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如此。」老車夫鬆了 一大口氣。「那就好,那就好。」


    「有勞老大爺了。」


    傅良辰放下棉布車簾,將隆冬的冷風暫時擋在外頭,坐在硬邦邦的椅座上,將包袱緊緊抱在懷裏,隨著馬車前進搖搖晃晃。


    她的眼睛又乾又澀,好似流不出的眼淚都在眼眶裏凝結成了瘀痕。


    那紙放在蕭家祠堂香案上的自休書,是正式宣告自己脫離蕭家媳的身分,從此以後與蕭家再無幹係。


    往後,她所做的每一件事,是生是死,是罪是罰,都由她一人擔當,再不會帶累牽連到蕭家。


    ……這樣,便好。


    車輪轆轆地轉著,很快就抵達了那座慣常於送別離人的十裏亭。


    「老大爺,謝謝您了。」


    她將剩餘的車資都給了老車夫,小心翼翼地將裝著碎銀子和銅錢的荷包揣迴懷裏,幾張銀票是貼身地縫在裏衣內的,背上背的包袱裏隻有幾件替換衣裳。


    小時候逃難的那一年,令她學會了如何隱沒在市井間過活,如何把自己變成最不起眼的影子,悄悄地融入人群中不見。


    「姑娘,你自己多保重。」老車夫像是想再向她多叮嚀一句,可她已低頭轉身走離官道,往另一端的山林小徑走去。


    老車夫看著那小姑娘孤獨遠去的背影,也不知怎麽迴事,心窩忽然有些酸酸的。


    「唉。」他歎氣搖了搖頭,卻識相地不再多作尋思。


    不管她說的是真是假,總之這個世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傅良辰走入寂靜的山林小路中,她不知道這裏最後會通往哪裏,可是她知道蕭國公府現在一定炸翻天了,公公婆婆定然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她離府而不聞不問,所以她現在首要之務便是想辦法避過國公府的人馬。


    她以前從沒想到過,有朝一日她要逃離的會是「自己人」。


    兜兜轉轉了 一圈,縱容自己胡塗幸福了十多年,曾經誤以為隻要挖心掏肺地去愛一個人,全心全意待一個人好,為他做盡了所有的事,時日久了,他總能感覺到她的心,總願意稍稍迴應她些許溫情……


    她不懂,為什麽她自幼視他如天,隻要能陪他伴他,哪怕隻能遠遠地偷瞧一眼也好,可他為什麽總厭她煩她,時至今日,寧願長駐北地、甘納平妻,也不願給她一絲絲守候他的機會?


    人心,不都是肉做的嗎?為什麽他的心能這麽硬、這麽冷,這麽無動於衷?


    可現如今,她總算看明白了——不過是因為他不愛她罷了。


    因為不喜,不愛,所以她好與不好,歡喜與否,傷心與否,期盼什麽、害怕什麽……又和他有什麽關係呢?


    她木然地望著眼前蕭瑟的枯林冬景,厚厚的雪掩蓋住了落葉泥土,每走過一步,踏在冰珠上的喀喀聲,都像是輕輕踩碎了她的心……


    老國公萬萬沒想到,自己才下朝和三五好友偷閑去酒樓吃了頓酒,家裏轉眼竟已是天翻地覆。


    兒子直挺挺地跪在蕭家宗祠香案前,一臉病容的老妻淚漣漣地拿著家法要打要殺的,就連那位古姑娘也死命地撲在兒子身上,毫不知羞地摟著哭喊著:「老夫人,您要罰他就罰我吧!就算要我替將軍死了我也心甘情願!」


