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個星天外,明月透過枝頭灑下一地的銀輝。


    那間掛著“學而高遠”的學堂後院,孔新安和背劍漢子靜靜無言。


    說起來也是極有意思,當年一個天生劍心通明的俊朗少年和一個剛出世就名震崇陽國的白衣書生,一迴首,已經變成一個滿臉胡茬的粗糙漢子和一個身形更為佝僂的白發老人。


    在這不大的小院,遊子見故人,師弟見師兄。


    漢子本來醞釀一肚子的話卻是連個屁都崩不出來。


    他頓時感覺有些糟心,如變戲法般從空中抓出一個酒壇,先是漱了漱口吐出一些泥渣,仰頭就灌,喝的滿臉酒水,流了整整一身。


    孔新安懶得說些閑話,直接開口,“有話直說,無事滾蛋!”


    滿臉胡茬的高大漢子聽到此直接將酒壇摔個粉碎,聲音洪亮,張口就罵,“孔新安,你以為老子跋山涉水隻為找你喝酒?”


    “先生...先生走了。”


    漢子越說聲音越小,最後更是細若蚊蠅。


    本來已經返身走到門口的佝僂老人,腳步一頓,扭頭指著天上似笑非笑道:“先生飛升仙界了?”


    漢子頓時從滿臉酒水變為滿臉淚水。


    一個在外麵赫赫有名的八境儒家劍修,竟然像個孩子一樣哭成了一個淚人。


    身形佝僂的老人一步跨到漢子身前,直接一手將他提了起來,聲音如宣法旨,一字一字沉聲道:“別饒彎子,直接說!”


    高大漢子一手撥開老人的手腕,兩眼無神,淚如雨下,“沒了,都沒了。”


    佝僂老人竟是一腳將漢子踢出數米遠,撞破了小院牆頭,同時朗聲怒道:“你再敢弄虛作假,別怪我不顧師兄弟之情,將你活活打個半死!”


    孔新安悠悠坐會桌前,以一地抬頭望向遠方,喃喃道:“沒了,怎麽可能會沒了,一個輔佐三代君王,甚至當年有機會直接飛升仙界,卻因為邊界戰火燎原而自囚一地,譜寫無數儒家典範的十境聖人沒了...你在給我開什麽天大的玩笑,我輩儒生雖不像那些青衣老王八活個上千年,但先生天資蓋於一世,至少五百年還綽綽有餘,現在不過三百餘歲,怎麽可能沒了。


    老人想到此更是一股怒氣從心而來,指著漢子就罵,“當今崇陽國有資格對先生評頭論足的不足一手之數,你算個什麽東西!”


    倒在牆頭的漢子無言以對,揉了揉眼睛,伸手托出一個晶瑩剔透的白玉緩緩落到老人手心。


    孔新安愣神看著玉佩上的四個小字,一位九境的儒家半聖竟有些腿部打軟。


    “邪不壓正”。


    尤其是那個正字,在外人眼中更是大如星鬥,讓人不敢心生一絲歹念。


    佝僂老人似乎從玉裏看到一位比他還要矮上半頭的白發老人,滿臉笑意,腰間懸著這塊白玉,領著一位白衣書生和一個喜歡練劍的俊朗少年,踏行四野,遊學遠方。


    白玉中如有一條時間長河緩緩流逝,白衣書生沒了,俊朗少年也沒了,那位老人更是在一扇天門大開的琉璃門戶全然不顧選擇了迴頭,從那之後,老人腰杆一天比一天佝僂,話語也變的越來越少,最後更是一人孤零零坐在雲海之上,化為一道道金色光輝如綿綿細雨滴灑在整個太安。


    所有人都平白無故增加了一份氣運,甚至直接攀高一個境界。


    可隻有極少人知道這滿城的歡唿雀躍卻到底意味著什麽。


    孔新安握著白玉,在滿天月色下緩緩跪倒,腦袋挨著地麵哽咽不停,“先生,我有愧啊...”


    老人剛說話這句話,那塊刻有“邪不壓正”的透明佩玉應聲而裂,從中飄出一個簡簡單單的“正字”直接鑽入老人的額頭。


    這處不大的小院開始出現金色光輝,不再是絲絲縷縷而是彷佛大江潮水般四處洶湧奔瀉。


    一道光芒巨柱宛如一輪巨日,聲勢浩蕩,從小院直通雲霄,整個小鎮一瞬間亮如白晝。


    雲海之上雷音翻滾,氣勢磅礴,如有一頭頭倒海蛟龍肆意對天地放聲。


    本來因丟失一字而境界低了半籌的孔新安,直接由九入十。


    世間又多一位聖人也。


    千平縣縣衙府,那位本來還因為剛送走一位潑皮無賴而滿心歡心的虞仲,抬頭愣了楞,扭頭對那位麵無表情的桃花姑娘苦笑道:“你看我眼睛是不是瞎了,這大晚上的怎麽有太陽啊。”


    桃花姑娘隻是一個紙人,自然無法迴應。


    虞仲像被咬住尾巴的老狗瘋一樣往外奔跑,在這破地方呆了幾年已經算是抱住了那位大腿,可現在來看,不夠,遠遠不夠。


    同時不同地,在那座離此地千萬裏的太安城巍峨宮殿內,有位身穿龍紋雲袍的遲暮老人還在不停翻閱文書,可下一刻卻如心有感應般,放下紙筆,遙望遠方,起身行了一個躬身大禮。


    在太安城內那座由皇朝頒布正典的上德書院,有幾人同時抬頭遙望南方,傳來一聲聲低語,歎息也有,讚歎也有。


    其中一位老人咳嗽了兩聲收迴視線,歎了口氣,喃喃道:“老家夥啊,還有人接替你的衣缽,好啊,好啊,可惜老夫這幾個弟子唯有一個有些姿色,年紀還太小,再等等啊,等等老夫再去找你。”


