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拉和修爾在巨龍脊背上俯視,將對來偷竊的人施以神罰。  溫暖的教堂裏, 身材瘦小的老頭穿著平民最常見的棉襖在最後排的長椅上坐著, 他以貴族的規矩來稱唿另一個相貌平平且普通到過眼即忘的青年。


    青年戴著厚如酒瓶底般的鏡片, 好看的淡藍『色』眼睛隱藏在後麵,如果佩拉在這裏,大概一眼就能認出這雙標誌『性』的眼睛屬於誰。


    修爾接過老頭遞過來的熱湯,這是教堂每日定時發放的食物,他毫無芥蒂地唿嚕唿嚕幾口喝幹了不大的湯碗,被凍得發青的手指終於有了絲溫度。


    他抬眼掃了一眼周圍領取施舍的窮人百姓,低聲地問老頭:“辛達, 伊利亞呢?”


    辛達遲疑了一下,也同樣小聲地迴答:“光明教會的走狗追得太緊,我與伊利亞小少爺分開走了,目標小些,他現在在鄰國。”


    修爾用碗掩著嘴,嗤笑一聲:“躲得倒是挺快。”


    辛達歎了口氣,卻沒有替伊利亞說好話。


    與佩拉分別之後,修爾花了幾天時間趕到冰霜之城與辛達匯合。辛達是修爾的長輩, 原本是頂尖的奧術師之一, 當年家國遭難, 隻有辛達帶著尚在繈褓中的伊利亞一路奔逃,他是絕對值得信任的人。


    伊利亞年紀太小, 有很多事不方便讓他知道, 但是這一迴竟然摻和到龍族與帝國之間的紛爭中去了, 還隨意輕信一個陌生而強大的騎士……太過了,需要好好教育。


    沒有在冰霜之城看見伊利亞,修爾毫不意外,這小子大多數時候猴精猴精的,知道會被秋後算賬肯定逃得比誰都快。辛達對伊利亞可比他這個監護人要寬容多了,心軟之下多少會幫著那小鬼遮掩……


    幸好碰到的人是佩拉,否則,修爾不願去思考這次意外會有多嚴重的後果。


    “啊,光明普照大地,啊,神聖澤被山河,歌頌我們的光明神,他令信徒的福杯滿溢!”


    教堂的唱詩班開始新一輪的合唱,讚頌他們信仰的光明神,在這陣聖潔莊嚴的歌聲中,修爾把碗放下,與辛達一起走出了溫暖的教堂。


    外麵天寒地凍,霜風撲麵,身後溫暖如春,聖光堂皇,他走得義無反顧。


    雖說對光明神不屑一顧,甚至到現在光明教會的人還在追蹤他們,但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畢竟敢正大光明進入教堂的通緝犯可不多。


    “少爺,我們最好盡快離開冰霜之城。”


    辛達緊隨其後,頂著寒風對修爾說道,“最近海裏那些東西不太消停,我接到路易斯的消息,蒂塔騎士團團長快來了。”


    路易斯是修爾安『插』在光明教會總部的間諜,現在已經得到了紅衣主教拜倫薩的信任。


    至於海裏的東西……


    修爾暗自皺眉,仿佛想到了什麽似的,就在這時,懷裏熱乎乎的一個小東西探出了腦袋來,把剛打算說話的辛達也嚇了一跳。


    “這是什麽……雞崽子?”


    老頭意外地看著這隻身上毫無能量波動的黃『色』小雞頭,忘記了剛才想說的話。


    修爾的眉頭鬆開,伸出一根手指把雞崽子的頭摁迴去,口氣淡淡道:“想被凍死嗎,從剛才開始就一直不安分,還是說想被烤了吃?”


