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西出二十裏,遊人越來越少,連販夫走卒們都慢慢幾乎不見了蹤影。


    達到一處山穀時,隻剩下一條青石鋪的小徑,路邊立了一塊石碑,上麵卻沒有一個字,白石砌成的圍牆之內首先是一片楓樹林,此時枝繁葉茂,楓葉不紅,隻覺綠蔭森森,鳥雀不鳴,四周幽靜無比,令人煩俗盡消。


    楓林之中,空出一場綠地,身衣輕衣小帽的家奴們低頭進進出出,腳下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一個身姿卓約的少女卻出現了,她身後跟著一個赤著雙足的年輕護衛。


    家奴們當然認識他們,對之甚有好感,並不搭話,隻是微笑的示意,任由他們信步而入。


    這時,綠地之中站著一個文士,他身穿布色的粗布袍子,兩道眉毛上黑灰中透著白色,麵目慈祥,眉間雖然隱含愁苦之意,但一番雍容高華的神色,卻是讓人一望就知道他不是個平凡人。


    隻因他已將全身的精神氣力,都化為一股氣,他靜靜而立,依然氣勢逼人。


    他似乎己經化為一種無堅不摧的利器,充沛在天地間,


    家奴們遠遠侍立在灰色的對麵。


    草色青翠。


    眾人矗立其中,卻是說不盡的蕭瑟味道。


    豔陽當空,照得草地中央那張巨大宣紙更加白得炫目。


    紙長三丈,寬五丈。


    那布衣人忽然身形暴走,再一擰身的時候,他的手中己多了一把如雪的彎刀!


    長刀立,刀聲起。


    刀聲中,布衣人的身形如同矯龍擺尾,眾人隻見一道灰色人影舞動在宣紙之上,原是灰衣人以刀尖沾墨,人似柳絮,刀尖寫在紙上。


    正此時,有歌妓遠遠撫琴低唱道,??“羲之頓首。快雪時晴,佳。想安善。未果為結。力不次。王羲之頓首。山陰張侯!”


    那少女忍不住歎道,“好一個《快雪時晴帖》!”


    根據當時習俗,任何人演練武功密技的時候,本來是不準外人觀看的,老管家聞得那聲卻改了笑臉,道,“沈姑娘。”


    那少女柔柔一笑,道,“失禮,小女子魯莽,攪了葉老先生的興致!”


    轉眼間,灰衣人一刀寫盡,他手中的彎刀脫手而出,一邊觀望的老管家躍身而出,卻不是伸手去接,在半空中,他早己用刀鞘對準飛來的刀鋒,嗖!的一聲,刀已入鞘,分寸把握得毫厘不差。


    老管家落地,自有刀奴小心上前,將那刀用錦緞裹了,橫抱在胸前。


    灰衣人笑道,“沈姑娘,有哪一樣好?”


    沈姑娘也不矜持,悠然道,“《快雪時晴帖》共全文四行,二十八字。它是作為一封信劄寫就的,其內容是:作者在大雪初晴時以愉快心情對親朋友人的問候。其中或行或楷,或流而止,或止而流,富有獨特的節奏韻律。其筆法圓勁古雅,無一筆掉以輕心,無一字不表現出意致的悠閑逸豫。”


    灰衣人道,“哦?”


    沈姑娘道,“秋葉先生得其精髓,使刀之時,偶爾重心忽左忽右,全局依然勻整安穩,不失平衡的美感。您用刀寫出這《快雪時晴帖》,果然不愧於“二十八驪珠”的美譽!有此刀法,秋葉先生可以縱橫天下了。”


    她身後的年輕護衛卻是輕咳了一聲。


    灰衣人搖頭笑道,“這《快雪時晴帖》被古人稱為“天下法書第一,但葉某人的快雪刀法,在當世卻不敢稱第一。”


    沈姑娘道,“葉老先生認了這個第二,誰敢稱第一?”


    灰衣人隻是搖頭苦笑。


    此時,婢女們將宣紙卷了收藏。


    灰衣人道,“前輩忠言,葉某時刻記在心中,首先,羲之頓首,這四個字,輕鬆自如,閑雅平和,刀勢可以亦行亦草,或斷或連,以使刀之人的意念貫通。”


    沈姑娘點了點頭。


    灰衣人道,“使刀如同用筆,《快雪時晴帖》,字字獨立,筆圓墨潤,介於行楷間,活而不滯,力透紙背,刀,也是可以無堅不摧的。”


