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窗外,隻有無邊無際的清冷和黑暗。


    別院裏之中打得著實厲害,酒潑了,燈滅了,屋裏一團狼藉,連壁上的那些明珠,也不知被何人順走了多半。


    一個躬身駝背的老奴顫微微的走進門時,喊殺之聲己經漸行漸遠,滿屋之中,隻有一股刺鼻的血腥之氣。


    如此黑暗的環境之中,老奴,輕車熟路地走到牆邊,他竟然沒有碰倒任何一件家俬,上前一把就捏住了一個玻璃瓶子。


    是的,隻是一個玻璃瓶子!


    此處的主人嶽增愛好古物,所以別院中選用的杯盤碗碟,各式盛裝物品的器皿,不是玉質雕刻,便是官瓷,全部精美無比。嶽增還沒有接受海外泊來的玻璃,所以這樣的玻璃瓶子根本不可能是本府中的專用器皿。


    老奴小心地擰開玻璃瓶,借著遠遠透射過來的殘光,可以模糊看見瓶子裏裝著幾片白色的藥丸。


    老奴思忖片刻,忽然將身一起,全身的奴才服裝瞬間燒裂,破碎的布片如同一隻隻粉蝶飛揚,他忽然又變成一個身高八九尺高,一身黑衣的壯漢。


    黑衣人!


    他將那玻璃瓶藏在腰帶,雙臂輕輕一振,象靈猿一般從那高高的欞窗之中鑽了出去。


    然後,黑衣人伏在屋頂上,將四周瞧了半晌,喃喃自語道,“也該打得差不多了吧。”


    他展動身形,幾起幾落,在夜色之中如同一道黑色閃電。


    屋頂,樹梢一一從黑衣人的腳下飛過去,這是一種讓人產生快感的速度,連晚上的涼風,吹得他的臉上,也變得生疼。


    天地間十分寂靜,大多數院子裏都沒有燈光。


    人一旦愉快起來,就會很想念詩,隻是詩不是人人都能寫得好的,所以他念出的是李商隱的詩句:


    雲母屏風燭影深,


    長河漸落曉星沉。


    嫦娥應悔偷靈藥,


    碧海情天夜夜心。


    在別人家的屋頂上乘風而行,選在夜深時刻,這樣既省得驚世駭俗,又讓自己的心情更加愉悅,特別是念到“偷靈藥”三個字的時候,黑衣人忍不住嘿嘿一笑,他又有點想唱歌了。


    到了一處,黑衣人陡地頓住身形,迴頭觀望一番,確定身後沒人跟蹤,他這才滑下屋脊,躍身在一匹黃色大馬的馬背上,將腿一夾,一人一馬疾馳而去。


    …………


    這時,天還沒有亮,東方剛現出淡淡的魚肚白。


    姑蘇城外,無人的山道上,行來三匹快馬,上麵乘坐著一個鋼須橫生的鏢師,一個瀟灑而挺秀的書生,還有一個留著八撇胡子的年輕人,這春日的朝霞,將眾人都映影得瀟灑而且挺秀了。


    書生有兩片薄薄的嘴唇,緊閉成一道兩端下彎的弧線,嘴角上帶著的似乎是嘲弄,又似乎是厭倦,唐寅!


    另外兩位,便應該是小胡子的玉摧紅和大胡子的孟端陽了。


    眾人微眯著眼,任憑胯下的馬在這無人的山道上緩緩踱著步子。


    “為什麽就不能走快一點?”孟端陽急道,他摩拳擦掌,眼中精光四射,哪裏象喝過毒酒的樣子。


    “隻怪你不肯問嶽增去借了那幾頭雪山獅子犬。”唐寅一聳肩道。


    馬蹄敲在山路上的石子上,發出的聲音清脆而悅耳。


    “嶽老爺所養的三頭神獸,豈是我這麽個小小鏢頭說借就能借得到的。”孟端陽不好意思地笑道。


    “所以,要追蹤那黑衣人的去向,就隻能靠它了。”唐寅懶懶道。


    動物之中嗅覺最厲害者,不過豬,狗,老鼠這三種,唐寅貴為江南第一大才子,不可能趕著一頭豬去追蹤黑衣人,所以,他馬頭上如今吊著個鋼絲籠子,籠子中關著一隻皮光毛亮的大老鼠!


    “這東西……靠得住嗎?”孟端陽遲疑道。


    “大多動物喜歡聞香,而此物卻最喜歡逐臭。”唐寅道。


    玉摧紅忍不住好奇看了這老鼠一眼。


    “吳中腳臭誰為第一?!”唐寅忽然笑道。


    “唐寅若認了第二,吳中無人敢稱第一,那臭氣,簡直辣眼睛。”孟端陽不由笑道。


    “在安若望主教交付傷藥以後,我偷偷把玻璃瓶子放在腳下漚了半天。”唐寅得意道。


    “查戰拿了那止癢藥,可是要口服的。”玉摧紅沒好氣道。


    “唐某又沒讓他去舔那包裝瓶子,”唐寅接著道,“這隻老鼠,自小便在我的謝公屐中做窩,數次趕它不走,唐某的腳臭對於它而言,有一種特殊的親切感。就象……家鄉的味道。”


    玉摧紅望著他,反而無語了,所謂的江南四大才子之首,拒人千裏之外,避世桃花庵內,天天卻守著一隻老鼠來表達愛心。這是一種讓人多麽絕望的寂寞?!


    每前進一段距離,唐寅便將籠子放下來,如果老鼠在籠中亂竄吱吱直叫,便繼續前行,否則,便改變前行方向。


    三個自認不蠢的大活人卻要聽從一隻老鼠的指揮,這樣追蹤隊伍實在又讓人覺得太好笑了。


    遠處,一陣寒鴉飛起。


    霧氣越來越重,入山也越來越深。


    現在快到晌午了,山道越發陡斜了,樹從中依舊一片黑暗。


    唐寅冷眼注意到,玉摧紅微微抬了抬眼皮,眉心皺了皺,他應該是想起了什麽,又似乎是發現了什麽,隻是他不願意說出來,所以,他仍然合起眼,任由跨下的馬在狹小、彎曲而陡斜的山道上,依著不變的速度行走。


    唐寅越看他就越覺得有趣了。


    江南的青年士子優秀而又行事怪異,所以,既算是在查戰被擄走的過程中,與嶽家有仇隙的唐寅偏偏要從中作梗,也有他的道理。


    查戰既然己經被擄走,眾人暫時放下各方成見,通力合作,才能再次把他找迴來。


    所以,又是在唐寅的籌劃之下,眾人在嶽府別院中設下一個局,靜候黑衣人登門。


    孟端陽喝下去的毒酒是假的!


    事後引發的打鬥是假的!


    連那滿屋子的血腥之氣,也不過是用鴨血兌上了豬血的味道,也是假的!


    這隻是一個局,目的就是為了讓黑衣人順利尋找到這處別院,又順利地拿走止癢藥。


    一旦想到黑衣人那匪夷所思的易容術,孟端陽對每一張麵孔都開始產生了懷疑,道,“這一次的安若望主教是不是真的?”


    唐寅一指玉摧紅,笑道,“這事,你得問他。”


    玉摧紅無語地點一點頭。


    孟端陽終於鬆了口氣,安若望主教如果是真的,那止癢藥便假不了了,既算大家搜尋查戰還要花費上一段時間,至少目前,止癢藥能幫助查戰減輕掉不少痛苦。


    此刻,唐寅嘴角一揚,臉上的笑容變得更加邪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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