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摧紅一直以為,人到了某種地位的時候,就自然會變成一個不愛多話的人。


    可是,今天祝枝山和唐寅湊到一處,二人便是說個不停,儼然兩個飛短流長的長舌婦,讓他恍惚以為,自己見到的這兩位所謂江南大才子莫非是假的?


    唐寅作春圖時,錦榻之上,自然要側臥一個不著寸縷的美人兒來作為參照。


    “那時,任何美人兒在唐某眼中,便隻是一個會唿吸的……”唐寅竟然不知如何定義了。


    “瑪尼奇諾或者模特兒。”玉摧紅笑道。


    唐寅和祝枝山聞之麵露詫異之色。


    玉摧紅侃侃而談,瑪尼奇諾是由意大利修道士山·馬爾柯用木料和粘土製作玩偶,並用零碎的粗麻布加以裝飾。人們根據製作所用的材料,給這個玩偶起了個名字,叫作:瑪尼奇諾。


    瑪尼奇諾很快就傳到了法國和荷蘭。巴黎的一個女裁縫想出一個新點子,用模特兒向顧客展示新式服裝,其他裁縫也積極仿效。


    但是木製的模型有一個缺點,它不能活動。因此,許多女店主就自己充當“活”模特兒。


    大明還沒有瑪尼奇諾或者模特這樣的說法。便怪不得當代畫匠不好去定義了。


    石室本來閉塞,風光又是如此旖旎,試問天下間的男子,又有幾人把持得住?


    “為了增加作畫時的激情,他會先進食五石散。”祝枝山小聲提示道。


    五石散雖好,卻有收斂肉欲的功效。作畫本來就是一件嚴肅的事情,畫師當然不能想著先和瑪尼奇諾發生肉體關係。


    “五石散,瑪尼奇諾……”祝枝山喃喃自語道,他本是率性之人,如今取得了真經,當然要起身就走。


    “你去做甚?”玉摧紅笑道。


    “趁著官船上現在有大把的美人兒,祝某請了她們做瑪尼奇諾,趕出幾幅春圖來換錢。”祝枝山的小盤算曆來打得不錯。


    此時迴看唐寅,他臉上卻是一抹莫測高深的冷笑,玉摧紅偷偷扯住祝枝山的衣角。


    “你說的海外國家,畫師如何作畫?”唐寅忽然間道。


    “以植物油調和顏料,在畫布亞麻布。”玉摧紅笑道,繪畫他確實不擅長,但就算沒有吃過豬肉,他也算看見過豬跑的。


    唐寅道,“畫出來的效果如何?”做為吳中畫作第一人,他當然隻會對作畫方麵的知識感興趣。


    玉摧紅道,“畫麵所附著的顏料,有較強的硬度,當畫麵幹燥後,能長期保持光澤。憑借顏料的遮蓋力和透明性能較充分地表現描繪對象。比如,安若望主教的教堂中的天主像便是油畫。”


    “用的哪種植物油調和?”唐寅道,他首先想到教堂那幅天主畫像,色彩豐富,立體質感之強,讓人神往。


    “罌粟油。”玉摧紅在此時對著那個玻璃瓶一笑,意味深長。


    一邊的祝枝山當時醒悟,叫道,“好你個賊兒子,偷偷在顏料中加了東西都不告訴我!”


    畫師大多隨性邋遢,畫室自然不會時刻去收拾,所以畫室裏至少不是香的。


    此時,這閉塞的空間裏竟然有了一絲若有若無的香氣,丁香!


    本來側臥著的唐寅一瞥玉摧紅的笑容,懶懶道,“幫我拿一下那個瓶子。”


