臚鴻寺門口,楊容兒俏臉緊繃,雙手反背在背後,胸脯挺得高高的。她的對麵,鐵塔也似的瓦剌副使格斯爾渾身發散著難聞的氣味,雙眼如銅鈴,兇狠地盯著她。


    兩人對峙,旁邊臚鴻寺少卿章少同急得滿頭大汗,兩邊陪笑說好話,隻是沒人理他。


    格斯爾揮舞拳頭,缽大的拳頭就要砸在楊容兒頭上,卻突然“哎喲”一聲慘叫,鐵塔也似的身軀向後便倒,直直砸在地麵上,發出“呯”的一聲巨響。


    站得近的百姓隻覺地麵晃了晃,跟地龍翻身似的。


    格斯爾再惡形惡相,楊容兒也不懼。為她駕車的車夫是江湖中人,有一身好功夫,一手長鞭更是使得出神入化。他手上的馬鞭是特製的,比普通馬鞭長很多,要不然也不能在人群外便把巴圖等人打得沒有還手之力。


    巴圖號稱瓦剌勇士,一身蠻力驚人。


    這位真人不露相的車手就在她身後,料來格斯爾動她不得。


    讓她沒有想到的是,車夫身形剛晃動,格斯爾便仰麵倒了下去,砸得地麵晃動,煙塵滿天。他是來搞笑的嗎?


    格斯爾手腕血流如注,在地上滾來滾去,不停慘唿。


    事出突然,章少同反應不及,待得反應過來,臉嚇得煞白,尖聲大叫:“有刺客。抓刺客。”


    他可看得真真的,格斯爾拳頭砸下來時,不知哪裏飛來一顆小石子,無聲無息擊在他的手腕上。


    小小一顆石子,勁頭卻大,不僅差點把格斯爾的手腕打斷,還帶得三四百斤重的韃子仰麵朝天摔倒在地。


    原本站在格斯爾身後的手下搶上去扶起他,又朝章少同喝道:“還不快請大夫。”說話的同時,飛快幫忙止血。


    “快傳大夫。”章少同大叫,心裏不停罵娘。這些韃子一年來幾次也就算了,每次來都要生事,這次惹上的還是楊首輔的孫女,京城有名的才女,張寧未過門的妻子。這件事,恐怕不能善了了。


    有仆役飛奔就近去請大夫。


    楊容兒冷冷道:“他能救,孩童卻永遠救不活了。今天你們要不滾出京城,這事不算完。”


    她本想縛巴圖到臚鴻寺討說法,沒想臚鴻寺卿沒露麵,就一個臚鴻寺少卿出來和稀泥。難道使者就可以在京城行兇嗎?


    “楊小姐,事關兩國大計,不要亂說。”章少同不停伸袖抹汗,你祖父可是首輔,你怎麽能信口開河?


    “你們放韃子進京城行兇殺人,還說什麽兩國大計?”楊容兒生氣了,道:“章大人,你做的是我大明的官兒,還是瓦剌的官兒?”


    這話十分厲害,章少同臉一下子就白了,道:“楊小姐,下官自然是大明的官兒。”


    格斯爾包紮好,止住了血,人也精神了。草原上的漢子,受傷是常事,就算手折了又如何?可麵子是萬萬不能丟的。


    他推開手下,居高臨下怒喝:“哪裏來的小女子,給我打。”


    他的手下應聲而動,從臚鴻寺湧出幾十人,擠開圍觀的百姓,把楊容兒圍在中間。


    巴圖帶進關的都是百中挑一的勇士,尋常百姓哪是對手?雖然不憤瓦剌使者行兇殺人,又擔心楊容兒安危,可在拳頭威脅下還是退卻了。


    楊容主婢三人被圍在中間,形勢十分危急。


    奉命保護楊容兒的番子名叫洪小河,那顆差點打斷格斯爾手腕的小石子就是他彈出去的。他見楊容兒被圍,迴錦衣衛大院向張寧請示顯然來不及,便悄悄下達命令,也圍了上去,重點看住格斯爾和巴圖。


    他帶來幾十人,單論在場人數,並不比瓦剌人少,一人緊跟一人還有富餘。


    格斯爾見這些百姓不退反進,惡狠狠威脅:“老子先解決這小娘們,再跟你們算帳。”


    “有話好好說,不要傷了和氣。”章少同徒勞地勸著,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和解已不可能,他也隻是略微盡心,麵見上司時有借口可說。


    楊容兒的婢女翠屏道:“兀那韃子,嘴巴放幹淨點,誰是小娘們?”


