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海縣處在衝嘯江上遊,正值夏季,水灘前數十條漁船之上有人來迴撒網下餌,豐收時節,當得歡慶。


    而此時在衝霄江下遊一溪流分支,有一位束發紮木簪的灰袍男子俯身捧水洗臉。


    其身後一位身穿青衣小書童,放下背了一路的書簍,對這位年紀輕輕便成為一地先生的男子有些不滿之意。


    本來在家鄉當個授人以漁的教書先生多好,既無風雨淋頭,又無灼日襲麵,處處受人愛戴不說,最主要便是不會像如今這般每日饑腸轆轆,四處為營,隻得每日花言巧語騙取每日飯食,到最後還說是別人占了天大便宜。


    青衣小書童聳拉著臉,拍了拍幾乎於自己等高的木製書簍,嘟嘴道:“先生,我們什麽時候才能迴家啊,這天天“遊山玩水”的哪裏有更大的學問可學?”


    他掰著手指低聲道:“我都已經十二歲了呢。”


    灰袍男子雙眼明亮,如含十裏春風,笑道:“當午,我讀了小半輩子的書,以前往往不理解的地方,便自認為是自己的問題,可現在晃眼四年已過,跋山涉水數千裏之路,偶爾再想想或許可能也有書的問題,再說,好不容易來一趟崇陽國,要不去那太安城上德書院看一看,可不算是虛了此行?”


    男子毫不介意在自身衣袍之上擦幹水漬,指著麵前這廣闊無垠的碧綠江水,委婉笑道:“至於這山水之間有沒有學問,自然是有,而且很大,就如那捕魚摸魚,下田插秧,爬樹種樹,沒學過又怎麽會?”


    名為當午的青衣小書童很不情願“嗯”一聲,從書簍裏拿出水壺,晃了晃,咽了口吐沫,遞給男子,“先生你喝水吧。”


    年輕先生在心底暗自讚歎一聲,雖說跟著自己吃盡百般苦頭,可這心性一說倒真於自己契合無二,哪怕最渴望的東西就在眼前,也依舊選擇坦然而等。


    不曾想那青衣書童竟歪著腦袋急道:“先生你喝不喝,不喝我可喝了。”


    灰袍男子頓時翻了個白眼,苦笑連篇,難道自己看錯了?


    那就在尊師重道之上在加上不拘一格,善於追求渴望的東西。


    反正我一肚子學問,哪怕黑的變成白的,也應該是順理成章。


    他並未接下水壺,搖了搖頭,“你喝吧,先生不渴。”


    小書童聞言一喜,拔開壺塞仰頭就灌,最後倒拎酒壺可憐兮兮道:“先生,喝完了。”


    男子揉了揉小書童發絲,滿臉笑意,更是從懷中掏出一個已有些泛皺的雪梨,看來藏的有些日子,大口咬掉其上泛皺一半,其餘的放到了少年手心。


    當午欣喜道:“先生,你真好。“


    年輕先生沒有說話。


    在他看來,有些事情沒必要從嘴中說出,就比如剛才壓下心中的一句。


    “有你在,我更好。”


    更如他其名一般,何不語,不必言語,隻在於心。


    ——————


    高海縣之內被一條小河一分為二,其源頭依然是那衝霄江,城內高樓屋舍分布兩旁,不停有吆喝之聲從中傳來,偶爾亦會看到一扇木窗內,有女子搖動手絹而笑,其麵宛如桃花,嬌豔生姿。


    薑懷行走於河水左側街道,時而望著那河水之中偶爾飄過的小船,時而抬頭望向那開窗遮麵的羞人姑娘,於一處廊橋上止步歇腳。


    少年雙手搭扶在橋廊之上,看著這處處彰顯熱鬧又祥和之地,長舒一口氣,一句讚語由心而生。


    “佳處亦可暫留,飲酒亦可忘憂。”


    說著便舉酒而飲,同時視線盯於身後河水中一艘蕩蕩而來的小船。


    其上一位戴著鬥笠的黝黑少年撐舟遠望,似於薑懷有一息對視便立即低下了頭。


    當小舟距離此處僅僅數丈之時,那黝黑少年便以船篙用力一撐,身形如飛燕躍空而起,在橋廊尾端輕輕一點,從另一頭飄然而落。


    人剛落,船已來。


    少年落入船中壓下幾圈漣漪,擺正頭上鬥笠位置,繼續撐船而去。


    當那艘小舟漂流到高海縣一偏僻之地,那黝黑少年把小舟停靠岸邊,移掉頭上鬥笠,坐在水邊石階上捧腹大笑。


    他從懷中取出那個灰色小袋,在手心掂量幾下,嘖嘖道:“這般輕飄,還以為是那四處閑逛的公子哥,不曾想又是一個飲酒忘憂的窮光蛋!”


