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隻鳥。


    雖然有點距離,分辨不出是鸚鵡、鴿子,還是什麽品種,但是,那就是隻鳥。


    程懷秀一頭烏黑得幾乎泛紫的長發在腦後束成馬尾,習慣性地抬手將右頰旁垂落的發絲勾到耳後。


    她一雙鑲嵌在巴掌臉上瑩亮的美眸充滿惶惑,有些驚懼地眨了眨,粉嫩如櫻的唇瓣因緊張抿成一道直線,穿著七分袖上衣與牛仔褲的清麗年輕身影偷偷俯在某間老房子窗外,悄悄從開了一條縫隙的窗戶後麵探出,屏氣凝神地瞧著屋內動靜——


    偌大寬敞的工作桌上,僅有一柄剪刀與解剖刀,工作桌前站著一名身形高大壯碩、身著黑色衣衫的男人,從不知什麽地方拿出那隻有著綠色羽毛的鳥,麵無表情地將牠放在桌上。


    男人手臂肌肉結實,手中刀鋒淩厲地落下,剪刀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一路從那隻鳥的胸口剪到腹部,就連脖子一起剪開,刀剪俐落地閃過鳥羽,一並剪斷膝蓋與肩膀處,露出皮下的肌肉與脂肪……


    眼前景象太過驚異,程懷秀雙眸越睜越大,倒抽了一口長氣,麵色驚白地躲到窗旁不會被男人發現之處,摀住胸口,不停喘氣。


    外觀古樸傳統的老房子,窗戶還上著懷舊窗栓,分明是那種可拍攝廣告的、極具風情的懷舊建築,怎麽屋內竟上演著如此驚悚駭人的戲碼?


    那男人究竟要幹麽?而他手中動物連掙紮也沒掙紮,究竟是昏了還是死了?不對!就算那隻鳥原本是活的,經過這麽一番折騰,難道還能活嗎?


    程懷秀深唿吸了幾口,緩過心神之後,終究不敵好奇心的驅使,重整旗鼓,繼續迴到窗邊偷覷。


    黑衣男人始終低垂容顏,她無法瞧清他的五官,卻能清晰看出他手中動作——剝皮、清除及剪斷肌肉,解剖刀劈開皮膜,將鳥皮浸泡在某個不知裝了什麽液體的容器裏……


    男人手邊動作忙到了一個段落,昂首,舉臂抹掉額角的汗,窺伺的女人終於得以清晰瞧見他五官。


    他的視覺年齡約莫三十歲左右,膚色黝黑,頭發略短,光滑前額下是深濃剛硬的兩道眉,眉心間有著糾結不散的深刻摺紋,一雙長眸黑白分明,雙眼皮刻紋極深,下顎方正;明明鼻梁端直筆挺,緊抿著的雙唇也飽滿豐潤,深邃立體的輪廓中卻隱約藏著一絲苛刻……


    這麽一張剛肅冷硬的臉,她似乎見過?


    隱約覺察視線,男人揚眉,眸光略抬,淡淡向這裏掃來,程懷秀心一驚,隱身躲到一旁廊柱後頭,心跳得比方才更劇烈。


    她想起他是誰了,不會錯的,她見過他!


    怎麽會是他?他們幾個月前才在台北見過,不對,不隻見過,他們還曾經共處一室好幾天——


    雙人病房,真的太吵了。


    有住過院的人都知道,單人病房一位難求,退而求其次住雙人病房,並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


    但是,因為難得的行政疏失、必須讓男女同住一間病房的機率微乎其微,即便有,也會以最快的速度更換病房,像秦遠這樣,因為沒有任何可更換的床位,就這麽在一間有著女病人的病房住下,真是難得一見的特例。


    更難得一見的是,他本人雖不介意男女之別,卻沒想到,住在他隔壁床的女病人竟然可以這麽吵。


    他一向比常人更喜安靜,可他隔壁的女病人似乎比常人更喜熱鬧,訪客不斷,病床旁總是充滿笑聲耳語。


    前兩天音量雖然略大,但尚可忍受;不過到了今天,他累積的不滿已然爬升到了頂點。


    躺在病床上的秦遠眯細長眸,無論再怎麽努力關上耳朵,仍阻擋不了從粉紅色床簾那頭飄過來的低低女音——


    「……依據塞爾特族的傳統,萬聖節前一天,也就是每年的十月三十一日,是夏天的結束,與新一年的開始。那天晚上,惡靈之力最為強盛,陰陽兩界相合,死亡之神會領著亡者重返人間。」


