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如雨落,寒氣鑽褲袖。


    楚瞬召撐著一把黑傘漫步在落陽城的街道上,聽見一陣有些熟悉的琵琶聲,叮叮咚咚十分悅耳。


    他朝著琴聲傳來的方向舉目望去,忽然間愣住了。


    一個麵黃肌瘦的豆蔻少女懷抱琵琶縮在路邊抵禦寒風,懷裏的古舊琵琶琴弦微顫,身下的竹席落滿雪花,纖細的手指上長著刺眼的凍瘡。


    麵對無處不在的寒風,少女輕輕撫動泛黃琴弦,輕盈如蝶的琴聲一聲又一聲地在道路上響起。


    好象是一個很可憐的小姑娘,他心想。


    幾個剛喝過酒互相攬著肩膀路過的錦衣公子哥,見到彈琴少女時咧嘴一笑,從懷裏取出幾顆銀子拋在她的身上,其中一個還蹲下身子將酒倒在她的身上,口中發出一陣刺耳笑聲。


    麵對他們的羞辱,少女依舊無動於衷,又似乎習以為常,伸出手打算去撿起那幾顆落在雪地裏的碎銀。


    有個藍袍公子在她撿起銀子的時候,一腳踩在她的手臂上,顯然將麵前的少女當成天大的樂子。


    直到少女發出一陣似哭非哭的聲音,他們才大笑著抬起了頭,然後看見了一位年輕公子站在離他們不遠處,撐著一把巨大的黑傘,傘下的麵龐模糊不清,雙目中紫芒大作,頓時讓他們的酒醒了大半。


    他既不靠近也不遠離,就這樣靜靜地盯著他們,讓他們像是在麵對危險的野獸。


    三位公子頓時討了個沒趣,往他們來的方向走了迴去,臨行前還不忘往少女的身上吐了兩口口水,顯然平日裏沒少幹這樣的事情。


    楚瞬召走了過去蹲在她麵前,這可憐的女孩依然沒有理會他,繼續往雪地裏找銀子。


    楚瞬召擠出一個笑臉道:“別找了,他們總共往你身上丟了五顆銀子,除了你剛才撿起的那一顆之外,其餘的四顆都被他們不知道踢到什麽地方去了,銀子白如雪,你找不到的。”


    少女還是沒有抬頭,往雪地裏不斷找著銀子。


    她並不知道就是麵前這位白發少年將那些羞辱她的人用殺氣逼走,若不是他的話,她現在還在被他們欺辱著,像過去的每個夜晚般。


    楚瞬召將傘傾向她的腦袋,聲音輕柔道:“你剛才彈的那首曲子,是叫《晚雪》吧?”


    手掌被凍得通紅的女孩猛然抬頭,她看著這位發白如雪的少年,輕聲道:“公子聽過這首曲子?”


    楚瞬召笑了笑道:“我雖然不是學琴的,但我喜歡的那個女孩她彈過幾次,應該是很不流行的曲子吧?但很好聽,很適合在這樣的雪夜裏彈。”


    少女說不上好看也談不上醜,臉龐和眼神幹淨得像雪一樣,細致的鼻尖上有一粒落雪。


    楚瞬召最怕麵對這樣幹幹淨淨的眼神,如果說他的眼睛像是看不透的深淵的話,那這種幹淨的眼神就像是照入深淵的陽光,將他所思所想都讓人知道得一清二白,但這張臉讓他感覺很舒服,女孩的聲音也很好聽。


    “公子身上有錢嗎?兩顆銅錢一首曲子,我可以再彈一遍給公子聽。”女孩臉一紅,這句話幾乎脫口而出。


    即便談起錢來她的眼神依舊是幹淨如雪,沒有讓人感受到任何市儈的氣息。


    楚瞬召摸了摸袖子,隻摸出了大夫人給他的金卡,用這種金卡可以隨便進入落陽城裏的高檔酒樓和青樓,但在少女看來,這張金卡似乎沒有一枚銅錢來得實在,對著楚瞬召柔柔一笑。


    楚瞬召一手拿著傘,一手拿著金卡,不知道該怎麽和她解釋,隻能沉默。


    少女沒有說些什麽,臉色如那一片雪湖蕩漾恍惚,將那顆碎銀輕輕丟入破碗中,邊緣長滿凍瘡的手指再度攀上琴弦,打算再給這位偶然遇見的公子再彈一遍《晚雪》


    楚瞬召忽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一字一句道:“如果我現在有家財萬貫,我可以分你白銀千兩,可我現在身上身無分文,如果我像過去般住在占城三分的大胤皇宮裏,我可以送你一個溫暖舒適的住所,不需讓你在這樣的雪夜裏坐街彈琴飽受苦寒,可我現在寄人籬下如喪家之犬,但我可以將這把傘送給你,為你偶爾遮風擋雪,你接受嗎?”


