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負責押炮而來的主將,是南京兵部武備員外郎嶽戴梓。


    嶽戴梓本來話少,雙方用寥寥幾句交接之後,立即著手準備,嶽戴梓親自指揮著手下的兵士們調整炮位,將炮口一齊瞄準了燕子樓的中段。


    炮身烏黑,在陽光下卻暗放蘭光,這一批乃是兵部武備新近仿製出的加農炮。


    羅養性在一邊掠陣,見其中的一名炮兵顯得格外俊朗,有一絲熟悉的感覺,依著錦衣衛的直覺,他正要上前探了究竟。


    嶽戴梓擋在他的麵前,道,“走開。”


    羅養性一怔,道,“什麽?”


    嶽戴梓冷冷道,“礙著我的兵士調炮。”


    羅大人原來也聽說過,這位嶽戴梓一心專注科研,不與同僚往來,是個不合群的呆子,卻不想,這書呆子竟然如此厲害,說話做事時,連自己這位錦衣衛指揮使也不放在眼中。


    嶽戴梓追問道,“幾時開炮?轟成平地還是留點殘垣?”


    羅養性禁不住冷笑連連,隻要炮聲一響,燕子樓及其中的各位人等便會要灰飛煙滅,那將是慘案一樁,可,從這位嶽戴梓大人的口氣之中,便如同百姓在尋常時節放煙花爆竹一樣稀鬆平常,他說話簡潔明了,連一個多餘的字也沒有。


    羅養性更覺得尷尬,隻得道,“待命,會有叫你們開炮的時候!”


    他轉身之際,那個軍士竟不見了影子,羅養性有要務在身,悻悻然又迴到軍帳中。


    隻見黃公公惆悵若有所思。


    三年過去了,終於又見到了加農炮!


    公公黃謙不自主由此聯想到了當年的應州大戰,由應州大戰,又想到了自己的兄弟黃萬是如何慘死的……


    羅養性看他的臉色越來越陰沉,輕輕在他的背後拍了兩下,歎道,“兄弟呀,都是己經過去的事情了,想開些。”


    黃謙點了點頭,他緩過神來時,才注意到,燕攀龍早己尋藉口離開。


    燕攀龍在官場上摸爬滾打多年,不該看的,千萬不要去看,不該聽的,千萬不要去聽,這樣淺顯的道理他還是懂的。


    燕攀龍出軍帳時,隻見門外旌旗招展,人馬奔騰,各式隊列中喝叱聲此起彼落,顯然是各方力量都在磨刀霍霍,隻等軍帳之中的一聲令下,便要踏平燕子樓。


    這十年,金陵城一直治安穩定,百姓安居樂業,怎麽今天卻變成了這般模樣?


    我歸雲兒如今困在燕子樓中,他,可怎麽辦?


    燕攀龍想來想去,更加心亂如麻。


    此時,又有一匹快馬衝了過來,馬上的信使大汗淋漓,手中高舉飛魚符,口中叫道,“八百裏急件!”


    營帳外護衛的錦衣衛們也不敢阻攔,任由他衝入軍帳。


    眾將領緊盯著軍帳,整裝待發,又等了一柱香的時間,隻有一個番子默默走出,跨馬直奔悅來客樓。


    時間慢慢接近了正午,焦陽似火,軍帳中還是沒有發出任何指令,眾將士們愈發的口幹舌燥,苦不堪言。


    炮兵們等得久了,紛紛脫去上裝,坐在炮彈箱子上抱怨。


    “怎麽還不開炮?”


    “轟完了,我們迴去洗澡。”


    ……


    嶽戴梓並不喝斥,隻是走到一個沒有脫衣的兵士麵前,低聲道,“少將軍,渴不渴?”


    這兵士偷偷左右看看,低聲道,“嶽大人,不妨事。”


    這兵士正是少將軍查戰喬裝改扮而成,如今的燕子樓中,還囚禁著柳依依,查戰恨不能化成一隻飛鳥,飛到心愛之人身邊。


    偏偏,此次行動的指揮官羅養性,正是當年小沛守軍殘部中的一個,這些人恨查戰恨不能將他挫骨揚灰,查戰不便與之碰麵,少將軍也隻好問嶽戴梓借了炮兵服飾,跟著炮車混進戰陣來。


    可惜,燕子樓雖然隻在咫尺之外,查戰卻無法靠近,因為此刻的燕子樓千萬雙眼睛,莫說是一個查戰,就算查戰能化成一隻蚊子,隻怕也很難靠近燕子樓。


    隻等軍帳中一聲令下,馬上就要開炮了,困在燕子樓中的柳依依可怎麽辦?


    查戰也己經六神無主了!


    也不知過去了多少時間,番子領著王小二跨馬而來,二人筆直進入軍帳。


    番子獻茶之際,王小二捧進一個茶盤,口報菜名道,“平遙牛肉,大同兔頭,定襄蒸肉,忻州瓦酥,不爛子,碗托各式一份再加兩碗長冶鹵肉羊湯。”


    王小二雖然代理掌櫃子一段時間了,跑堂的功夫依然嫻熟無比,


    最後是一句習慣性的“客官慢用。”果然清香撲鼻。


    番子放下兩副杯筷,篩上酒來。


    黃公公看了看菜式,和聲悅色道,“你是西北人?”