    十坪不到的空間,兩張病床中僅隔薄薄一道床簾,就算說話那道女聲悠緩柔慢,很有爵士風情,但在身體不適、極想休息的此刻,聽在秦遠耳裏,仍嫌太過嘈雜。


    「人們為了躲避及嚇退惡靈,將自己裝扮成鬼怪模樣,過了兩千多年之後,敬畏鬼神的傳統日漸演變,萬聖節前夕成為一個扮鬼狂歡的節日。」


    秦遠拉高薄被,為了阻絕噪音,索性將整張俊顏埋進枕頭裏。


    「大人們打扮成吸血鬼或女巫,孩子們裝扮成各式各樣的小鬼,挨家挨戶地討糖果、惡作劇……」


    好了,現在不止一道慵懶女嗓,就連幾個孩子的高分貝笑語也加入噪音行列,淩虐耳膜的戰力瞬間提昇了好幾倍。


    「trick or treat!smell my feet!give me something good to eat!不給糖,就搗蛋!不給糖,就搗——」


    秦遠忍無可忍地拿下覆麵的枕頭,氣急敗壞地將一旁粉紅色床簾掀開,揚聲抗議——


    「吵死人了!閉嘴!你們需要的不是糖,鎮定劑大可請門外的醫生開。」秦遠麵容不耐,長臂一伸指向門口,絲毫沒給隔壁病床正為三、五個孩子們講解萬聖節由來的女病人留下任何麵子,嚇壞了一票小孩。


    看起來很年輕,年約二十三、四歲的女病人側過臉容朝這裏望來,眼尾微揚的鳳眸燦目爍了爍,很明顯嚇了一跳,接著狀極無辜地眨了眨,抬手將右頰長發勾在耳後,露出內疚的靦覥笑容。


    「對不起,吵到你休息了?抱歉,我保證,再過一下就好了,就一下下。」女病人雙手抵在下巴,做了個合十請托的動作。


    她發誓,平時會繞到她病床來玩的孩子真的沒這麽多的!


    原本隻是幾個陪同父母來複健的小孩習慣來找她玩,結果,今天也不知吹什麽風,這些小孩的親戚們還帶了其他孩子來探望,幾個與她早有交情的大人們,見她對孩子有一套,索性通通托給她照顧。


    她已經在有限範圍內盡量壓低音量了,隻要再一下下就好,再過幾分鍾,這些孩子們的父母就會來接他們的。


    比秦遠更早入住這間雙人病房的程懷秀,無比誠摯且自責地道完歉後,轉頭向簇擁她的孩子們叮嚀:「噓。我們小聲一點。」接著拉上床簾。


    算了……「一下下」就「一下下」,正當秦遠努力想說服自己忍耐時,不到兩分鍾,隔壁的笑語再度響起,雖然音量已經明顯降低,可沒多久,孩子們難以控製的笑鬧聲又越揚越高。


    「trick or treat!smell my feet!give me something……」樂壞的小孩們顯然再度失控。


    「噓!小聲一點啦!這樣會吵到隔壁叔叔的!」程懷秀連忙喝止,慌張地拔高音量。


    「……」最吵的就是這句。


    秦遠發誓,若不是因為他拆除左腿鋼釘的手術需要術前禁食,已經餓了一整天,頭昏眼花、毫無氣力,否則,他相信他絕對會衝過去,扭下隔壁那個女病人的項上人頭。


    他不是不明白要一群孩子安靜有多難,幼稚園難道還有安靜的嗎?隻是,這女人住院就住院,沒事招惹這麽大群小孩幹麽?


    他已經因為她的熱鬧感到萬分困擾了,偏偏他……


    「程小姐,你要的東西我幫你買迴來了,你看!」秦遠的關門大弟子、兼這幾日住院的照料人阿翔,頂著一頭刺蝟似的三分平頭,臉上帶著無比真摯憨厚的表情,興衝衝從門外拎著一大包東西衝進來,直奔程懷秀床側。


    「……」偏偏他的徒弟也在這兩日,和她以極快的速度相熟起來。


    秦遠雙眉兜攏,右眉微揚,望著那道急促奔過的身影,對女子的不悅更添了幾分。


    「謝謝你,阿翔。」秦遠尚未發難,程懷秀甜蜜蜜的音調便從隔壁傳來。


    「哪裏哪裏,舉手之勞,順便而已。」阿翔搔了搔小平頭,笑聲憨厚,神情靦覥。


    「阿翔,你過來。」秦遠揉了揉疼痛的太陽穴,一道平穩無波的命令將正對隔壁女病人流口水的傻小子喚迴來。


    他們連她是何出身都不清楚,他的傻徒弟未免對人太不設防。


    「老大,怎麽了?」阿翔莫名其妙地從隔壁床走迴來,臉上猶帶著癡癡傻傻的憨笑。


    「我放你去吃飯,你跑去哪兒了?居然還有閑情逸致幫別人買東西?」不念這家夥幾句讓他迴神,瞧他被迷得團團轉,三魂七魄都要被勾走了!


