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神殿向全民開放。


    戰後的斷壁殘垣仍在,屍首已被排放齊整蓋上白布,而滿地的血跡卻沒有被洗刷,幾乎染紅了整座神殿外圍的地麵。


    審判就在這樣的場景裏舉行了,烈日底下,這些凝固成深褐『色』的血跡簡直罪惡到觸目驚心。


    佩拉從昏睡中清醒的時候,修爾坐在她的身邊不遠處的寫字台前上處理文件,一側頭就能看見。


    神殿製式的寬大衣袍被他撐起來,白底藏藍布料上的金線紋路精致貴氣,卻不張揚。金絲邊的薄鏡片勾勒出他眼中沉靜冷淡的氣質,也許看到了什麽內容,他眉宇間的冷淡一散,薄唇微掀,勾出一個略帶諷意的無聲輕笑……不知為何讓人感到有股古怪的熱度在心尖竄起。


    可能是因為他今天戴眼鏡了吧……佩拉吸了口氣,吐出。


    這樣的動靜當然不會被修爾忽略,青年的眼神瞬間亮起,又被玻璃鏡片遮去幾分,那雙藍眼睛漂亮極了,像被晨光照亮的『迷』霧湖泊,氤氳濕潤的亮澤。


    “醒了?感覺還好嗎,我讓廚房準備了很多烤蠍子。”


    修爾隨手摘去眼鏡,站起身向佩拉走來,高大的身影來到她的床邊,投下一片陰影。


    佩拉淡金『色』的眼睛裏映出對方的模樣,感覺心頭的那股酥麻麻的癢意沒有消失,反倒更強烈了?


    可是,他不是已經摘掉眼鏡了嗎?


    佩拉長時間的注視讓修爾有些疑『惑』,於是他歪了歪頭,牽出一個笑來。


    笑是溫柔的,但那雙剪水般的眼睛卻讓這個笑無端意蘊深長起來……


    “是…要我抱你起來嗎?”沒等佩拉迴答,修爾的氣息已經欺近,他彎下腰攬住了佩拉的手臂和後背,“睡了一覺學會了撒嬌嗎,騎士大人?”


    那軟軟的笑意被低啞的聲音無限放大,聽得出來,那其中跳躍般的、輕淺的調皮,讓人心頭癢癢的。


    佩拉被輕鬆地抱起來,坐正在床邊,修爾站直後垂眸正與她的視線對上,少女的眉頭越皺越緊,最終用十分肯定的語氣道:


    “你不要說話了。”


    修爾:???


    佩拉終於舒坦了般的舒出口氣,心道自己以前怎麽沒有發現?這小崽子說起話來比魅魔還……嗯,讓人感覺怪怪的?


    看來不是眼鏡的問題,是這家夥的聲音有問題,就是這樣。


    “不是……”


    修爾剛要開口,就被佩拉明銳的金瞳鋒利地掃過,他忍不住無奈地笑著搖頭,用手配合地做了個噤聲的動作,佩拉才滿意地走了。


    過了一會兒,佩拉已經開始津津有味地吃烤蠍子了,一張羊皮紙被撕成可憐巴巴的一小條,被修長好看的手指推了過來。


    她抬眼一看,紙上華麗的花體字寫著:真的不能說話嘛?我惹你生氣了嗎?


    ……唔,確實透出一股可憐來。


    佩拉反思了一下自己,修爾在對抗詛咒上一定為她做了許多努力,又要防備內患外敵,處理那麽多事情……她這樣一醒過來就不讓人說話,嗯,不太好。


    其實嚴格說起來,修爾也沒怎麽樣,好像隻是她自己突然感覺古怪?佩拉心下歎了口氣,她怎麽能對年輕人這麽不寬容呢!


    “算了,你還是說話吧,但是不要那樣說話。”


    念在麻辣小蠍子的份上,佩拉決定放寬要求。


    修爾撐在桌子上微笑地望著她,眼神柔軟,好像樂在其中的樣子。


    “那樣說話時怎樣說話?騎士大人要不要給個示範?”


    佩拉眉頭一皺,手下不小心用力稍重,刀具直接將瓷盤割裂……


    她的身形在瞬間變換位置,窗口的簾布微微被氣流拂動,光影錯落間,少女身體前傾抓住了青年的衣襟,將他『逼』得稍稍後仰,兩人的視線終於平接,一個淡金惱羞卻冷厲,一個『迷』藍縱容而溫潤。


    當然,仍帶調笑。


    “對不起我我我來得不是時候!”