    王小二搖頭道,“西北年年打仗,不太平,不愛去。”


    黃公公道,“小兄弟的西北菜怎麽會如此地道?”


    王小二道,“這就要問我們那個老不死的掌櫃子了,他就好這一口,悅來客棧差點被他弄成西北風味館了。”


    羅養性道,“錢得樂是西北人?”


    王小二扮了個鬼臉,反問道,“還有你們錦衣衛不知道的事情嗎?”


    羅養性佯怒瞪了他一眼,道,“小鬼頭。”


    黃公公吩咐番子結算了銀兩,打發王小二走人。


    羅養性這才道,“試試西北菜,我們很久沒有坐在一起吃飯了。”


    黃公公如今變得挑食,也是見了西北菜,勾起了崢嶸歲月的迴憶,這才提起了筷子。


    他見羅養性先舉筷子,夾起一個兔頭吃了,二人會心一笑,當即下箸如飛,頃刻之間,把佳肴逐樣試了個遍,湯也喝了大大的一碗。


    羅養性每樣隻吃了一件,喝了口湯,就放下筷子,見黃公公吃得香甜,隻是微笑。


    此時,番子又敬茶,黃公公端起茶杯,望著杯中碧綠的龍井細茶,緩緩啜飲,齒頰生津,脾胃沁芳。


    羅養性吩咐番子出了門,道,“讓他們遠離一丈守著,咱們在這裏的說話不能容第三人知道。”


    黃公公的臉色慢慢的暗了下來,一字一字的道,“你真想知道,大哥第二封急件的內容?”


    羅養性走上兩步,望住他臉。黃公公隻覺他目光如電,似乎想要看到了自己心裏去,不由得慢慢轉開了頭,隔了半晌,聽得羅養性道,“你我不是兄弟,論親密勝過兄弟,你到現在,還有什麽事情要瞞著我麽?”


    這句話聲調懇切,鑽入黃公公的耳中,卻如晴空打了個霹靂,他忽地跳起,顫聲道,“你……你……你說甚麽?”


    羅養性緩緩握住他手,道,“大哥平常吩咐事情,從來都是讓我們一起知道,一起去完成,這一次,為什麽卻變了?”


    黃謙接了這密件之後,按江瀕的指示,自己讀過之後立即銷毀,未曾向羅養性透露過半點內容,但聽羅養性突然叫自己為“兄弟”,仍不禁震驚萬分,登時全身無力,差點癱瘓在椅中。


    黃公公歎道,“你一定要知道嗎?”


    羅養性道,“一定。”


    黃公公點了點頭,一字一字道,“若贖不出馬憐兒,午時三刻,炮轟燕子樓,裏麵的所有人等,一個不留。”


    羅養性切了一聲,笑道,“殺人嗎,有什麽了不得的,我們兄弟這幾年還殺少了嗎?”


    黃公公搖頭道,“沒有這麽簡單。”


    羅養性道,“哦?”


    黃公公道,“大哥的意思是,等下開炮的指令由我發出。”


    羅養性道,“為什麽是你?”


    黃公公苦笑道,“因為我是黃公公,東廠的副廠公黃公公。”


    羅養性隻覺喉幹舌燥,一顆心撲通、撲通的跳個不住,隔了半晌,道,“以後皇上如果追察此事,殺害馬憐兒的事情就是由東廠去幹的?”


    黃公公續道,“殺皇上的女人,這種大逆不道之事由我執行,這個屎盆子,最終一定要扣在錢寧的頭上!”


    羅養性大驚道,“兄弟……那以後,你怎麽辦?”


    黃謙歎了一聲,道,“為了坐實此事,我會自行了結。”


    羅養性頭上汗珠一粒一粒的滲了出來,低聲道,“真的沒有一點迴旋的餘地。”


    黃公公喃喃自語道,“大哥將我們從屍山血海中拉了出去,如今榮華富貴的日子我也算過了兩年,這輩子做人甘心了,為了大哥的宏圖大計,黃某人雖死無憾。”


    他又道,“我有一事相求。”


    羅養性顫聲道,“兄弟請講……”


    黃公公苦聲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本來不該有半點損傷,隻是我這命根子……也丟得太冤枉。”


    羅養性一時啞了,醃人太監,一生受無根之辱,所以將自己當初割下來的命根子一直小心保存,以求死後一同入葬。


    黃公公的去勢卻是特殊之中的特殊,應州大戰中,他的命根子早己支離破碎,這一時之間,哪裏去替他弄條命根子陪葬?!


    羅養性咬一咬牙,正準備說,“切我的!”


    忽聽營帳外忽然喧嘩了起來,眾軍士們的喊叫聲幾乎揭破了帳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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