    對於一個懶人來說,發出這樣的請求實在不算過份。


    玉摧紅聞言上前兩步,唐寅比不得女人,他光屁股的樣子在同性男人眼中實在不算好看,為免尷尬,玉摧紅隻好背對著他,曲下身去,手中剛剛拿穩瓶子。


    唐寅暴然身起,這家夥犯懶的時候象被抽掉脊骨的死狗,一旦開動起來,身法快如急風,輕如飛絮,掌中一柄桃花扇揮出,有利劍刺空之聲。


    玉摧紅察覺有異時,一步掠上石壁,貼著石壁向旁邊滑了出去。


    唐寅緊跟著追上石壁,竟也如同平地疾馳一般,玉摧紅自認輕功不差,誰知在石壁上仍然被唐寅幾步追上。


    唐寅一晃扇麵,閃電一般掃向玉摧紅的背心。


    這一扇之快,縱然是迎麵刺來的,隻怕也很少有人能閃避得開,何況是自背後暗襲。


    玉摧紅隻覺背心一寒,勁風刺耳,再想閃避,已來不及了。衣衫破裂,桃花扇上的那股力道已經撕裂衣衫,筆直刺入他的背脊。


    唐寅忍不住不屑一笑。


    有人笑的時候喜歡睜大眼晴,有人卻喜歡眯上眼睛,唐寅明顯屬於後者。


    唐寅一擊得手,又一擊施出,隻是等他很快再張開眼睛的時候,己經不見了玉摧紅的影子。


    “祝允明,你若不能叫他住手,我可就不管他是真瘋還是假瘋了!”筆直的站在唐寅身後的玉摧紅,冷冷道。


    唐寅剛才使詐偷襲,玉摧紅當場掛了彩,如今才感覺到,背脊上的痛苦,銳利得直透心底。


    他嘴角仍還帶著微笑,目光中卻有了殺氣。所以,他雖然口中跟祝枝山講話,同時以指化劍,靜靜的望著唐寅背上的幾大死穴!


    祝枝山正看得有趣,開頭時,一個光屁肢的拎把扇子一通亂搧,逼得一個穿衣服的滿牆亂竄,眨眼之間,穿衣服的卻又將那光屁股的治住了。


    他一聽此言,知道玉摧紅己經被激怒了,祝枝山扶牆顫聲道,“師父大哥,請手下留情,我有禦醫開具的證明,這娃娃是失心瘋,比瘋狗還要瘋呀。”


    唐寅,少聰慧,年少時,他便考上蘇州府試第一入癢讀書。然後,參加鄉試,考上中南直隸鄉試第一,次年入京參加殿試,因為科場舞弊案被牽連差點入獄。此事天下皆知,勿需贅述。


    “據當年官報,他夥同江陰的徐經賄賂考官,導致試題泄露,才使得他們的試卷因此脫穎而出。”祝枝山歎道。


    玉摧紅再看唐寅,唐寅雙肩抽搐,似乎激動不己。


    祝枝山又道,“錦衣衛徹察此案時,得出的結果,居然是認定唐寅以一個金幣向程敏政乞文。”


    玉摧紅聽了唏噓不已,當年出題官程敏政和李東陽本就是才華橫溢的飽學之士,怎麽可能被一個金幣收賣?此事之後,程敏政罷官迴家,憤鬱發疽而亡,華昶降職。如此結局讓人無語。


    在唐寅被收押期間,老友祝枝山四方營救,隻是,錦衣衛做成的鐵案豈是個人可以扳轉。


    百般無奈之下,祝枝山先請禦醫出診,確診認定唐寅有失心瘋症;又請老外公出馬,老尚書徐有貞攜一班舊部下,星夜上南書房麵聖求情。


    皇上仁慈,念唐寅身有惡疾,其祖兵部車駕主事唐泰,有戰死土木堡之役的功業,當場下旨,特許保外就醫,免了唐寅的牢獄之苦,輕撻之:終生不許參加科考!


    唐寅自認文才吳中第一,卻因此事不能再通過科考入仕,如此遭遇麵前,便由不得他常常服用五石散來麻醉自己了。


    “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唐寅吞吞吐吐地念完,忽然狂笑一聲,昏睡過去,隻不知道他想到過甚麽可笑之事,如今的臉上竟然還有兩條淚痕。


    祝枝山小心將他抱上錦榻,又找來一條薄被,蓋在他的胸口,這才對玉摧紅歉意一笑道,“都是五石散的後遺症害的,藥勁一過,他便好了。”


    玉摧紅也在含笑看著祝枝山,一個人再不幸,能有祝允明這樣噓寒問暖的真朋友,也算是前輩子修來的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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