    格斯爾氣笑了,對章少同道:“你們就是這樣歡迎貴客的嗎?”


    你們哪裏是貴客,明明是強盜。章少同腹誹,違心地陪著笑臉道:“大人何必跟奴婢計較?”


    格斯爾多次作為副使進京朝貢,朝廷授他副指揮使之職,因而章少同以“大人”稱唿。


    “哈哈哈,他哪裏比奴婢強了?”洪小河大笑道,言語間充滿挑釁意味。被瓦剌這些臭男人瞪眼的可是張大人未過門的妻子,洪小河很想把格斯爾等人的眼珠子挖出來。


    怎麽有不怕死的百姓跟著湊熱鬧?章少同在楊容兒和格斯爾麵前低聲下氣,在百姓麵前可就威風得很了,喝令臚鴻寺的仆役:“把他們趕走。”


    兩邊的人這麽一圍,臚鴻寺門前的空地滿滿當當,奉命出來的仆役連站的地方都沒有,哪裏驅趕得了?


    洪小河大聲道:“大人好威風,卻不知為何任由瓦剌使者在京城行兇?”他一指坐在板車上抱著兒子屍體痛哭的年輕婦人,質問道:“我大明百姓就該白死嗎?難道韃子的命比大明百姓金貴?楊家小姐問得好,我等也要跟著問一句,大人做的是瓦剌的官,還是大明的官?”


    “對。你做的是瓦剌的官,還是大明的官?”和洪小河同來的錦衣衛番子們異口同聲道。你一個臚鴻寺少卿哪裏放在我們錦衣衛眼裏?比你再大的官進了詔獄,也隻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份。


    番子們質問得理直氣壯。


    站在道路兩旁遠遠看著的百姓紛紛道:“你做的是瓦剌的官還是大明的官?”


    人群中更有人道:“要是做瓦剌的官,就和瓦剌人一起滾出去。”


    他們都記得,楊容兒要求瓦剌使者滾出去。他們也早就看不慣章少同和稀泥的態度,明明人被摔死,你身為朝廷命官,還幫著兇手說話,害得楊家姑娘拋頭露麵,有什麽資格當官?


    章少同額頭的汗水跟不要錢似的地往下淌,邊色荏內厲地道:“哪裏來的刁民!都給我拿下。”連聲催促仆役們拿人。


    仆役們無奈,隻好奮勇向前。


    洪小河朝身邊一個番子使了個眼色,那番子會意,轉身就走。有人離去正合仆役們的心意,哪會阻攔?


    遠處的百姓鼓噪起來,卻無人敢和官府對抗,膽小的生怕受牽連,更是往後縮。


    楊容兒冷笑一聲,道:“章大人,真當自己是瓦剌的官兒了麽?”


    她是首輔之孫,真惹惱了她,在首輔麵前抵毀自己,首輔隨便找個借口就可以免了自己的官職。章少同心裏明鏡似的,眼前的少女萬萬得罪不得。


    他陪笑道:“楊小姐,刁民多事,不懲戒不行。謝大人已去請楊首輔的示下,小姐請入內待茶,待謝大人迴來,自有公論。”


    這話,他早就說過,不過楊容兒不買帳。


    楊容兒手指地上的巴圖,道:“百姓是刁民,這些殺人兇手難道是良民?章大人,你真會顛倒黑白。你要拿百姓,先將我們主婢拿下。”


    難怪情報說,明人總是內訌。格斯爾心頭暗喜,火上添油道:“章大人何必怕這女子?”


    其實楊容兒找上門來,三言兩語間,他便弄明白她的身份,要不然就不是和她對峙,而是把她打死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帶一個十三四歲的丫頭,外加一個傷人的車夫,他要動手,章少同哪攔得住?


    章少同無奈道:“大人有所不知,這位姑娘是首輔之孫,錦衣衛指揮使張大人未過門的妻子。下官官卑職微,難做得很哪。”


    這兩個身份,無論哪個,我都得罪不起。你要不是瓦剌使者,真會被她趕出京城,巴圖真會被她斬首。


    這門親事最近兩天才轟動京城,格斯爾剛到京,還不曾聽說,不由吃了一驚,道:“這位姑娘是皇帝陛下跟前的紅人張大人未過門的妻子?”


    王振已死,張寧成為皇帝跟前的紅人之事,早有情報送入王庭,此次他們到京,原有試探張寧態度的意思。


    王振不用說,那就是一個貪財的閹貨,隻要打點到了,什麽都好說。據說張寧是守大同的副總兵張勇之子,不知是否敵視瓦剌,加上他新任錦衣衛指揮使,手握錦衣衛,若是能夠收買,明廷豈不如同瞎子?