    門口,貝貝爾的聲音像被針紮了屁股一樣,驚慌失措地響起。


    一聽就知道,他又在擔心壞人姻緣會被驢踢屁股這種事了……


    “來得挺是時候的,兩位是不是已經忘記了馬上就要舉行審判會了?”阿瑪莉婭把不爭氣的貝貝爾踹到一邊,挑眉道,“不在此時打擾一下,你們大概就要徹底忘記了吧。”


    事實證明所謂遺忘隻是假象,換上一身輕鎧的佩拉再度氣場兩米八,而修爾甚至連著裝都不用換,隻要他這麽走出去沐浴在光下,沒人會對他代表著神明意誌這一點產生懷疑。


    提瑪哈神殿前的開闊地,連片的白布遮蓋著戰亡的士兵,從被血和沙土汙染的破爛軍裝上可以分辨出他們生前處於哪個陣營,但此刻他們都被排到了一起,死後無分你我。


    ……長老會的人懷疑神殿是故意的,他們用這種方式無聲地嘲諷這場戰爭,嘲諷為此犧牲的戰士。


    平民紅著眼眶,沉默地圍在廣場前,他們都換上了提瑪哈傳統的葬禮服飾,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悲哀與『迷』茫。


    戰爭,戰爭,戰爭。


    這幾個月一來,他們遭遇了太多戰爭,沙西之戰是為國而戰,那麽這一場內戰又是為了什麽呢?


    “感謝各位參與今日的審判,我,亞爾斯蘭,將代表沙漠之神的旨意對長老會進行審判。”


    悲痛的氣流被站在高處的青年打破,他穿著聖潔的袍服,手持聖典與法杖,完美的容顏蒙上一層淡薄的悲憫,宛如神隻。


    長老會的人以大長老與二長老為代表,坐在台階最前麵,皮平等人則坐在他們之後,這樣的安排足夠所有人看清他們的臉。


    神殿沒有綁他們,甚至給他們安排了座位。原本長老們也很習慣這種被萬人注視的場麵,但此時此刻,他們的感覺卻不可能與平日相提並論。


    這些沉默的目光裏有質疑,有怨恨,有『迷』『惑』,有痛楚,它們深深地割開了長老會的顏麵,將那黑暗的、不可明示的內裏扒出來暴『露』在陽光底下。


    大長老沒有看向民眾,而是充滿怨毒地盯住了站在高處的修爾,那種憤怒與仇恨結合成綠『色』的火焰,燃燒他,折磨他。


    修爾卻沒有看他,而是在講話後示意旁聽人員落座,這些人裏有原長老會卻投向神殿的“『政府』人員”,以喬瓦尼為代表共十九人;有軍方的人,以喀加為代表共15人;也有被告長老會的親屬共5人;道爾頓將軍還以友好邦交的名義被邀請了一把。


    圍觀群眾將正殿圍得水泄不通,審判,正式拉開帷幕。


    眾目睽睽,光天化日。


    神使的語聲沉穩而有力,清晰地傳遞到每一個角落——


    “我們的提瑪哈自古以來生存於苦難,每一塊肉,每一滴水,都是我們用『性』命與大漠搏鬥得來的。殘酷的環境使我們團結,沒有人能打倒勇敢又堅韌的提瑪哈人。”


    神使的話吸引了所有提瑪哈人的注意,他語中的驕傲感染了沉浸在悲傷裏的提瑪哈人,讓這種悲傷多出一抹心酸與壯烈。


    是的,他們是不容易的,他們有理由為了這樣的境遇感慨。


    “正是這樣頑強不屈的靈魂得到了神明的認可,沙漠之神降下福澤,賜予我們金幣,礦產,食物,物料,我們的生活得到了祝福,一切都不同於往日。”


    提瑪哈人在神使的話裏迴憶起了過往歲月,欣慰地想起了他們的生活在四年前得到了質的提升,沒錯,他們也是過上過好日子的,本來一切已大有起『色』,而這一切也都是來自沙神的福祉。


    “可是,不甘心提瑪哈得到庇護的沙西六國對我們發起了戰爭,他們殺害了我們的使者,侮辱了提瑪哈人的品格,他們妄圖用暴力中斷我們的發展,迫使我們迴到原來的生活!”


    這句話如同當頭一棒,喝醒了提瑪哈人的神誌。


    緊接著,他們聽到神使的話音中透出一股悲憫與憤懣,哀傷與不平——


    “就在民族存亡之際,我們冠以信賴的長老會竟然勾結敵國!背叛了民眾!背叛了提瑪哈!背叛了神明!”


    言語中巨大的力量像海嘯般拍上沙灘,提瑪哈人的悲鳴聲響徹神殿,他們憤怒了,他們用悲痛的眼神望向長老會代表坐的地方,質問他們:為什麽?為什麽要背叛國家!