    「我是去醫院地下街吃飯沒錯啊,程小姐要買的東西也在那裏,我沒有耽擱。」


    聽!迴話迴得這麽理所當然又理直氣壯,他還有理了?


    「她托你買什麽?有給你錢嗎?怎麽可以這樣隨便指使你替她做事?」若是隔壁那女人想乘機占他愣頭愣腦的徒弟便宜,他絕對不會教她得逞!


    「有有有,程小姐當然有給我錢啊,而且,其實是我看她腳不方便,主動說可以幫她買的,不是她指使我的啦,她就是請我幫她買——」


    「阿翔,我問你喔,再過幾天就是萬聖節了,你可以幫我個忙嗎?」好不容易送走了圍繞著她的幾名孩子,程懷秀掀開床簾,懷中揣著一大包阿翔方才幫她買的東西,巧笑盈盈地朝這裏發聲。


    「可以!」


    「不行!」師徒二人同時迴話。


    程懷秀因秦遠的厲聲迴拒有些訝異,不解他為何要拒絕得如此乾脆,垂眸細細端詳他臉容,試圖從他臉上找出什麽蛛絲馬跡。


    前兩天沒有仔細看過秦遠長相,現在細瞧,才發現他五官端正英挺,兩道濃眉間摺紋深刻,眼神銳利且憂鬱,雖稱不上十分俊美,但也是別有一番迷人風情。而且,他的聲線篤沈厚實,聽在耳裏十分魅人,比她時常被稱讚的嗓音還有特色,明明就應該是個很受女性歡迎的人,為何他麵色如此不善,個性又這麽難以親近?


    算了,姑且不論他的個性好親近與否,阿翔倒是很好說話,她早就答應了那些孩子們萬聖節要帶他們玩活動,承諾既然已經說出口,就要貫徹到底。


    「阿翔,萬聖節那天,我想帶剛才那些孩子扮裝討糖果,假如在你們這兒放一些糖,等孩子們來時,再請你們幫忙發糖,好嗎?隻需要一點點時間,不會打擾太久的。」程懷秀邊說,手中便撈了一大把糖。


    她天生語調舒舒緩緩,臉上笑容清清淡淡,無比溫暖,卻惹得秦遠更加不悅。


    她托阿翔幫她買糖不夠,現下還要他們幫忙發糖?他的床頭卡上清楚寫著他明日要動拆除鋼釘的手術,難道她看不懂中文嗎?


    雖說拆除鋼釘隻是個小手術,就算他術後幾日虛弱,阿翔也可代勞,但他就是不願被一群孩子打擾!


    而且,經過了一整天的禁食,他餓極了、真的餓極了!這女人甚至拿著一堆糖果在他眼前揮舞是怎樣?雖說她可能不知他禁食,但他仍是不悅到了極點,幾乎能聽到自己喉嚨好大一聲可憐的吞咽。


    住院就住院,不過短短幾天,哪有這麽多忙好幫?


    他一向獨善其身,除非必要,不與別人主動攀談,偏偏隔壁這位女子生性親人愛熱鬧,不隻與他這一床攀親帶故,就連隔壁病房都搞得萬分熟稔、四海一家,時不時就有人進來探望兼串門子,本該安寧的住院被弄得跟辦嘉年華會一樣。