    沈姑娘沒有插話。


    灰衣人繼續道,“天下武功,惟快不破,帖子上的“快”字;左右相向的兩部份,有著唿應的關係,“夬”的右肩略微高聳,末筆右頓,調和了傾斜的姿勢,其實精妙無比。“雪”字也有類似的情形,上部向左傾斜,末一橫畫收筆有向右下的筆勢,就算是見識過本帖之人,麵對這刀法,使刀之人可以隨時調整了整個字的重心,讓人防不勝防。”


    沈姑娘道,“葉先生以刀為筆,每個字橫向的筆畫,傾斜的角度大致相同,而同一行字的重心也都在同一中線上,隨時取人性命。第二行間距疏朗,重心錯落,“果為”有連筆,其他的字間距較疏,重心也有偏右偏左的變化。第三行自然作結,看似美感豐富,其實殺機重重,最後“山陰張侯”四字,似元明卷軸之下款,氣完而神足,可以遇神殺神。”


    灰衣人淡淡一笑,道,“對,本門“快雪刀法”本來取意於王羲之先生《快雪時晴帖》,講究圓勁古雅,意致優閑逸裕。神,卻是殺不得的。”


    沈姑娘讚道,“葉先生的刀法果然是深不可測。”


    她口中的葉老先生自然是那舞刀的灰衣人“雪齋長者”葉知秋,


    有家奴端上來淨水,麵巾。


    葉知秋洗手淨麵完畢,才道,“玉摧紅今天可找到了嗎?”


    老管家道,“己經差人去召他了。”


    葉知秋麵色微微一沉,道,“我隻想問結果。”


    老管家道,“這個,不好說。”


    葉知秋道,“這個年輕人,他來來迴迴在金陵折騰了這麽多年,始終還是不願意來見我?”


    老管家道,“嗯。”


    沈姑娘道,“玉摧紅就這麽重要嗎?”


    “這小夥子有些矜持。”葉知秋遲疑了片刻,忽然看向她身後的年輕護衛,道,“你,好象有話要講?”


    護衛又咳了一聲,通過沈姑娘的準許,這才道,“我聽說,葉家幾世先祖們打造一段快雪劍法,曾助您橫行天下。”


    葉知秋緩緩道,“對,此刀法正脫胎於我葉家祖傳的快雪劍法。”


    年輕護衛侃侃而談道,“看您剛才的路數,應該是中年易幟,這才棄劍改刀。”


    葉知秋道,“年輕人好眼力。”


    年輕護衛道,“一樣精而百樣精,葉先生以刀易劍,其實也可以盡取前人精華的,可是……”


    葉知秋道,“可是什麽……?”


    年輕護衛反問道,“葉先生到了今時地位,還有值得您出手?”


    葉知秋一笑,他己經名滿天下多年,能值得上他親自出手的,當然隻可能是當代超一流的絕頂高手!


    年輕護衛沉聲道,“剛才葉先生使刀,不知道為什麽顯得心事重重,所使刀法霸氣橫生,殺機外現,全然沒有了劍法中簡捷輕靈的初衷,如果是與超一流的高手過招,就大大的不妙了!”


    他雖然字字坦誠,有理有據,畢竟講得太過直接,一個武林後學如此去盡數一個武林前輩刀法中的破綻之處,難免讓人一時難以接受。


    葉知秋沒有說話,眼中卻閃過一絲無奈的惆悵,慢慢道,“真的……有那麽不好嗎?”


    眾人的目光看向年輕護衛,這護衛竟然絲毫不給情麵地又搖了搖頭。


    “雅昆塔!”沈姑娘圓場道,“穀中現在來了貴客,我們過來是幫著捎話的。”


    葉知秋怔了一怔,道,“誰?”


    沈姑娘道,“靈霄閣主,天機明鏡先生。”


    葉知秋笑道,“難得,難得,天機明鏡這老家夥今天也可以這麽準時!”


    他略揮一揮手,由家奴們侍候著先迴去沐浴更衣。


    沈姑娘望了護衛一眼,嗔道,“雅昆塔,不懂講話就要懂得裝啞巴。”


    雅昆塔覺得自己沒講錯,又不便反駁女主,幹脆悶頭不語。


    老管家上前圓場,笑道,??“不妨事,不妨事的。”


    沈姑娘道,“哦?”


    老管家道,“廿四年過去了,一直沒有人敢講出這些大實話……其實,大家都知道,老爺的功夫不進反退,主要是,他的心裏總有一個疙瘩放不下。”


    沈姑娘看向了他。


    老管家道,“老爺改劍易刀,也是有不得己的難處。”


    沈姑娘道,“哦?”


    老管家歎了一聲,道,“寒玉當前不言劍!”


    在他的幽幽一歎裏,楓林中的寒意似乎又重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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