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攀龍治下這十年間,金陵經濟發展迅猛,直接引致房價高企。更不說桃葉渡這等黃金地段,更是漲到寸土寸金,加上每年必須繳納的一筆不斐的物業費用,鐵無雙若把這筆銀子拿迴老家置業,廳院之中足可跑馬射箭。


    幽深夜色之下,小院中隻顯出丁香幾株。


    鐵無雙的腳步聲還是將守宅的老傭人驚醒。


    鐵無雙直奔書房移動書櫃,戛戛之聲過後,腳下石板左右一分,露出一個江南富貴人家普遍有之的地窖入口,鐵無雙拾階而去。


    地窖之內,牛油巨燭長明,酒缸肉脯堆積成山,鐵無雙在地窖角落的壁上打開一個暗箱,裏麵空間不大,裏麵隻存放著幾紙房契和租約。


    鐵無雙將懷中的畫軸和兩頁短箋取出,對著燭光驗看,畫作之中,的確是嶽增與女子在密室裏的醜態。


    鐵無雙陰陰笑道,“錢得樂,錢得樂,讓你把老子當賊提防,鐵大爺這次就偷給你看看!”


    他這才小心將兩箋一畫放好,關上暗箱。


    老傭人是鐵無雙自老家帶來的孤身老兒,平素本來寡言少語。


    他見鐵無雙出了地窖,這才重入地窖,將陶壇封藏好的風幹鹿肉脯取了一包,自製的桃花釀白酒倒了一鬥。


    老傭人將這些擺上二樓曬台的桌幾之上,顫微微兀自去了。


    薄雲滿天,半弦之月在其中穿行,映得這人間忽明忽暗,忽隱忽現。


    古琴之聲淒切幽遠,如聞天籟。


    少女清脆之聲極為舒緩,唱道,“……雁南征兮欲寄邊心,雁北歸兮為得漢音。雁飛高兮邈難尋,空斷腸兮思愔愔。攢眉向月兮撫雅琴,五拍泠泠兮意彌深。冰霜凜凜兮身苦寒,饑對肉酪兮不能餐。夜聞隴水兮聲嗚咽,朝見長城兮路杳漫。追思往日兮行李難,六拍悲來兮欲罷彈……”


    正是漢末蔡文姬所製之名曲《胡笳十八拍》。


    此曲細述漢末戰亂中,才女蔡文姬流落到南匈奴達十二年之久,她雖身為左賢王妻,卻思鄉情切,當曹操使重金派人將她贖迴內地時,她己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卻又不得不離開,還鄉的喜悅被骨肉離別之痛所淹沒,心情非常矛盾。一章一拍,所以為《胡笳十八拍》。


    鐵無雙來晚了,女聲己唱至六拍,隻覺唱曲的女子聲音稚嫩,應是年幼尚不經世態炎涼,所以她唱不出曲調之中的委婉悲傷,撕裂肝腸。


    因為《胡笳十八拍》流傳甚廣,算得上鐵無雙唯一識得的曲子。


    鐵無雙自顧倒一碗酒,一飲而盡,壓抑聲音,偷偷跟著那女聲陪唱道,“……日暮風悲兮邊聲四起,不知愁心兮說向誰是!原野蕭條兮烽戍萬裏,俗賤老弱兮少壯為美。逐有水草兮安家葺壘,牛羊滿野兮聚如蜂蟻。草盡水竭兮羊馬皆徙,七拍流恨兮惡居於此。為天有眼兮何不見我獨漂流?為神有靈兮何事處我天南海北頭?我不負天兮天何配我殊匹?我不負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製茲八拍兮擬排憂,何知曲成兮心轉愁……”


    鐵無雙正哼得柔腸百結,鼻酸陣陣時,琴聲戛然一止。


    一個低沉嘶啞的女聲幽幽念道,“琴音,你剛才有些跑調了。”