    她聽不懂楚瞬召的話,但眼神清澈,輕聲笑道:“公子在說些什麽啊,雪玉本就是跟爺爺乞討的小乞丐,除了彈琵琶之外什麽都不會,現在爺爺死了,雪玉隻能自己彈琵琶養活自己,爺爺在世的時候經常說要別人對你的好要加倍的還迴去,公子的傘看起來很貴,兩文錢一首曲子,雪玉不知道要彈多少首曲子才能還得起公子的恩。”


    楚瞬召就蹲在她的麵前,將手掌擱在她的腦袋上,眼中究竟是淚眼婆娑還是神遊千裏,無人知曉。


    最後他還是走了,隻留下那把黑色的傘,傘不大但剛剛好可以將少女瘦弱的身子遮住,為她擋住頭頂的落雪。


    這個孤零零的白發年輕人開始拍掌高歌。


    悲愴激烈。


    “君不見,萬丈紅塵風雪繁,嫣紅柳綠紅四季天。”


    “獨隻見,枯鬆未枝係白發,血染江山終無謂!”


    將琵琶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的少女這才後知後覺彈起那首《晚雪》


    “君不見,殘花獨枝垂憐吊,紛繁散盡三冬雪。”


    “獨隻見,欲飲琵琶馬上催,千萬鐵甲裹枯骨!”


    楚瞬召身後琵琶聲不絕,紅著眼睛念著毫無意義的詞句。


    難過嗎?


    年少時本該意氣風發的你啊,此時為何現在那麽像一隻喪家之犬,籠中之雀。


    後悔嗎?


    本該從楚驍華手掌逃出去的一隻鳥,最後還是像飛進了另一個籠子。


    直到身後的琵琶聲終於消失為止,楚瞬召擦去眼角的冰淚,望著那巍峨皇宮,眼神異常凝重,嘴角微微翹起。


    此時的背影,像是站在安息城下,或者又像是站在黎京城下,拖著澹台凝華的殘軀入城。


    燕莽皇帝死了,澹台凝華死了。


    他征服過兩個王朝,未必不能征服眼前這一個。


    這意味著,楚瞬召將來與趙皇後亦是趙問天之間,必有一戰,必有一死!


    ——


    暖光從雪雲上直射而下,為這座細雪微落的大慶都城增添了些許暖意,道路兩旁的樹木在寒風中微微搖晃,枯枝上濕重的雪點被陽光漸漸融化,樹木沐浴著雪水,遠遠看去亮晶晶的。


    此時距離除夕還有不到十天的時間,城裏的商鋪門前都掛著兩個喜色的大紅燈籠,男女老少帶著富足的神情在道路上經過,手裏提著重重的年貨,臉上喜意一片。


    沈府的馬車正在官道上緩緩前進,馬車的後麵跟著幾位帶刀侍衛,樣子頗為威嚴有力。


    楚瞬召望著香爐裏的香線緩緩出神坐在自己的對麵的沈初夏小心翼翼地往香爐裏添置香塊,裹著厚重狐裘的沈花語坐在他的右手邊,那雙如一汪春水般的眼睛望著楚瞬召的側臉,將手中的橘子剝去橘皮後,還不忘將橘肉上的白絲撕掉,再含笑送入楚瞬召的口中。


    楚瞬召張開嘴巴吃下這片橘肉,橘肉酸甜可口,在胤國那邊橘子可算得上是貢品,尋常百姓人家根本沒機會吃,胡大學士因修天啟大典有功被父皇賞了幾顆橘子迴家吃,當著朝廷百官的麵感動得老淚縱橫,口中不斷說說著感謝父皇的話。