    「你……你……」蕭何氏氣得一 口氣險些上不來,「你算是個什麽東西?!出去!你給我出去!今天若不是你這攪家精來壞我一家和樂,我的辰兒也不會走……你滾!滾!」


    「母親,是孩兒的錯,不幹瑤兒的事。」蕭翊人英俊的麵容繃得緊緊的,眸底掠過一絲黯然和不甘,低聲阻止道。


    「好,好……」蕭何氏鬢發亂,麵慘白,抖著手指著他。「這才是我養的好兒子……你也給我滾,帶著她滾迴北地去!」


    「娘!」他猛然抬頭,大驚。


    「老夫人,您別生氣,我去找傅姐姐迴來,我去求她迴來……」


    古瑤兒重重跪在她麵前,美麗的臉龐再不見一絲倔強,而是忍辱負重地泣道:「請老夫人莫責怪將軍……瑤兒願意退出,成全將軍和傅姐姐夫妻……」


    「你、你……」蕭何氏卻已是氣到麵色慘然,心灰欲死。「冤哼!唯啊……」


    「發生了什麽事?」老國公微醺的酒意至此已是涓滴不剩,蒼眉橫豎,咬牙切齒地質問:「誰他娘的來告訴老子,這到底是怎、麽、一、迴、事?」


    所有人不約而同僵住了。


    死寂在空氣中漸漸蔓延、凝結,偌大的宗祠大堂裏,靜得唯剩壓抑的沉沉心跳聲。


    「父親,」蕭翊人閉了閉眼,抑下歎息,俊容透著一絲傲然不羈,堅定地將一切攬在身上。「良辰自請下堂,兒子——允了。」


    下一瞬,老國公重重摑了他一巴掌,麵色漲紅如血,緊攥著巨缽般的鐵拳,渾身劇烈顫抖著,在眾人的驚叫聲中,一記又一記的重拳如暴雨般落在兒子身上。


    蕭翊人精壯的身軀被毆揍得砰砰巨響,他嘴角溢血,依舊咬緊牙關,沉默地挺直著腰背默默受著,任憑老父槌打。


    「老爺,老爺不要啊!老爺,您冷靜點,有話好說……」蕭何氏哭著扯住丈夫的手臂,嗚嗚不成聲。「您打死兒子也沒用……現在當務之急是趕緊把辰兒找迴來啊……」


    「找迴來?」老國公又氣又急,眼眶赤熱,喉頭哽住了。「這混蛋一天不悔悟,媳婦兒迴來也隻是繼續受他折磨……況且,況且咱們現如今還有什麽顏麵求那孩子迴家來?我、我對不起傅世弟啊!」


    「不不,我的辰兒最心軟了,咱們好好同她說,保證以後絕不再教她受委屈,她會迴來的……」


    蕭何氏以袖掩麵,再忍不住地落淚紛紛,嗚咽難言。


    蕭翊人震撼地看著父母激動得老淚縱橫的模樣,他隻覺喉頭一陣一陣發緊,隱隱約約感覺到自己竟像是鑄下了滔天大錯。


    可是,怎麽會?


    隻不過就是一個媳婦兒,隻不過就是一個想方設法用盡心機嫁入蕭國公府的女人,就算、就算是自小看著長大的她,值得爹娘痛苦傷心至此?


    生平第一次,他突然開始對自己根深蒂固的執拗、對她的既定印象產生了 一絲動搖。


    她究竟做了什麽?為何爹娘這般護著她,甚至連爹都為了她不惜失控痛打自己?


    「將軍?」古瑤兒敏感地察覺到他的異狀,有些心慌地勾住他的臂彎,焦急地低喚道:「國公爺和夫人這樣做……你、你莫不是後悔了吧?」


    「後悔?」他心一動,霍然側過首來灼灼地盯視著她,目光沉了下來。「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我……」古瑤兒一個驚跳,勉強地笑了笑。「我隻是擔心您,擔心兩老……傷心過度,我沒有別的意思……」


    不知怎的,她閃躲的眼神令他胸口 一陣煩悶不快,好像她瞞了他什麽他本該知道的,而且是至關重要的事?


    眉心的劇痛更深了,蕭翊人逼迫自己將這無故生起的疑慮煩躁感逐出腦海,深深吸了一口氣,冷靜鎮定下來。


    「爹,娘。」他受了內傷的胸口血氣翻騰著,卻仍吐氣沉穩地低聲道:「今日之事,是兒子失策,爹娘請放心,我一定會找到良辰,會給爹娘一個交代。」


    「你走。」老國公冷冷地道。


    「爹?」他悚然震動地望著父親,麵色一白。


    「我與你母親已經勉強了你一次,可那苦果卻是由辰兒來嚐。」


    老國公像瞬間蒼老了十歲,疲倦無力地揮了揮手。「那孩子有什麽錯呢?若真要說有錯,那麽她最大的錯便是不該在五歲那年遇上你,傻傻地喜歡了你,還想拿自己的一生迴報你……偏偏她想給的,卻恰恰是你不想要的。」