    在崇陽國最北邊於龍武國的邊界處,一座名為“平天劍宮”的巨大城樓內,有位滿頭銀絲,長相卻極其俊朗的青衫劍修,於一地緩緩抬頭,又轉而收迴視線,直接拔地而起,一掠上高空。


    劍修在空中如履平地,一柄劍氣蕩漾的古樸長劍靜靜懸在身後。


    他慕然抓住長劍,指向遠方同樣一道道由重金打造的高大城牆,很是爽朗的笑道:“龍三,來,來,來,咱倆再打一架。”


    而在龍武國境地內,那位側臥歇息的高大漢子,微微睜眼,譏諷道:“慶無二,你他娘是不是傻了。”


    劍修輕輕一揮,一道道金色瀑布如大江拍岸直直往城牆傾瀉,漢子兩眼一瞪,瞬間一步掠出,雙手作拳,身後更是出現一個高如山嶽的金色巨像,麵容模糊,同樣是雙手作拳,不停朝金色劍氣揮打。


    高大漢子往身上一拍,一副綻放銀輝的琉璃盔甲頓時覆蓋全身,同時怒道:“老子有仙人甲,還會怕你?!”


    名叫慶無二的白發劍修比了個大拇指朝下的動作,直接由高處衝向更高處,身形瞬間淹沒雲海之中,漢子譏笑兩聲同樣飛向高空。


    兩國邊境上空不時有一道道劍氣劃過又或者掉落滿地的金輝,整個雲海上方雷音轟隆,一夜都亮如白晝。


    ————


    出了縣衙府的虞仲一路狂奔,向學堂而去。


    不是他不能禦空飛行,不是不敢,之前那位先生還隻是半聖,自家先生也是九境半聖,所以能保持自己的態度。


    可現在一字之差,隔了整個天地,給他十個膽子,他都不敢在放肆了。


    學堂後院內,孔新安已經起身坐在桌前思量一些事情,那位背劍漢子也不說話隻是又掏出一壇酒仰頭就喝,反正心情不好。


    白發老人往遠處瞟了一眼,收迴視線指著背劍漢子說道:“明日你帶著那位少年前去太安城,路上不用著急,可以走的慢些,可要是因為你玩世不恭出了丁點事情,你知道我會怎麽收拾你。”


    漢子撇了撇嘴,“你準備幹啥?”


    孔新安負手而立,衣衫無風自擺,兩個大袖中更似有清風徐徐,飽滿飄搖。


    他眼神淩厲,慕然開口,“自然是迴去看看,先生一輩子的心血都在那裏,我豈能坐視不管。”


    漢子點了點頭,卻又是露出一分玩味,“老皇帝也已經白發蒼蒼了,幾位皇子更是雄心勃勃,你就不怕現在迴去落個居心不良?”


    老人抬頭望向星辰,輕輕說了四個字。


    “邪不壓正。”


    他伸手朝虛空一抓,那位縣老爺虞仲直接掉到了二人身前。


    虞仲先是誠惶誠恐的拱手作揖,“拜見聖人。”


    後者點了點頭,虞仲才舒出一口氣,隻是他餘光一瞥,心又被揪起來了,趕緊再次拱手,“拜見劍仙。”虞仲現在還心有餘悸,這個人可真把他折磨壞了,不是讓端茶倒水,就是插科打諢,同樣是一身浩然氣,怎麽做的就不是人事呢。


    漢子似乎看透了男子的心思,喝了口酒,嘖嘖道:“小子,你命真好,有福了。”


    孔新安擺了擺手,緩緩說道:“虞仲,既然你那縣衙平常無事,那便來體驗體驗當教書先生的感覺,若有人能悟得浩然,你無妨提攜一二,三年之後,你想幹嘛幹嘛,怎麽樣。”


    虞仲連連點頭,“聖人老爺說什麽就是什麽,我當,我當。”


    孔新安搖頭苦笑,伸手從腰間抽出一張金色宣紙,以指作筆寫了四個大字。


    “正人君子。”


    尤其是那個正字,有些刺眼。


    虞仲接下金色宣紙,臉上笑出了一朵花,小心翼翼收了起來,抬頭笑道:“多謝聖人老爺,有了這玩意,別說三年,十年我都認了。”


    這可不是一章普普通通的壓字符,這可能是大道機緣,甚至能保他幾條命的玩意。


    老人負手長歎了一聲,又對二人囑咐了一遍,“就這點小事,千萬別出岔子了,不然我會給你們擺正擺正。”


    老人說完便一步掠空,化為一道長虹直直向北而去。


    直到完全在月色下消失身影,漢子才捶了捶腰,起身怒罵道:“當個狗屁聖人,看把你得意的。”


    他隨之往男子身上瞟了一眼,沒好氣的說道:“還呆著幹嘛,等我請你吃飯啊,還不迴去準備準備,明天要怎麽開始教書。”


    虞仲連忙點了點頭,拱手道:“那我就先迴去,劍仙老爺您自便。”


    剛出小院,虞仲就飛一樣離開,臉上是得意至極,“說到底還是我虞仲有些本事,這天上掉下來的玩意,想要接,也要有能耐才行。”


    背劍漢子往地上吐了兩口吐沫,碎罵了一句“沒良心的玩意”,可轉頭他就有些憂愁,一屁股坐在木凳上,苦笑道:“那小兔崽子要不聽我的咋辦啊。”


    他隨即又自問自答,“早上剛結的仇,肯定不會聽我的,那就晚上直接綁走算了,讓他上天無路,下地無門。”


    漢子一拍大腿猛然站起,偷偷摸摸在夜色下往草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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