    「你是來住院還是來玩的?」秦遠麵無表情地發聲。


    「呃?寓娛樂於住院。」程懷秀先是愣了一會兒,接著很認真地迴答。


    本來就是啊,住院生活這麽無趣,不找點樂子怎麽行?更何況,那些平時圍繞著她的孩子也很乖,若不是今天因為人數太多,稍微有些失控之外,大多時間都很聽話的。


    「把你的糖收迴去。我們不過萬聖節。」秦遠言簡意賅地拒絕,絲毫不顧阿翔為難的臉色。


    「為什麽不過萬聖節?萬聖節的習俗你沒聽過嗎?死亡之神會帶著亡者迴到人間,所以——」程懷秀很認真地想對秦遠解釋。


    「迴來了嗎?」


    「什麽?」


    「亡者。」


    「欸?」


    「若沒有的話,裝扮什麽?慶祝什麽?要什麽糖?」秦遠毫不留情地追擊。


    什麽啊?他幹麽這麽兇?過年、過節這些習俗雖非必要,但卻很有趣啊。


    「話不是這麽說的,你過年時有看到年獸嗎?還不是家家戶戶鞭炮照放、春聯照貼?」程懷秀本來也沒想這麽堅持,可被秦遠一激,霎時不甘心了起來,一張臉氣鼓鼓的,單手就要將分裝的糖果塞過來。


    「總之一句話。不幫。」秦遠揮手揮得跟趕蒼蠅一樣。


    「阿翔,他這麽兇又不講理,你為什麽還跟著他啊?」秦遠態度強勢,令原本有求於人、十分討好的程懷秀也瞬間強硬了起來。


    她雖不知阿翔與秦遠究竟是什麽關係,從事的又是何種行業,但從阿翔總是喚秦遠「老大」或「師父」的稱謂中,隱約可推知他們是師徒,抑或是老板與員工。


    奇怪了,老板或師父就可以這麽兇嗎?花一點點時間,讓一群生活不太好過的孩子們開心,這樣不好嗎?


    「這……」阿翔額際頻頻冒汗,怎麽迴話都不對,一句話吞了又咽,咽了又吞,隻差沒給程懷秀跪下了。師父雖然心善,但總歸是嚴峻難惹,程小姐這麽捋師父虎須,難道都不怕的嗎?


    「算了,不幫就不幫,我去請隔壁病房幫忙。他們人好,一定會答應的。」見秦遠一臉冷然,阿翔一臉為難,程懷秀偏首想了想,不願多作夾纏,增添阿翔困擾,索性重振旗鼓,像隻輕快的蝴蝶翩翩轉出去。


    倘若沒看見她額上、腿上包纏的紗布,與手裏拄著的點滴架,從她飛揚的神色,真難想像她是月前才離開加護病房的病人。


    噪音音源終於走了。


    秦遠揉了揉發疼的太陽穴,閉上長眸,決心好好享受程懷秀不在病房裏的清靜,隻可惜,他大神經的徒弟完全不懂看人臉色的道理。


    「老大,你為什麽不能對程小姐好一點?好歹我們跟她也有同房之誼。」


    中文裏有同房之誼這個詞嗎?就算有,又是這樣用的嗎?秦遠搖了搖頭,決定對這個問題置之不理。


    「她有什麽值得我對她好的地方?你千萬別跟我說,是因為她長得漂亮。」秦遠迴話口吻不耐,眉心緊蹙,雙眸仍然緊閉。


    她如同天生孩子王,所到之處必有小孩,簡直就像猴子們圍繞著山大王,擾得人不得安寧,殊不知全世界他最痛恨的東西就是噪音、小孩與貓。


    「她很善良,而且很有愛心啊。」阿翔迴話迴得十分認真。「在她身邊團團轉的那些小孩,要嘛不是得陪父母親來醫院複健,要嘛就是病情才剛穩定,終於能下床繞繞,整天又愁眉苦臉的……她又說故事,又陪著孩子玩,好不容易才讓他們都開口笑了,在氣氛沈重的醫院裏,給孩子們多大的精神支持——」


    「什麽精神支持?那不過就是短暫的快樂,真碰上生離死別,那些孩子們難道就不哭嗎?」秦遠十分不以為然。


    「欸,師父……話不是這麽……」阿翔搔了搔腦袋,知道秦遠想起了什麽,想說些什麽,又支支吾吾、囁囁嚅嚅,不敢再提。


    「好了,什麽都別說了,我想休息,你也睡會兒吧。」秦遠揮了揮手,閉眸休憩。


    眼睫合上的第一秒,程懷秀舒軟的話音竟從魆黑處竄跳而上,直攻心房。


    「萬聖節的習俗你沒聽過嗎?死亡之神會帶著亡者迴到人間……」


    胡說八道!亡者真能夠迴到人間嗎?倘若有,他為何從沒見過?


