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枝山這幾日實在太過疲乏,興起之後,陪著玉摧紅多喝了幾十杯,掙了個宿醉不起。


    早上,恍惚之中,他隻覺得,自己早上便被人搬到了船上。


    雖然一路顛沛,好在順風順水。


    眾人棄舟上岸時,隻覺車聲磷磷,顛簸不已,又似聞水聲淙淙,仿佛在水上,但腦中卻始終是一片混沌。有時覺得自己又迴到許久許久以前,還躺在美人的懷抱裏。


    終於,一切聲音歸於靜寂,一切幻象也全都消失。


    原來到了虎丘,果然絕岩聳壑,氣象萬千。


    祝枝山本來是吳中人士,自然知道,此處有三絕九宜十八景之勝。


    他酒醒之時,己經到了一個池子,從上麵看,這池宛若一把平鋪的劍,此處正是劍池。


    祝枝山道,“不知道你水下功夫如何?”


    玉摧紅淡淡一笑,卻不迴答,其實答案很簡單,大多時候,水可以淹死魚,卻不一定淹得死他。


    祝枝山神秘道,“要不,你下去,撈把扁諸劍或者是魚腸劍上來,祝某幫您高價出售。”


    另一原因是傳說,當年為吳王闔閭殉葬,有扁諸,魚腸寶劍三千把。


    玉摧紅隻能苦笑了,想法雖然可行,吳中傳說,吳王闔閭墓的開口處就在劍池,但,當年秦始皇與孫權都曾來這裏挖過劍,劍沒挖到,劍池卻是由他們所挖而成的。


    抬頭可見:“風壑雲泉”,是宋代四大書法家米芾所書。


    大家站在這吳中第一名勝,側耳可聽風聲,舉目可觀賞岩石,抬頭可觀雲彩,低頭可看流泉。


    隻聞到處都是柔糯可喜的吳儂之言,祝枝山與他仍是談笑風生。


    在這美麗聞名的城市,讓人心裏都不禁泛起一種溫柔之意,還有誰會想不開心的事情呢。


    江南四大才子之一中的祝允明攜友重遊姑蘇,不可能風餐露宿。所以菜是姑蘇名廚的手藝,酒是姑蘇的陳釀。


    宴當然要設在船上。


    看著倒酒的少女青春可喜,聽著水浪撞擊船底的微微聲響,祝枝山還沒喝,便先覺得自己有些醉了。


    湖邊岸上,此時傳過來的,卻是一陣古老而蒼涼的三弦聲。


    伴著韶華女子略嫌嘶啞的伴唱,勾起一陣涼雲,掩住了天上的明月,水上的清光也消失了。


    天地之間,竟然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哀愁,無可奈何的哀愁!


    祝枝山還未反應過來,玉摧紅就己經小心將所有人都遣下船去。


    一個人的口袋裏若是一下子多了廿萬兩銀子,就會變心情大好,有時簡直還要去擔心,晚上會不會在睡夢中笑醒。


    “其實,此次無論拖到什麽時候,無論開到多高的價錢,最後付帳的,肯定還是我那親愛的嶽丈大人。”祝枝山舉杯笑道。


    “坑嶽丈就那麽有趣嗎?”玉摧紅淡淡笑道。


    這筆銀兩數目對於別人而言,可能幾輩子都掙不到,但是它對於富甲天下的巨商嶽增而言,不過是九牛一毛!


    “不但有趣,而且有趣得很。”祝枝山道。


    “我選在這個時候,讓你將那幅春圖轉讓給嶽增,首先考慮的,卻是要破局了。”玉摧紅道。


    “哦?”祝枝山道。


    “少將軍查戰本來一直戍守邊關,也還算舍己為國,所以他這一次私下江南,竟然流連數月,引起我濃厚的興趣。”玉摧紅道。


    “他其實一直在聯係我嶽丈,也不知怎地,總是錯過了又錯過。”一同經曆這許多之後,祝枝山此時也不將玉摧紅看作外人,幹脆敞開了說道,“他找我嶽丈求購的……”


    “噓!”玉摧紅將他話頭打住,小聲道,“最後此事,始終要著落在嶽戴梓的身上。”


    “原來,師父大哥早就想明白了。”祝枝山笑道。


    “開始時,我也沒想清楚的,偏偏鐵無雙橫插上一腳,他在孤島擄走查戰,我正巧被你帶去了現場。”玉摧紅道。


    “查戰被擄時,你在一旁袖手旁觀,師父大哥,總是蔫壞蔫壞的。”祝枝山吃吃笑道。


    其實,那時玉摧紅腰傷未愈,確實身有不便,他也不願意出手。


    “直到鐵無雙嘯集太湖黑道上的兄弟,引得嶽戴梓炮船趕來。”玉摧紅頓了一頓。


    “嶽戴梓那貨是個直腸子,鐵無雙揪著他發小(查戰)胡鬧,己經讓他不順眼,水賊們又敢在他試驗船炮的太湖水域內舉辦大型集會,當即惹發了這呆子的無名火,一聲令下,炮船開火,威力無比,不小心火毀寒山寺,隻可惜了……主持大和尚。”祝枝山歎道。