    格斯爾萬萬沒有想到,巴圖出去閑逛,竟會打死人。小小百姓,打死無所謂,不巧的是,遇上張寧未過門的妻子,若得罪了她,豈能收買張寧?


    他身材高大,跟鐵塔也似,心思卻極細膩,要不然也不會以副使的身份入關。不過一息,他便決定不追究巴圖被打之事,以此向張寧示好。


    不過,先前強硬要楊容兒交出車夫,這時怎麽圓迴來?他很快道:“原來是楊夫人。夫人的車夫打傷俺們正使,原應該把車夫交出來由俺們處理,看在張大人麵上,這事就算了。隻是夫人迴去後,必須跟張大人提一聲兒。”


    賣了人情,自然要受人情的人知道,這原無可厚非。


    章少同差點捂臉,韃子就是韃子,話太糙了,你就不能婉轉一點嗎?不過他很好奇,為什麽首輔麵子沒有錦衣衛指揮使的麵子大。


    兩人之所以對峙,就是因為楊容兒捆了巴圖還不肯幹休,趕到臚鴻寺,要把進京朝貢的瓦剌人全趕出去京城。格斯爾則要求她交出車夫,由他折磨至死。


    如今格斯爾自願讓步賣好,眼看事情得到解決,章少同隻覺自己守得雲開見月明。


    讓兩人沒想到的是,楊容兒不為所動,冷冷道:“誰準你們在京城行兇殺人?兇手理該斬首,其餘的瓦剌人不準滯留京城,都給本姑娘滾出去。”


    章少同不停向她使眼色,她隻當沒瞧見。


    婢女翠屏應聲道:“我家小姐讓你們滾出去。你們沒聽見嗎?即刻滾出去,別站髒我們的地。”


    章少同實在是沒辦法了,苦笑對口齒伶俐的丫頭道:“我的姑奶奶,你少說兩句。”


    “對,滾出去。”洪小河大聲道。


    遠處聽到的百姓跟著紛紛道:“滾出去。”


    到處一片喝滾聲,格斯爾臉上掛不住了,一張紫黑臉膛漲得通紅,變色道:“楊夫人,你府上的車夫傷了我們的正使,這事沒完,我這就向你們皇帝告狀去。”


    “先滾出去再說。”楊容兒覺得洪小河有些異樣,朝他點了點頭,道:“這位兄台,能不能麻煩你們把這些討厭的瓦剌人趕出去?”


    她故意不稱格斯爾為使者。


    “可以啊。”洪小河爽快地答應了,揚聲對遠處的百姓道:“大家夥齊心合力,一起把這些殺人兇手趕出去。”


    楊容兒這麽嬌滴滴的姑娘,為被摔死的男童出麵,百姓們佩服得緊,本就有心幫她,洪小河自是一響百應。


    百姓們紛紛朝臚鴻寺大門靠攏。


    章少同一看不對,這是要引發幾千人械鬥啊,忙作揖道:“楊小姐,得饒人處且饒人吧。瓦剌使者傷人,自有陛下公斷。”


    “既然章大人為他們求情,那就算了。不過,從沒有聽說幾千個使者的。他們既然為使者,就應該有使者的樣子,留下正副使,加上幾個仆從,其餘的趕出去。”楊容兒道。


    章少同抹汗,道:“楊小姐說得是,隻是這……”


    “這些人留在京城也是禍患,不趕出去就都殺了。我說大個子,不如我們比武,你派一個人,我派一個人,你們輸了自盡,如何?”


    格斯爾怔了一下,道:“為什麽我們輸了要自盡?”


    “因為你們是殺人兇手啊。”楊容兒理所當然地道。


    張寧和朱祁鎮說完正事便出宮趕了出來,在路上遇到報信的番子,任高快馬車揚鞭。這時馬車就停在不遠處,聽到小姑娘這麽蠻不講理的說法,露出一口大白牙,樂不可支。


    “我們是使者!”格斯爾加重語氣強調。


    “行,你留下,其他人滾出去。”楊容兒對洪小河道:“他們不走,我們把他們捆了,押出京城。”


    “隻是押出京城,他們會禍害別的地方,得押出關。”洪小河認真建議。


    楊容兒想了想,道:“太費糧食了,不如全都殺了。”


    真是暴力女啊。張寧笑得喘不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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