    秦遠舒了口長氣,試圖擺脫胸中鬱結不散的雜思,最終,仍是無能為力地放棄。


    trick or treat……倘若,他生命中那場猝不及防的失去,隻是場惡作劇……


    「有人自殺了!快!緊急鈴按了沒?護士、醫生來了沒?」寬敞明亮的醫療大樓,浮蕩的空氣中滿是消毒水的味道,周遭一片吵嚷,人聲亂哄哄的。


    「誰?哪一間的?自殺?這裏是醫院耶!」


    「5c?怎麽可能?那個半身癱瘓的女生?她不是已經開始振作了嗎?最近瞧她做複健都很認真啊。」


    「誰知道?搞不好她認真做複健就是為了要掩人耳目,讓家人放心,好自殺也說不定?可憐喔!年紀輕輕的,才十九歲,誰能忍受自己一輩子都沒辦法自行大小便?就算她男朋友……」


    「讓一讓!讓開!讓我過去!那是我未婚妻!」


    「秦遠、秦遠!醒醒!快點醒來!你作惡夢了。」


    秦遠冷汗涔涔地從惡夢中驚醒,尚未從夢境中徹底迴神,映入眼簾的,就是程懷秀因應萬聖節、裝扮成女巫的麵容。


    嚇!從瞬間跳彈起來的力道,清楚顯示出他被嚇得不輕。


    「怎麽是你?阿翔呢?」迴過神來,他抬手抹了把臉。


    「阿翔去辦出院手續了,等等就迴來。」什麽嘛?瞧他一臉嫌惡,驚魂甫定,她的妝有這麽恐怖嗎?


    不過就是黑眼影跟橘口紅,要不是看他倚在床側小睡的容顏眉頭深鎖,頻頻盜汗,她也不想過來叫他呀,想也知道是熱臉貼冷屁股……


    「嗯。」秦遠揚眸睞向程懷秀,淡淡地應。明明額際沁汗,神思猶然不定,就是不願對她多作搭理。


    這男人每天都是一副木頭似的冷臉,他不膩,她都看煩了。


    幸好,他今天就要出院了,她再也不用瞧他這張冷冰冰的臉了。


    經過這幾日的相處,程懷秀早就覺悟了,對於厭惡小孩的秦遠而言,即便她再努力降低音量,也達不到他對於安靜的要求。


    不過,相逢就是有緣,既然曾經共處一室好幾天,隨手送他個出院禮也無可厚非。


    「喏,這給你。」程懷秀隨手從床邊櫃拿了個東西給他。


    「幹麽?」秦遠莫名其妙地盯著她塞過來的物品。


    那是一個形貌醜陋、刻紋凹凸不平、五官亂七八糟,每一刀都足以顯示出下刀人手藝很差的小型南瓜燈,裏頭還塞了幾顆看起來就很難吃的糖果。


    「慶祝萬聖節,順便恭喜你出院。」程懷秀笑了笑。這是她這幾天刻壞的南瓜燈處女作,與其擺著生灰塵,不如順手給出去。


    「不必。」秦遠想也不想地把什麽鬼南瓜燈推迴去。


    「你不要,那就丟掉好了,反正以後我們也不會再見了。」程懷秀聳了聳肩,對秦遠的拒絕早就習以為常,完全沒將他的壞臉色放在心上。「我要去集合小朋友了,迴來時你應該已經出院了,慢走,bye。」


    「……」秦遠無言地瞪著程懷秀逕自說完、又逕自離開的背影,對這個人真是徹徹底底感到莫名其妙且無能為力。


    他這幾天已經給她碰了不少釘子,她居然還可以如此精神奕奕、神采飛揚地來叫醒作惡夢的他,甚至還給他出院禮物?


    她究竟是熱情有餘?大神經過頭?還是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裏?竟然可以這樣對別人的麵色不善全不介意,真沒見過她這種隻要自己開心就好的人。


    「在她身邊團團轉的那些小孩,要嘛不是得陪父母親來醫院複健,要嘛就是病情才剛穩定,終於能下床繞繞,整天又愁眉苦臉的……她又說故事,又陪著孩子玩,好不容易才讓他們都開口笑了……」


    是這樣嗎?阿翔曾說的話陡然跳上來,意圖改變他對程懷秀的觀感。


    秦遠眯細了長眸,拿出南瓜燈裏的一顆糖,撕開包裝扔進嘴裏,隨即將那顆糖毫不客氣地吐出來,耗時不過半秒鍾。


    「咳、咳咳!」惡心得要命!這什麽糖啊?他嫌惡地抹了抹嘴,仰頭灌了好大一口水。


    誰說她有愛心了?她給他這麽難吃的糖,分明是想殺他吧?怪人……


    怪人。


    這是程懷秀在窗外看著秦遠開始對第二隻鳥類開膛破肚之後下的結論。


    他麵容嚴峻、一絲不苟,沒料到平日裏竟喜歡做這些殘虐至極的勾當……她現在該如何是好?報警?怎麽可能!打電話給消防隊?不是吧!


