到新吳,沒什麽稀奇的。杜莫說道:“對,這就是張老他們剛擬定的線路。”


    程曆皺眉。新吳有太多心事,不想去觸及。那是她生長之地,很美麗,不能破環。


    程曆想了想,對杜莫說道:“告訴張老他們,把新吳改了吧,改到……宜市,我替他們打頭陣,清障礙。”


    挪動一個地點,無關大局。“可是,曆哥,咱們沒必要參與這事。”杜莫並不想去趟水,聽到程曆說改動到宜市,便又說道:“宜市有周俞舟,那是個狠人,隻怕不好對付。”


    “周渝州?”這個名字像一簇火苗,照亮那些過往的記憶。程曆差點兒忘了,曉如去世多年了,可周俞舟還活著。


    “周俞舟,出了名的狠人。他一不愛錢,二不玩女人,還孤家寡人一個,誰幹得過他啊!”


    杜莫都如此說,程曆發笑道:“那就給他找個弱點嘛!”杜莫心想,說得輕巧,怎麽找?周俞舟要是有弱點,早被別人揪住了,還用等他們來找。


    彼時春末夏初,新吳該是花葉繁茂交織的景象了。這裏雖不是新吳,但程曆想出去走走了。他換了衣服,像個尋常人一樣,獨自出門散心。杜莫瞧他情緒還算恬淡,就沒跟著。


    街上人太多,程曆不喜歡那些嘈雜的音色,就向人少的地方走去。他有時覺得煙火氣最濃的地方才有趣,但大多數時候厭煩那些表情愚蠢的人群。簡而言之,他時而孤僻,時而想沾沾地氣。


    離了商業街,幾條花樹環繞的小路倒是寧靜少人,偶爾風來,如下花雨。不遠處走來一群年輕女孩,每人抱著一摞灰色文件袋,言談“導師”、“答辯”、“論文”,應該是一群女學生。


    “莫道弦歌愁遠謫,青山明月不曾空。”


    這個聲音?程曆頓步,還有這句詩。彎腰係鞋帶的那個女學生撩了撩長頭發,又歎了口氣,抱了文件袋走。


    她抬眸的那一瞬間,驚鴻一瞥,如此相像。


    程曆看著那個女學生離去,跟了幾步,隻感覺整個人都浮在夢裏。魂夢縈繞,這麽多年了,他還是忘不掉那個溫柔美麗的女子。


    莫道弦歌愁遠謫,青山明月不曾空。程曆對那些文鄒鄒的文字不感興趣,唯獨這一句,印象很深。


    這是曉如很喜歡的一句詩,聽她念過,在她筆記本的扉頁上也見過。剛才那個女孩的語氣那麽像曉如,她抬起頭來,眉眼清秀,跟曉如已有七八分相像。


    其實,程曆並不喜歡這個感覺。像是一塊心病,念及疼且深刻。說不明白什麽原因,她在的時候,不曾對著他嬌笑軟語,她不在了,他卻始終忘不掉她。


    越是刻意去遺忘的一個人,那個人就越會在夢中出現。這是生的詛咒。


    程曆自認生性陰狠、薄情,沒有人能成為他的羈絆,偏她不同。程曆想,或許是自己的人生太過血腥陰暗,隻有她是潔白芬芳的花兒。


    程曆神色陰沉而迴,沒有洗漱,徑直進了臥室,關了燈,把自己浸在無聲無息的黑暗中。杜莫跟隨程曆多年,這種情況早就見怪不怪了,可以猜到發生了什麽,一定是程曆又看到了什麽人,像他心中的那個人。


    雖未跟著程曆,沒有看到那個女人,但杜莫能大致猜到她的模樣。程曆的愛好始終如一。


    但是,這些年來沒有哪個女人在他身邊能待一星期,惹惱了他的女人下場更是慘烈。


    果然,兩天後,程曆向一個女孩走去。清麗、單純,長發飄飄,氣質溫婉,頗有書卷氣。程曆最喜歡這樣的女孩,或者說是恨,因為他得到後,就會毀掉。程曆這種睡女人的方式,很變態。