    蕭翊人臉上血色褪得一乾二淨,好似置身夢中未能醒來般怔忡地盯著父親。


    「爹也是個男人,若能賢妻美妾左擁右抱,換作是我,怕也是會覺得其樂無窮,可是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寵妾滅妻,而且還是一個根本未曾入我蕭家門的……」


    老國公厲目殺氣如電地射向偎在兒子身畔的紅衫女子,聲音冰冷如刀。「賤婦!」


    「爹!」他一震,心下酸澀複雜難辨,仍是挺正胸膛護住身後的女子。「兒子不喜良辰是兒子的問題,與瑤兒無涉。」


    「既然你一心護著這賤婦,那麽立刻給老子收拾行李滾迴北地你的平北大將軍府!」


    老國公又是怒上心頭,咆哮跳腳道:「老子不耽誤你蕭大將軍摟著美人升官發財,走!」


    「兒子該死,請父親重懲。」他痛苦地悲喊一聲,重重磕了頭去。「還請二老息怒,保重身子為要!」


    老國公看也不看他一眼,扶起妻子便甩袖往外走去。


    蕭翊人伏著身子跪在地上,身子一動也不動。


    「將軍……」古瑤兒心裏又是驚駭又是擔憂,但更多的卻藏不住的竊喜。


    沒想到將軍愛她重她至此,甚至為了她不惜違抗父母,那麽就算國公爺相夫人一時不能接受她,但隻要將軍的心在她身上,日後她又何愁不能與他長相廝守,永遠成為真真正正的平北大將軍夫人?


    「你迴去吧。」


    「不,我要陪著你。」


    「如今府中一團亂,我娘身子不好,若是能夠,便有勞你去幫幫手吧。」他淡淡地道。


    「那……你呢?」蕭翊人沒有迴答,隻是依舊伏跪在地。


    「將軍,你這又是何苦呢?」古瑤兒忍了忍,還是脫口而出:「大丈夫不拘小節,你就算是跪死在這裏,國公爺和夫人也未必會知道……」


    「走!」他語氣森然。


    古瑤兒心一哆嗦,這才驚覺到自己踰越了界線,結結巴巴地道:「是,我、我這就退下。」


    待那驚慌的足音漸漸遠去後,空蕩蕩的大堂上唯有那跪著的高大身影和落在地上的那封自休書。


    久久,黃昏暮色斜照而入,晚風一起,地上那紙自休書宛若白蝶輕飄飄地微騰而起,男人抬起手,一把抓迴了那張薄如蟬翼的紙箋。


    他終於,真正親眼看清楚了她寫下的,這自休書上娟秀端雅的墨字:


    今有蕭家婦,傅良辰,因成婚三年、無德無出,上愧負公婆慈德,下慚對夫君恩義,實感無顏再竊據妻位,故自請下堂,甘願淨身出戶,日後福禍生死,與人無尤。


    他有力的大手不可自抑地抖動了起來,卻不知是因憤怒還是驚痛。


    日後福禍生死,與人無尤……她刻意言明這點,究竟何意?


    難道……她想尋短見?


    他黑眸大睜,心跳忽生生戰栗如擂鼓,大汗冷冷地濕透了衣裳。


    「蕭一 !」他低喝一聲。


    「屬下在。」那抹高瘦精悍黑影眨眼間便跪現麵前。


    「找到少夫人。」他沉默了 一會兒,語氣有些複雜地低聲道:「動用北營暗衛。」


    「主子?」黑影一驚,遲疑道:「可北營暗衛皆是宗師高手,職守乃專司護衛將軍您——」


    「這是軍令!」他臉色一沉,厲聲道。


    「是!屬下遵命!」黑影立時銜命而去。


    至此,蕭翊人才長長地籲出了 一 口氣,卻渾未自覺,為何一思及她可能會自盡、會沒命,他便一陣心神大亂。


    但腦中卻不由自主地迴想起她自休書上的字字句句,那一筆亭亭秀立的簪花小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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