    還是連絡動物保護協會?動物保護協會有在管這個的嗎?


    不對,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她怎麽忘了她手機沒電,否則她怎會被困在這裏,又親眼撞見這駭人驚悚的戲碼?


    怎麽辦?她現在該怎麽辦?背水一戰,衝進去阻止秦遠虐殺第三隻動物嗎?


    不不、這樣不好,秦遠人高馬大,手上還有把看來很鋒利的刀,她得想想別的辦法……程懷秀簡直焦慮得想啃手指甲了。


    「程小姐?」身後乍然出現的聲響驚出程懷秀一身冷汗!


    「阿翔?」她一臉慘白地迴眸,見到來人之後,好不容易才把幾乎跳上喉頭的心跳壓迴胸腔。


    「程小姐,你怎麽會在這裏?這車是你的嗎?」阿翔手中提著個不透明的大袋子,指了指停靠在老宅門口的電動摩托車,不知怎會在這兒碰上程懷秀,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地朝她拋出一連串問句。


    「不對啊,我記得程小姐說過你是台北人,那這車應該不是你的吧?不是你的,是誰這樣大剌剌停在我們門口?超沒公德心的!算了,先別管這個了,程小姐,你怎麽會出現在這兒?來屏東玩?現在是冬天,來白沙灣的遊客少,你怎麽會挑這時間來?我剛還以為我眼花看錯了咧,不過,像你這樣的大美人,十年也遇不到一個,我又怎麽會認錯?嗬嗬。」憨直的阿翔說到後來,搔了搔後腦,又開始傻笑。


    是了是了,這麽質樸可愛的語調,笑起來有些靦覥憨傻的模樣,果然是數月前曾經見過的阿翔,這裏果然是人間,不是什麽動物屠宰地獄。


    阿翔的出現意外緩和了程懷秀被吊得七上八下的惶恐心緒,穩過心神,據實以告。


    「阿翔,這台電動摩托車是我租的沒錯,我不是故意要停在這裏,隻是,它突然發不動了。」程懷秀有些煩惱地指了指那輛車。


    「我同學家在附近開民宿,我趁寒假來找她玩,租了車,想說靠google map就可以找到去她家的路,結果一不小心逛過頭,手機沒電,車又沒辦法騎,我想找個人問路,結果……」結果,就看到秦遠在屠殺動物!


    「結果?」阿翔疑惑地問。


    「結果……」程懷秀突然感到有些難以啟齒。她該怎麽說?她能直接告訴阿翔,秦遠在做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嗎?


    「啊,反正沒關係啦,那不是重點,不然這樣好了,程小姐,你應該有帶手機充電器吧?你先進屋子裏充電好了,我幫你看看摩托車。」察覺她似乎有難言之隱,阿翔不在意地轉移話題。


    「進屋子裏充電?」程懷秀眨了眨盈潤的水眸。可是,屋子裏的秦遠正在宰殺動物……


    「不用,我在這裏等你就好。」程懷秀馬上作出決定。


    「好吧,那、程小姐,你幫我拿一下這個。」彎身察看摩托車情況的阿翔為了方便挪騰雙手,將手中提著的物品暫時遞交給程懷秀。


    「唔……好冰!這什麽?」阿翔遞給她的手提袋不僅有些重量,還沁出難以忽視的冰涼感。程懷秀原本單手提袋的手往下墜了墜,心中一驚,連忙將另一手也搭過去,將袋子略微抬高一些。


    「這個?喔,是前麵那戶人家養的黑白王蛇。」阿翔一邊察看車子,說話口吻不痛不癢。


    「什麽?」程懷秀一時之間以為她聽錯了。


    「黑白王蛇啊,昨天早上死掉了。」阿翔善心地解釋,察看車子的神情專注。


    「蛇?死掉了?死掉的蛇?」程懷秀怔愣了好幾秒才將關鍵字連結在一起,本能地朝袋中察看。


    雖然她手中提袋並不透明,但袋口拉鏈並未完全拉上,裏頭微微解凍的另一層透明包裝上,隱約浮現蛇首,死後渙散放大的瞳孔,正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瞧。


    「啊——」離開台北不多時的程懷秀,緊繃多時的情緒,終於盡數潰堤,把手中提袋一拋,在恆春美麗的白沙灣旁,爆出驚聲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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