    少年名叫陸勇男,當然不是那已經死去的爹娘而起,而是那個隻撫養自己幾年便同樣飛入西天的爛好人所起。


    勇男,勇敢的男子漢?


    可少年感覺是真的俗氣,他便自稱無手,神偷無手!


    尤其是那一手翻身過橋取錢的奇妙手法,實在是百試百爽,主要是少年除了從小到大培養的一身撈魚打魚的本事,最主要便是眼力勁很足。


    哪些人是悠閑晃蕩之人,那些人是出門遊曆的江湖中人,又有哪些是家底殷實的達官貴人。


    他比誰都明白,也比誰都清楚。


    名叫陸勇男的黝黑少年,四處打量一番,才小心翼翼準備打開這灰色小袋,蒼蠅肉也是肉不是。


    可正當他準備撕開袋口之時,一手輕輕按在了他的肩頭。


    陸勇男扭頭一看,心神一驚,不曾想正是那個在廊橋之上飲酒被自己視為嘴中魚肉的傻乎乎少年。


    薑懷笑了笑,取過虛空袋重新係迴腰間,還未說話,那黝黑少年竟伸出一手,大大咧咧說道:“算小爺我今天大水衝了龍王廟,你要殺要打盡管來,按規矩,一條手你拿去,我要是眨一下眼皮子,我就不叫陸...無手!”


    白衣少年,搖了搖頭,打趣道:“你就這麽希望丟掉一條手臂,或者挨一頓毒打?”


    黝黑少年怒道:“少在這充大尾巴狼,江湖規矩我懂,偷人東西是要還命的,你要不要,不要我可走了,以後見麵可別說我欠你東西。”


    見那白衣少年一動不動,陸勇男收手戲虐了一句“窩囊廢!”,將鬥笠戴在頭上,轉身而去,還悠閑的哼起了小曲兒。


    “站住!”


    陸勇男聽聞其聲,迴身怒道:“我剛才可給你機會了,是你自己不要,過了時辰你我已經兩清。”


    不曾想那白衣少年竟從虛空袋內拿出一兩碎銀,捏在二指間笑問道:“一兩銀子,你能不能幫我抓一條龍須魚來。”


    鬥笠少年急速返迴,著急問道:“你確定不是兩條而是一條龍須魚就行?”


    薑懷點了點頭,“一條就夠了。”


    黝黑少年搓了搓手,一躍跳入小舟之中,順著河水撐船往那衝霄江而去。


    比起順手偷東西,下水捉魚更是他最在行的本事。


    一位龍須魚平常需要五兩銀子,可到這夏暑時刻,一條五百文都算是高價!


    少年壓了壓鬥笠,露出一絲得意之色,不曾想今日竟會碰到這種好事,不僅被抓個正著沒找自己麻煩,還送上門光明正大的銀子。


    真是個十足的大傻子!


    隻是過了幾炷香的時間,陸勇男變馭舟飛速返迴,其小舟內一個竹條編製的魚簍內,放著兩條半死不活,其腹部還在不停出血的金黃長須魚,也可見少年出手之狠辣,所製魚槍為棱尖錐,紮魚是次次定的極準。


    他拎著魚簍上岸,在那依舊等在岸前的白衣少年眼前晃了晃,得意道:“今兒個運氣好,有兩條龍須魚正愛意纏綿被我逮個正著,一兩銀子都送給你好了,也算公平交易。”


    那白衣少年放下手中酒壇,往那魚簍內瞟了一眼,笑問道:“你既然有如此本事,可為何還要行偷竊之事,能不能告訴我?”


    陸勇男抬眼怒視,“你要不要!”