    沒有程曆撩不到的妞,畢竟,人家天生一副好皮囊。幾年前,程曆的臉受了傷,整修過後,一張臉就更妖孽了。那些女孩子以為遇到了白馬王子,豈不知華麗麗的表象後,是她們想不到的噩夢。


    這次奇怪的是,杜莫迴到住處時,發現程曆已經在了。他在看幾頁紙,長指翻頁,還真斯文得很。這麽早就迴來了,是沒得手?杜莫沒問。這是程曆的個人私事,需要他的時候,他就配合一下,他從不主動摻和,不然太像拉皮條的了。


    又過兩日,程曆終於忍耐不住,去見了那個女學生。他這次倒是有耐心得很,好像是不舍得輕易下口。杜莫想,可能這個最像,要留著慢慢折磨。


    這些年來,那麽多張是似而非的臉,程曆的確認為這個最像,因為她不迷戀他。以往那些女孩,隻要他稍使手段,都會情難自抑,為他傾倒。可這個不同,她眼裏有欣賞,但絕對不是愛慕之意。


    她不曾心動,很矜持,很清醒。這讓程曆有了更大的興趣。


    風拂過枝頭,那些潔白碩大的花朵紛紛而落。何若伸手撿拾了幾片,拿在手裏把玩。兩人並作在花樹下,不遠處,好幾對學生情侶相依偎坐著。


    “你微博上那句詩什麽意思?”程曆問。


    何若有些驚奇,“啊?你還知道我微博?”陽光正好,落在她眼睛裏,清澈柔和,微光輕漾。


    程曆對著手機念道:“莫道弦歌愁遠謫,青山明月不曾空。”


    眼前這個文質彬彬的男人,念起詩來,畫麵很美,就是木木的,缺少念詩的情感。程曆見她隻是笑,就問她笑什麽。


    何若坐直了身子,看著前麵的景致,說道;“馬上要畢業了,心中感慨,剛好想到這句詩了,就發了條微博。”


    她活潑靈動,笑容燦爛,明顯跟心裏那個人不同。程曆問她,“什麽意思?能解釋給我聽嗎?”


    何若大大方方說道:“就是在吐槽唄,吐槽我們學校。又怕被校友打,嘻嘻,就含蓄一點兒。”


    “在這裏不好嗎?”


    何若輕歎一口氣,說道:“我就是柔弱的江南女子,北邊的風太彪悍了,我感冒了好幾次呢。這裏也沒有我本科時的校園美,我總有種被流放的感覺。快要走了,流水賬一樣記錄下。不美好的事情就記得婉轉些吧,等到若幹年後,我自己也不記得這條微博的含義了,沒準兒還以為是美好迴憶呢。”


    說的有道理,程曆又問:“你之前的學校在哪兒?”


    何若雙眼放光,開心道:“新吳啊!那是個很美麗的城市,我們大學是園林式構造,可比這裏美多了......”


    程曆怔住了,新吳。


    反正是不熟的人,一吐為快,何若興致勃勃地講了些新吳的事情。但見程曆直直地看著自己,神色古怪,她不禁問道:“於先生,你怎麽了?”


    程曆看著眼前人,不自主地抬手,想去摸一摸她細長的眉、美麗的眼睛和白皙的臉頰。何若不解何意,剛想再問,聽到那邊有人在叫她。


    “若若,你還去不去啦?”幾個同學招手叫她,何若應了一聲,收了東西,背包要走,對程曆說道:“於先生,你在這兒玩吧,我得走了,我同學叫我去藝體彩排了。”


    程曆的手剛到半空中,還未得逞,何若說再見,他隻好順勢給她揮手再見。何若起身撞散了頭頂的白玉蘭,花瓣輕柔地跌進他手掌裏。


    初夏風光,穿著白裙子的何若,輕快地向那邊跑去,她像一隻白色的蝴蝶,翩然多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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