    “我正是在此時……才看出了其中的商機。”玉摧紅道。


    “師父大哥,非常人也。”祝枝山道。


    “隻是人到了嶽增這個地位時,做生意除了考慮掙錢之外,還要對方順著他的脾氣。”玉摧紅道。


    “在沒有得到唐寅的春圖之前,我嶽丈大人根本不會接見查戰。”祝枝山道。


    “偏偏這條件是千難萬難,唐寅與嶽家,雖然說不得仇深似海,但是唐寅的心中,己經有了一個死結。”玉摧紅道。


    祝枝山點了點頭,唐寅做為當年“弊案”的最大受害方,以他分裂的個性,他恨嶽姓人等己經恨到了極致,嶽增既算開出天大的價碼,唐寅寧可“金盆洗腳”封筆,也絕不可能為嶽家作畫。


    “大家己經耽誤了查戰不少時間,現在該為他幫幫忙了。”玉摧紅點頭道。


    “以魚嬋姬為女主角的絕版春圖《花陣六奇》,唐寅當然寧死不畫,便隻能由我祝允明替這大頭兒子來完成了。”祝枝山得意道。


    “雖然允明兄畫出來了,假的始終是假的,怎麽可以讓嶽增相信?”玉摧紅忽然問道。


    嶽增能將生意做到這麽大,最大法門就是他始終對任何人,任何事都抱有懷疑態度。


    “所以,這一次又要鐵無雙從中攪和?”祝枝山道。


    “鐵無雙領會了這個意思,故意將這幅絕版春圖價格炒到天高,這才惹得各數賞金殺手們聞腥而來。”玉摧紅笑道。


    “眾家瘋狂追殺鐵無雙,這又是一場師父大哥排練出的一場大戲?夠逼真的了。”祝枝山道。


    這時,昏黃漁火之後,讓人看清奏與唱的都是兩個老人。


    三弦之聲忽而變得平緩,悲愴之後盡是惆悵。


    寒意越發濃了,夜色越發濃鬱。


    想到美人終究會遲暮,英雄難免會白頭,生命中所有的榮耀和刺激,遲早都跟你我眾人全無關係。


    滿麵笑祝枝山竟然眼中一潤,道,“人生短促,做人,又何必斤斤計較呢。”


    “錯,那筆史上最高的懸紅其實是你嶽丈掛出的。”玉摧紅道。


    可歎,隻有為了這幅畫而產生血腥的爭奪,才能讓慨歎年華都已老去的嶽增對此畫更有興趣,而,在這其中攪和的鐵無雙,但凡有一著走錯,便要死在這場血腥遊戲之中。


    “以一幅托名唐寅假圖,竟然能通過了十二大名家的鑒定,祝先生出手果然不凡。”玉摧紅笑道。


    若不是擔心隔船有耳,祝枝山便準備將自己此次創作假畫的心得拿出來吹噓一番。


    “如今,嶽丈大人的銀子也使出去了,心儀的春畫終於到手,查戰也自由了,今夜,就要舉辦那場大家苦苦等候的“太湖泛舟”了。”祝枝山笑道。


    “這個局,終於是破開了。”玉摧紅淡淡一笑,道,“我們還要迴金陵去忙那“花魁爭豔”呢。”


    風靜,水平,月落,星沉,兩岸的漁光卻顯得更加亮了。


    遠處最大那條畫舫之上,本來鶯歌燕舞,在女子歡叫聲中,一道銀灰色的火光衝天而起,在幕色中一閃而沒。


    在此時,


    水平如鏡的太湖上,忽然裂開了一條白色的浪花。


    一條敞篷小船從黑暗中竄出,就像是一把快刀割裂獸皮一般,割開了這平靜的太湖,箭一般急駛而來。


    一個削瘦的青衫人,站在船頭之上,長衫大袖逆風飄舞,口中唱道,“


    兩竿落日溪橋上,


    半縷輕煙柳影中。


    多少綠荷相倚恨,


    一時迴首背西風。


    秋聲無不攪離心,


    夢澤蒹葭楚雨深。


    自滴階前大梧葉,


    幹君何事動哀吟。”


    正是借用了晚唐大詩人杜牧的《齊安郡中偶題二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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