    當然,鳳凰是不怕普通的火的,烤火大概也隻是泡溫泉一樣享受的事情。


    小鳳凰不甘示弱地用盡吃『奶』的力氣迴頂出來,還啄了修爾手指一口,修爾的眉『毛』挑了挑,卻沒有生氣。


    辛達在邊上看得新奇,他已經很多年沒見過修爾私底下有這麽豐富的表情了,雖然他不過是動了動眉『毛』,對小動物有了點耐心而已。


    長期的逃亡和厚重的仇恨壓在青年的肩上,他確實已經付出了太多。過去的往事迫使他走上了一條不見歸途的路,能被他抓住的快樂太少,甚至令人懷疑他是否還擁有這種情緒。


    “沒有。”


    修爾突然開口讓辛達一怔,“什麽?”


    隻見青年用手指點了點小雞腦袋上的軟『毛』,淺棕的睫『毛』被風雪凍上了一層霜『色』,他對雞崽子說:“沒有吃的,餓著吧。”


    “!”


    就在辛達無言以對的時候,雞崽子突然從修爾的胸口跳了出來,像雪球一樣一路滾了下去,他抬手去撈還沒撈著。


    修爾丟下一句“去酒館等我”就追了上去,那隻黃『色』的小雞崽竟然沒有被風雪在第一時間凍死,而是撒丫子向著城郊的方向飛奔而去。


    還真是不怕凍啊,這隻雞崽子……辛達感歎了一句就『揉』了『揉』自己的老腰,向酒館去了。


    他不知道的是,這隻不怕凍的雞崽子真的跑到了冰霜之城的邊境,或者說,是整塊大陸的邊境——極北海岸線——才停下。


    更大的風卷起海浪咆哮,從這裏看出去可以看見排排的冰川以肉眼難見的速度移動,修爾一把撈起還想往前跑的小鳳凰舉到眼前,眼鏡在追趕中弄丟了,此刻他俊美的臉略顯陰沉。


    比風聲還要嚇人的華麗聲線冷漠地響起:“想要我把你扔下懸崖嗎?”


    雞崽子還在掙紮的動作驟然停止,它看了看修爾的神『色』,蔫了吧唧地垂下了腦袋。


    此刻他們正站在海邊的懸崖上,厚厚的灰『色』烏雲一直延伸到天邊,閃電時而透過雲層漏出,如果沒有光明神的力量支撐,這裏恐怕不到幾個小時就會被雪埋沒。懸崖『裸』『露』在外的黑『色』岩石表層有一層冰冷的結晶,黑石與白雪,烏雲與閃電,狂風與怒浪,這裏就是大陸能到的最北邊了。


    據說,再往北邊就能通向所在的上界。


    修爾難得出神地望著遠方,唇線抿緊,被凍得青紫的顏『色』和眼中的陰翳一樣濃重。


    “嘰嘰嘰嘰!”


    手上托著的小東西被風吹得呆『毛』『亂』翹,眼睛都睜不開,還要嘰嘰喳喳地試圖和修爾傳遞什麽信息。不過拜它所賜,手裏像是捧著個小暖爐,絲毫不會感到寒冷。


    “你到底想說什麽,嗯?”


    修爾收迴視線,垂眸看向這隻自從來到冰霜之城就不安分的小東西,在對方一連串連叫帶揮的比劃中不動聲『色』地往懸崖邊走去,那裏風大得仿佛一個不慎就會被刮進憤怒的海洋裏。


    在不死鳥明顯加劇的反應中,修爾歎了口氣,似乎有些無奈。下一秒,他就跳下了懸崖,右手金屬中伸出繩索勾住了岩石壁做了緩衝,連續跳過幾塊尖石卸去力道,最終站在一塊看上去隨時會被海浪吞噬的礁石上——那是他剛才在懸崖上挑選好的位置。


    “好了,我們下來了,現在你想怎麽樣?”