    大長老和二長老的臉『色』都開始泛白,雖然海嘯還未吞滅城中央的高樓,但樓卻已經在震動與風聲中搖搖欲墜。


    “好在,神明保佑提瑪哈,我們不僅以少勝多,贏過了沙西聯軍,還戰勝了赫赫有名的費吉平名將道爾頓將軍!噢,感謝吾主!”


    隨著修爾的祈禱詞,底下的提瑪哈人民也跟著道出祈禱,他們已經完全被修爾帶入了氛圍。


    隻有坐在旁聽席上的道爾頓將軍臉『色』僵硬,本來精神矍鑠的臉上呈現出一股要發不發的惱怒意味。這時,挨在他身邊的不羈青年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得狂妄極了。


    “嘿,我就跟你說了吧,你可別指望能贏這神棍,誰也說不過他這張嘴。”


    道爾頓將軍心裏已經認了,但麵子上還是過不去,頓時反唇相譏道:“狂蠍,你老爹還在被告席上坐著呢,你還有閑情坐在這兒看熱鬧?”


    狂蠍無所謂地撇了撇嘴,道:“反正那神棍答應不會殺我老爹,也是時候讓老頭子知道知道厲害了,嘖,上躥下跳的煩死了。”


    道爾頓將軍無語地扭開臉,不再理這種六親不認的混賬玩意兒了。


    而高處的修爾還在繼續,此時人民的情緒已經被完全煽動起來了,甚至有人拿地上的石頭去丟遠處的被告席,可是修爾並不打算點到為止。


    “這一次,死『性』不改的長老會甚至不惜發動軍隊,隻為了滿足一己私欲!這些戰士就在殿前的白布之下,他們正值年輕,他們也許剛娶妻,也許剛得子,也許還惦記著年邁的父母備下的歸家熱湯……”


    修爾的眼中霧氣氤氳,聖潔的麵龐仿佛降世的天使,動情道,“可是這一次,妻子再也等不到歸家的夫婿,孩子再也等不到他們的父親,這個家裏永遠隻剩下了老邁的父母——是誰造成了這一切?”


    他的問題在這一刻得到了無數人流著熱淚的迴應:“是長老會!”


    是長老會害了這些無辜的戰士!


    是長老會背叛了人民與神明!


    是長老會!都是因為長老會!如果不是他們,生活隻會越來越好,沒有人會生活在戰爭的陰影下!


    被萬眾指責的大長老與二長老已經手抖得說不出話來了,這一迴他們意識到,他們徹底的大勢已去,永遠不可能翻盤了。


    人民的眼神如刀刮在身上,人民嘴裏的唾沫恨不得一人一口淹死他們,大長老氣得發瘋地看向造成這番局麵的修爾,而修爾則遠遠地給了他一個模糊不明的微笑。


    大長老一口心頭血噴出,眼前一黑,當眾昏死過去。底下的人民卻沒有一個為他感到擔憂,反而直言這是沙神的降罪。


    修爾在這如沸水般的氣氛中朗聲道:


    “我在此代表神明意誌與人民心聲盡數前任長老會政要罪責,以大長老為首,通敵叛國,濫用職權,貪汙枉法,蔑視神明。”


    “因一己私欲挑動民族矛盾,枉顧人民利益,造成無辜犧牲,這些死去的士兵就是作證。”


    “我宣布,最終審判結果,將參與此次行動的長老會成員卸任,並剝奪其一應財政權,以儆效尤!”


    唿啦一聲引起萬重響應,這樣的結果令提瑪哈人痛唿大快人心,在這樣和諧的氛圍中,修爾功成身退,讓喬瓦尼等人上台宣誓,代表新任長老會政要成員正式在人民麵前『露』臉。


    戰士們的葬禮會在三日後隆重舉行,撫恤金的發布也會緊接跟上,所有的一切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佩拉卻有些疑『惑』地問道:“怎麽了?這些事情很棘手嗎?”


    修爾看著剛烈正直的少女,不禁笑了笑。


    “不,你隻需要知道,大部分事情對我而言都不能用棘手來形容就行了。”


    剩下的,就隻有有關你的事了。


    路易斯從帝國傳來的線報他已經讀過,畢索國王對佩拉產生了興趣?想利用他們的力量去對抗越洋者,以坐收漁翁之利嗎……


    修爾的眼神變得幽深,誰也別想動他的騎士大人,這是規矩。


    畢索·拉瑪,這個不守規矩的男人,不如就連同早年追殺他的帳也一起清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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