    不知為何,楚瞬召現在已經不把楚驍華當成自己的父親了,可心裏談起那個男人的時候,心裏還是會下意識用父皇這個詞。


    以十月懷胎來算的話,蘇念妤和他的孩子應該已經出生了,他不奢望這個男人會放棄對他的追殺,如果他心中還有那麽一絲的人性存在的話,希望他能照顧好這個孩子,這是他們父子之間的恩怨,這個一出生就見到不到父親的孩子是無辜的。


    如此想著,楚瞬召的手慢慢握緊成拳,指甲刺痛也不抵他看著花幽月慘死在自己麵前那麽疼痛。


    沈初夏放下鉗香塊的夾子,忽然一臉驚訝地看著自己的妹妹,這位家族中最小的女孩從小就皮得跟個男孩子一樣,不愛女紅愛刀劍,繼承母親絕美容貌的她向來心高氣傲,對落陽城中的世家子弟向來不屑一顧,此時居然會如此小心伺候眼前的白發少年,隻是覺得她看唐煌的眼神怪怪的,像是有男女之情夾雜裏其中。


    向來溫柔自矜懂禮乖巧的沈初夏自然不會將心中的想法說出口,自從這位父親的私生子來到沈家莊園後,沈花語總是黏在他身邊滿臉崇拜神色的看著他,死皮賴臉地要他教自己劍術。


    至於楚瞬召對她像是沒有脾氣似的,教了她一手最能唬人的以氣禦劍,沈花語聰明伶俐很快就學會駕馭劍氣,隻是這飛劍到她的手中到變成了飛劍取人頭的本事了,一時間內沈家莊園裏劍光漫天閃,將那尊放在假山旁的水晶大鼎打碎不說,還飛進了三夫人的房間將她嚇了一大跳,下人們對小姐的劍避之不及,唯恐有一天會落在自己的腦袋上。


    愛哭的孩子有糖吃,愛笑的孩子有人疼,沈花語一人全占讓人哭笑不得。


    沈初夏很多時候都是遠遠地看著楚瞬召陪沈花語練劍,觀察著那張在白發下若隱若現的英俊側臉,似乎想看出和自己父親的一點相似,但很多次她都失敗了。


    她不是沈初夏這種一人帶著一把劍就敢跑去古和城找父親的跳脫性子,也敢和這位在經常被下人議論的私生子相談甚歡,如此愛恨分明,敢做就做的性子,她的將來注定是和自己截然不同。她就見不得家人為她著急的樣子,從小膽子小不敢跟人說話,自從母親死了之後更是沉默寡言,一張柔美的鵝蛋臉時常流露出與年紀不符的哀傷,遠在天邊的母親,記憶模糊的父親,明明有家的她有時覺得自己像是孤兒一樣。


    如今弟弟的到來讓她最近的心情好上不少,現在的他可是名正言順的沈家少爺,過年前應酬事務繁多,大夫人好幾次去見各大商行


    老板都刻意將他帶上,向他們介紹這位就是他們沈家的少爺,算是給當中某些盼著沈狐狸早死從而取代沈家地位的商行老板當頭一棒。


    雖然大夫人沒有明說,就算用屁股想都知道這位白發少年就是沈狐狸的私生子,有人便開始對他示好,甚至問他娶親與否不介意將自家的閨女介紹給他,楚瞬召倒是隨機應變笑著推辭,為大夫人賺足了麵子。


    大夫人將楚瞬召的舉動看在眼裏,勉強算得上滿意,可惜他似乎並無行商之心,要不然到可以讓他試著去管理一些商行的事務,對他平日裏教沈花語學劍的事情也睜一隻眼睛閉一隻眼睛。


    楚瞬召撇了一眼縮在角落裏的沈初夏,忍不住笑道:“南陸這邊何曾有雪花大如拳的時候,幾片雪花就把姐姐凍成這樣了?”


    沈初夏望著這位“私生子”弟弟的臉蛋,輕聲道:“我本來就很怕冷,花語非得拉我出來陪你們逛街。”


    沈花語往嘴巴裏塞了幾片橘子,嬉笑著爬到沈初夏的身邊,很不客氣地將手伸進她的衣裙中,凍了她一個激靈。


    楚瞬召隻聽她對沈初夏說道:“六姐啊,,整天陪著大娘膩不膩啊,你要多點出來走走才對,要不然什麽時候才能找到如意郎君啊。”


    她輕輕瞪了她一眼,轉移話題道:“這橘子你可別吃那麽多,會上火嘴巴長小豆豆的,到時候疼死你可別哭給我看。”