    薑懷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晃了晃手中銀兩,“魚就不要了,但這銀子依然可以給你,隻不過你要答應我從此以後不可再如此行事,哪怕堅持一個月也行。


    那位黝黑少年擦了擦臉上水漬,如木人站立,傻傻出了神。


    手中魚簍更是直接掉落到了地上,在心底嘟囔道,“你莫不是個傻子吧!”


    可表麵上卻連忙如小雞啄米般連連點頭,“不幹了,以後都不幹!”


    薑懷這次並未偷窺對方內心,扔出二指間一兩銀子,轉身而去,就當作是真的了。


    他不是錢多的沒地方花,也不是好心泛濫,而是眼瞧那少年不過於自己年紀無差,若因為沒人矯正而走上一條歪路,豈不是世間最讓人失望之事?


    自己若當日於先生吵架選擇棄書從軍,又或者習武健體,何會有如今背劍喝酒的大好風景。


    此處令人作笑的場景正好被二人收入眼底,一位灰袍戴木簪的年輕男子,一個背著於自己等高的青衣小書童。


    正是那年輕先生何不語和書童小當午。


    小書童撓了撓腦袋,疑問道:“先生,那白衣人就真以為那戴鬥笠的會信守承諾,就不怕他轉眼就不認人,繼續行偷竊之事。”


    年輕夫子笑了笑,甩了甩衣袖,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示意那人還沒走呢。


    如此簡單拿到一兩銀子的陸勇男卻似乎沒那麽高興,甩手拎起魚簍扔入小舟中,揚長而去。


    可當他再把目光放到那行人腰間胸前,腹部,所有可藏匿銀兩的地方之時,卻有些猶豫不停,毫無平日瀟灑爽快之意,其心中更是不停迴想起那少年所說話語。


    他咬了咬牙,行到那廊橋之處,再以一個翻橋順手之法,從一人身上偷走五兩銀子,遠去後,直接把由少年送出的一兩銀子連著那帶有兩條龍須魚的魚簍扔入河水之中,臉上才生出一絲笑意。


    在他看來,偷東西不是為了維持生活,隻是因為喜歡,發自內心的喜歡。


    至於那個白衣少年所講之話,更是如那掉水銀兩一般,消失的無影無蹤。


    按那少年的話說便是,“你是誰啊,管老子的都死了,你怎麽不去死?!”


    ————


    岸邊江口,待黝黑少年陸勇男離去,何不語才對小書童笑道:“那白衣少年不是以為捕魚之人會信守承諾,而是按照心中所想希望如此,做完心中覺得應該做的事情,結果如何,已經不重要了。”


    當午不解道:“那不是白白丟了一兩銀子嗎,我看他還偷偷心疼呢。”


    年輕先生沒有迴答,微笑按住小書童的腦袋緩緩往縣城中而去,倒是低語了一聲,“真是位秒人!”


    高海縣之內衝嘯江支流源頭,有一座高大紅磚門橋豎立於此,之後便是寬敞大道。


    高大門橋之上有人曾經以細刃刻下“畫龍點睛”四個大字。


    此門便被當地人稱為化龍門,亦有人稱為魚龍門。


    薑懷坦然走過此門橋,往其上四個大字瞟了一眼,便不再多看。


    估摸著也就和當初石頭他爹天天說什麽望子成龍一般,其寓意便是從此門走過,就會如那鯉魚化龍,主要在於混個喜慶,或者填上幾分飄渺氣運。


    走過化龍門之後,本來熱鬧集市行人竟紛紛散於兩旁,有一中年男子騎著高頭大馬悠閑過龍門,獨占大路當中,騎著大馬昂首向前。


    其身後更有數人隨行,腰間配長刀,一身官府,不時掃視四方。


    高海縣縣令何野,原本也為太安城上德書院門生,可卻是明月先出,後勁不足,早早爬到三境納氣境,又成功蘊養一物走上四境養物境,可後來千般苦修,日日夜夜,終是不得跨入五境文膽境,他那位授業恩師更是聲稱於其隔了數千個海峽,這輩子跨五無望。


    不得誌的少年便參加科舉,通過一些小手段分配到這高海縣做一地土財主,每年俸祿明麵上隻有幾十兩,可私底下卻盆滿缽滿,富得流油。


    十數年來,更是不主動調往他處,有人提攜也是一袖揮之。


    兩袖清風,高風亮節,可能拾起那已經被眾人踩碎的信心?