    鐵無雙聞此聲時,大手一抖,灑出半碗桃花釀。


    女聲普遍嬌糯,如果偏低沉嘶啞會顯得相當特別,走偏極易引人生厭,既然這一聲如此悅耳磁實,便隻有租住鐵無雙名下對麵那套宅子的柳依依姑娘了。


    鐵無雙抬眼望去,他所居的宅子的圍牆外麵,隔著一條麻石路仍是一處宅子,那宅子的涼亭高挑半空仍然籠在朦朧的月色之中。


    如今起霧,隻覺對麵涼亭之中,兩條倩影嫋動如煙,以鐵無雙目力之健,竟然也看不真切。


    那個喚作琴音的少女的抱怨聲倒是清晰地傳了過來,“依依姐姐,我隻是一個使喚丫頭,把主子伺候好了才是本份,不愛唱曲。”


    柳依依勸道,“業精於勤,荒於嬉;行成於思,毀於隨。琴音你我情同姐妹,姐姐也不願意一輩子把你當丫頭使喚。”


    琴音道,“琴音現在給姐姐做使喚丫頭,老了給姐姐就做貼心老媽子,反正離不開姐姐的。”


    柳依依道,“狡辯,如今外麵亂了,正是我們這等人能靜下心來操練的最好時機,來,繼續練曲。”


    琴音辯道,“此曲不好,姐姐一邊撫琴一邊落淚,這又何苦。”


    柳依依歎道,“也許是這新買的盤香質地差了吧,熏了眼。”


    琴音道,“姐姐說謊,哪一次彈此曲,你不落淚。”


    柳依依道,“你不唱也罷,若不是那一次我弄傷了嗓子,姐姐何苦,還要逼你獻聲。”


    琴音吃吃笑道,“謝天謝地,不唱正好,我去為姐姐換上一盤不熏眼的盤香。”腳步之聲踏踏遠去。


    半月從雲叢之中冒出個頭。


    鐵無雙眯眼遠眺,仍隻見涼亭下紗籠中,佳人半麵,背影纖細弱不禁風。


    柳依依纖手一滑,隻撥出一截破音,自語道,“平日有事,還能和鐵大哥隔牆說說,哎。”


    這一聲破音,竟聽得鐵無雙如癡如醉,桃花釀入口平和,後勁十足,酒勁上來時,鐵無雙直欲飛身躍過對牆涼亭。


    柳依依幽幽歎道,“如今院內的丁香枉開了又二度,戰郎啊戰郎,你卻又在何方?”


    正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柳依依沒想到,自己隨口的一句感慨,竟然如同極冰融水一般,當頭淋得鐵無雙一個冷戰,散了神。


    柳依依遊走一圈,這才安坐琴旁,隻見曉風之中,她雙肩微聳,十指如風。


    曲子引子短小,隻出現主、屬兩個音。接著是短小樂句,柳依依此時所奏的曲風,與之前的《胡笳十八拍》大為不同,卻是唐代詩人皮日休的《醉漁唱晚》,曲調有時歡快有時激越。


    《醒心琴譜》曰:《醉漁唱晚》取意於漁夫醉歌,有笑傲煙雲,醉鄉酣美之意境,與《離騷》獨醒之意味有同趣之妙。


    鐵無雙雖然不通樂理,悟不出所謂“明月太虛同一照,浮家泛宅忌昏曉。醉眼冷看朝市鬧。煙波老,誰能惹得閑煩惱。”的意境,隻是這柳依依撫琴技藝一流,一個纖弱女子彈指之間,激得鐵無雙在琴曲之中豪情天縱。


    隻是,與佳人之間隔著幾道牆,不敢唐突,可憐一個鐵無雙,默默對空舉杯連連。酒至酣時,倚欄而臥,坐等東方即白。


    拂曉之前最是寂寥。


    一陣馬蹄輕擊青石板的聲音,提提踏踏,敲碎無邊月色。


    鐵無雙醉眼一睜,咦了一聲,抬頭再看,對麵涼亭中的紗籠空空如也。


    不知何時,柳依依一曲終了,歇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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