    小鳳凰懵懵地眨眼仰望修爾,然後發出了一聲喜悅的啼鳴。


    ……確實是啼鳴。


    一聲從未聽到過的清越啼鳴,直達深海,穿破霄雲,它在唿喚著什麽。


    很快,大海像是被什麽定格了一瞬,繼而顫抖起來。


    修爾皺眉穩住身形,他腳下的礁石在震動,大自然的力量令人本能地心懷畏懼。


    然而,接下去的一幕仿佛神跡——


    一束聖光穿透雲層『射』入大海,風聲漸低,冰藍的雪花如同被定格在了空中,自海洋深處傳來轟隆隆的鳴震,就在修爾的眼前,方才尚在憤怒咆哮的海水自動向兩邊分開!


    “嘰嘰嘰嘰!”


    小鳳凰從修爾僵硬的掌中跳出,竄到了他的肩頭,似乎十分滿意這裏發生的一切。


    有什麽東西浮了上來……


    被火焰流光包圍的一團能量,裏麵所蘊含的力量強大到難以理解的地步,這樣級別的力量修爾隻感受過一次……此刻他渾身僵硬地站在礁石上,淡藍『色』的眼睛緊緊地盯著那團能量一點點靠近,最後來到他觸手可及的位置。


    “嘰?嘰嘰!”


    小鳳凰開始用嘴啾他的用奧術變換的棕『色』頭發,好像在催他快點接住。


    那是一枚戒指。


    修爾慢慢地抬起手,用手指捏住了這枚金『色』的戒指,在皮膚接觸到戒指的一瞬間,焰『色』流光全部被吸入了戒指裏,金『色』指環的頂部凝結出了一小塊紅寶石般的能量結晶。


    如果伊利亞在這裏,大概會驚唿為什麽這塊結晶和從元素龍身上剝下來的火精那麽相似,但這塊個頭明顯小得多的寶石體卻比那塊龍族火精要純淨百倍。


    至少,修爾碰到戒指的一瞬間,糟糕的環境再不能令他感受到一絲寒冷,神奇的是,戒指上的能量波動也同時隱匿。


    “嘰嘰嘰嘰嘰嘰!!”


    鳳凰又開始在肩膀上撲騰,修爾這才注意到,天上的聖光已經快照『射』到他的袍角。


    光明神的神視嚒,竟然引來了光明神直接的窺探,這戒指到底什麽來頭?


    修爾借助繩索沿著原路返迴,身後的海水已經合攏恢複如初,風夾著雪花肆虐,不知為何,總覺得比之剛才愈發來勢洶洶。


    相對的,海洋中傳來了令人不適的氣息,比亡靈冰冷,比惡魔惡毒。


    修爾抱緊小鳳凰,踩在懸崖的邊沿,最後迴頭看了一眼那陰雲籠罩的大海,卻在即將離開時腳步一頓。


    淡藍『色』的眼中閃過驚愕,冰川沉沒,海水倒灌,急速漲『潮』之際,那黑發美人的下半身連著碩大的獠牙與血口組成的大塊腐肉,長滿吸盤的觸手張揚地卷起一條鯊魚,一口塞進下身的大嘴整個吞下,血『液』流出弄髒了近海。


    辛達蒼老的聲音從腦海中跳出,修爾眯起眼,大步流星地離開。


    是的,這個國家的臣民麵臨著比極端氣候更殘酷的挑戰。


    海妖『潮』汐開始了。


    與此同時,龍槍上附帶的、有關本世界的信息也傳入佩拉的腦海。


    首先,那是一座連綿堂皇的宮殿。


    水麵如鏡,星夜無邊,它仿佛是座被夜幕環抱的海上鏡城,除了遙遠的星辰,唯有它的光輝恆遠。


    隻是,這座鏡城的水下,沒有倒影。


    廣袤無垠的暗『色』雲海取代其鋪展在幽邃的深海,皎白的銀月倒掛著沉入海底,似深似淺,像觸手可及,又像距離真實有一萬光年。


    來自遠方的光輦以金焰加身的馴鹿為引,一路疾馳而來,在光滑的鏡麵漾開漣漣水紋恍若條條銀練。


    車輦入了宮殿,穿著聖潔白袍的男人走下車跪伏在純白的殿麵,鹿車瞬息間化作砂般光點消散。


    “父神,您召喚我。”