    要說這何野最憎恨與誰,便是那當年同窗,待遇卻於他天差地別的虞仲。


    何野是對那虞仲又狠又怯,狠他天資太高,又天天喜歡取笑捉弄人,明明玩世不恭,可依舊攀境如喝水,怯也是怯他本事比他高,動不動就以比試字符,比試學問將自己兜裏的銀子白白拿走。


    可當他以小道消息打聽到那狗玩意竟然也同樣跨入官場,更被分到最西邊一旮旯小鎮。


    這個素來隻進不出,摳門至際的縣老爺,私自掏錢,舉辦花戲三天,以此喝彩。


    那幾天真是他平生最得意的幾天。


    天賦再高,修為再高又能怎麽著,還不是沒老子有錢,也沒老子活得自在。


    可這些話他也就是在心底想想,更不敢到處聲張,若真一不小心,萬不小心傳到那虞仲耳邊,以那人的性子當得脫掉那身雲紋袍,奔赴千裏也要找自己的麻煩。


    何野騎著大馬瀟灑而過,還不停向周圍人群揮手致意,真搞得跟入世考察一般,其意在顯擺,也在震懾民心。


    其身後幾位腰間出鞘半許的刀刃就在告知眾人,莫要不安分守己,搞臭了老子這身官服,沒你的好果子吃。


    可正目視前方,向周圍揮手致意的何野突然扭頭凝視,盯於人群陰暗處一位正躡手躡腳準備溜走的鬥笠少年。


    他勒緊馬繩,雙腳在馬鞍上輕輕一點,如飛燕而出,落於眾人身後一手狠狠抓住那少年肩頭,更是將其頭上鬥笠直接甩飛,看了看,意味深長道:“又是你這個不知好歹的小畜生,真是跟當年那個老家夥一樣,死性不改。”


    他拽住少年袖子猛然甩動,嘩啦嘩啦掉出數個錢袋。


    立即有人驚唿道:“他娘的,小兔崽子敢偷我的銀子。”


    “讓讓,讓讓,那是我的銀子。”


    眾人紛紛指認。


    何野怒目掃視一圈,彎腰大袖一卷,將錢袋全部擲向其身後握刀侍衛,朗聲道:“誰的銀子誰等會去縣衙認領,可要是說不準其中銀兩多少,哪怕少一個銅板,皆為於此人同罪。”


    有人麵麵相覷,就連那真的失主也不再多言,隻能當作肉包子打狗,一去不迴。


    可真有一人出來說道:“那個灰色袋子是我的,裏麵有兩個銅板,縣老爺可以檢查一番。”


    何野看著這位灰色衣袍,頭戴一根木簪的年輕男子,又瞟了瞟其身後一位畏畏縮縮的青衣小童,大手一揮,立即一個灰色袋子入手,


    他隻是掂量了一番,看都沒看,直接隨手扔出,並嗤笑道:“瞅你那窮酸樣,二個銅板也好意思帶出門。”


    眾人聞言哈哈大笑,就連那身後青衣小童都羞愧的用額頭頂在了男子身後。


    實在沒臉見人了。


    接過錢袋的灰袍男子笑而不語,隻是其頭頂木簪有些常人不可察覺的微弱氣息,可又在男子轉身而去後,消散不見。


    何野撇了撇嘴,往身後揮了揮手,立即有二人架起麵如死灰,不停掙紮的黝黑少年,準備返迴衙門。


    自稱陸無手的少年扭轉身軀,怒道:“放開我,你這個畜生養的玩意!”


    何野剛想上馬,挑眉鬆開馬繩,轉身就是一掌甩在少年的臉上,打的後者嘴角流出鮮血,怒罵道:“既然你這麽想死,便讓你去找那個同樣手腳不幹淨的老家夥!”


    “帶走,先關入水牢三天三夜再審!”


    陸無手頓時頭暈目眩,可一轉眼竟看到那個贈送自己一兩銀子的白衣少年,掙紮哀求道:“喂,那個買魚的,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會再做了!”


    無人迴應。


    黝黑少年心死低頭,他知道被抓入水牢之中會遭到何等待遇。


    就算不用刑法,光是泡在水中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也是十死無生。


    他忽然想起了那個同樣因偷竊被抓入牢獄的濫好人,眼神逐漸灰暗無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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