    沈花語的眼睛亮了起來,就像是一汪湖水清澈見底,指著她沈初夏嘖嘖道:“六姐,你到底喜歡什麽樣的男人,說給妹妹聽一聽唄。”


    也不知道是不是兩人擠得太近了,還是被沈花語的話羞的,鵝蛋臉開始慢慢有些紅了,拍去妹妹作怪的手沒好氣道:“你說話真是沒大沒小的,唐煌還這這裏呢。”


    沈花語咧嘴露出白牙,伸進姐姐的毛裘裏捏她的癢癢肉,年輕的姐妹在楚瞬召麵前鬧成一團,少女的氣息美好逼人,楚瞬召的目光卻落在麵前那顆橘子上,仿佛若有所思。


    到現在為止他還是沒弄記住沈太歲妻子們的稱唿,隻記得這兩姐妹和大夫人孫夫人和三夫人,期間沈花語的其他姐姐迴來過家一趟特地來看自己這位弟弟。


    三夫人的兩個女兒一左一右很不見外地摟著他的手臂,身上那股子脂粉味沒把他熏暈過去,一口一個弟弟叫得可親熱,有個膽子大得還往他的腰間去捏,眼波流轉地誇他身子骨強健有空可以去姐姐家喝茶啊。


    楚瞬召看著這一屋子的女人對著他吱吱吱吱腦子都要亂了,到現在楚瞬召才明白為何沈太歲被貶到古和城一年到頭不迴家也過得挺舒坦的,這陽衰陰盛的家族裏麵哪個女子不是虎狼之人,沈太歲迴家一趟就跟進了雞舍一樣,讓他渾身不自在。


    橘生南為橘,生於北則為枳,楚瞬召望著麵前的橘子,沒由來地想起左慈說過的這句話。


    他從北域來到南陸之後,如今才知道這北枳苦為何,南橘甜何意。


    “喂!!!”


    楚瞬召被沈花語一聲嬌叱驚過神來,望著那近在咫尺的臉龐,他冷不丁地往她腦袋上敲了一下,“活人都要被你嚇死了,我在想你們家那麽多的姨娘姐姐,都不知道還怎麽稱唿你們了。”


    沈花語捂著腦袋吐了吐舌頭道:“你喊我妹妹,其他的女人一律喊姐姐,除了大夫人和我娘親孫夫人外,其他那些老巫婆隨便喊喊就行,反正她們也不敢跟你急眼,你可是我爹唯一的兒子。”


    楚瞬召無可奈何地搖了搖腦袋,車廂溫暖舒適,不知不覺困意漸上腦海。


    有時候坐在沈家莊園的院子裏都覺得自己好像就是這個家族的人,沒有胤國世子的過去,沒有天啟之君的未來,就像是豪門大戶裏麵的少爺,把玩著手指上的玉扳指,聽著秦淮河上傳來的綿綿軟軟的歌聲,對胤國的記憶慢慢淡忘似的,讓他很容易生出困倦慵懶的心思。


    沈花語鬧了一會後,靠在楚瞬召的肩膀上念念叨叨不知說了些什麽,沈初夏也靠在車廂上閉目養神。


    沈花語伸出手打算去摸楚瞬召的臉,楚瞬召不輕不重抓住她的手腕:“一會摸掉了怎麽辦?”


    “對哦,差點忘了。”她的另一隻手靈巧地伸到楚瞬召的背後,打算輕輕抱著他,楚瞬召皺眉道:“你再這樣我可要生氣了。”


    如今沈家隻有她和沈太歲知道楚瞬召的真實身份,也隻有她知道這位口中被他哥哥哥哥喊的人,其實就是妃子關的屠龍者,大胤的世子楚瞬召,什麽龍王九將都輸給他了……沈花語想到這裏,隻覺得心裏有些不安,楚瞬召畢竟還是他們慶國的敵人,若是他的身份暴露出去被大慶皇室知道的話可是要誅九族的。


    父親要做什麽事情她不懂,楚瞬召來這裏的原因他也不肯說,她隻能裝作什麽都不知道,裝作麵前的人就是她的哥哥,不是什麽同父異母的哥哥,不是什麽私生子哥哥,就是她的哥哥。


    楚瞬召也享受這種有個妹妹的感覺,身邊還是蠻溫暖的,心裏卻在思考另一些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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