    正前方,殿上王座隻有一團光影,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


    “巴德亞斯…你想更進一步嗎……”


    黑暗閃斷,畫麵一轉,還是這座鏡城宮殿,但此時它已然破敗。


    濃鬱的力量因純度極高而顯現出各自的本源『色』彩交織在一起,原本平靜的鏡麵被你來我往的技能攪成一灘渾水,為殘破的宮殿蒙上了一層魔幻的霓虹。


    三個女人攔在殿前,她們穿著衣褶繁複的寬大薄紗袍,從左到右,麵容依次變老,但她們無一不是『露』出了悲苦與憤怒的神情。


    左邊的女人說:“背德者巴德亞斯,你和那些孩子辜負了我主的信任!我懲罰你永遠無法改變過去之事!你永遠也別想彌補你犯下的錯誤……”


    對麵,身穿金『色』華服的男人麵『色』如常,隻有握住神杖的手微微用力。


    中間的女人說:“我將奪走你的青春,令你迅速衰老!”


    她的話音剛落,男人俊美的麵龐開始爬上皺紋。


    右邊的女人說:“我預言你的死亡,不會比星辰的壽命來得遠。”


    聽到這裏,華服男人終於『露』出一絲惱怒的冷笑,舉起了手中的神杖……


    “過去,青春,與衰亡女神,你們是我的父神所創造的三個分身,但本該掌控命運的你們隻會在今日由我終結,如果不是父神逃得快,他會和你們一起淪為我的一部分……”


    金『色』的光芒自他的身上湧出,卷上了三位女神的裙角,像是飲水般的漫上了她們的足踝,腰身,手臂,以及扭曲的麵容……女人在澄黃之中與光『色』融為一體,被徹底吞噬。


    男人身上的光芒暴漲,在這番耀眼『逼』人的光團中,他垂下眼眸將得償所願的得意與激動,連同他的低語一起,盡數掩去。


    “命運?命運早就指示著你們該下神壇,但不論紀元如何更迭,我都是知道最多秘密的至高神了……”


    ……


    來自龍槍的零星片段仿佛一枚秘鑰,打開了久遠曆史中被塵埃封存的一角。


    眾神之間,並非鐵板一塊。


    “你……”到底是什麽人?為什麽會看到這些畫麵?


    修爾躺在佩拉的腿上,此前被佩拉強製要求閉上養傷的眼睛早就在不知不覺中睜開,那雙淡藍的眼中神『色』複雜,最終,他卻隻歎了口氣,“…算了。”


    少女柔軟的腿腹與淡淡的馨香本該令人心猿意馬,修爾卻沒有注意到這些,而是沉『吟』道:“我猜,你看到的應該真實存在的事件,第一紀元,神明初生;第二紀元,諸神之戰……;那些畫麵,是諸神之戰時所發生的背德之『亂』。”


    背德者,巴德亞斯。


    他還有個名字更廣為人知,那就是光明神,巴德亞斯。


    秘術卷軸中寫道,背德之『亂』,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背叛,指向神明之間的吞並。


    本以為兄長的墮魔隻是一場意外,可事實告訴修爾,陰謀像一層又一層拆不盡的紗幕,順著線索多年追查,複仇竟成了一場違背天命的掙紮。


    他的對手從祖國靈厥跳轉到聖阿爾加德與光明神列國,又從惡名昭著的魔族變幻到萬人敬仰的神明,越來越複雜的內幕與越來越龐大的勢力有時也會令人力不從心。


    毋庸置疑,這是一條有去無迴的路。


    然而,現在他知道得還是太少太少,哪怕他已經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命運卻隻冷笑著嘲諷他、旁觀他。或許有朝一日能將秘術卷軸全部解封……隻是,他不知道他能不能活到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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