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揚州城前,公孫老頭特地趕製了兩張實皮麵具,用於偽裝二人身份。


    所以現在的老頭已經變成了一個麵色枯槁,醜陋無比的駝背老漢,而鄭萬廈也變成了一個臉頰渾圓,麵容坑坑窪窪的侏儒老頭,令人望而生厭。至於少女顏歡歡由於相處諸多不便,被老頭托付給了摯友。


    揚州城的繁華僅見唐人‘煙花三月下揚州’‘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等隻言片語便可見一斑。但直到現在老頭也沒有告訴過鄭萬廈他們要去哪。現在兩人拋下了驢子,拋下了小船,所以也相應的丟棄了許多行李,也就是說,留下來的便是很重要的。少年扮成的侏儒老頭手上仍捧著藍布包裹著的罐子,嗯,雖然不知道這是什麽,但看起來仍是很重要的東西。那麽老頭腰間掛的酒葫蘆,難以割舍,鄭萬廈難以理解這玩意兒哪兒重要了。


    經過城防的時候,公孫老頭特地囑咐鄭萬廈扮成聾啞老頭,這樣便不會因為尚在變聲的稚嫩聲音惹人生疑。


    但意外還是發生了。


    鄭萬廈被攔下詢問手中何物。老頭生怕他開口說話,急忙向盤問的軍官諂媚道:“長官,長官,我這個本家兄弟天生聾啞,這罐子裏不過是他帶給家中妻兒的吃食。嘿嘿。”長袖籠住軍官的手,麵不改色地遞過一錠銀子。然後伸手摸著胡須幹笑。


    軍官饒有興趣地上下打量著二人,譏笑道:“長成這樣也會有女人會看上他?”話音剛落便仰天大笑,周圍的士兵很捧場地跟著哄笑。老頭嘿嘿幹笑,一臉諂媚。而旁邊的鄭萬廈也裝出癡癡傻傻的樣子傻笑著看著這些士兵,覺得很有意思。軍官笑完之後,很不耐煩地揮揮手,厭惡道:“滾吧。”老頭哈腰連聲道謝,拉起侏儒老頭衣袖便硬扯走了。


    經過這無傷大雅的小小波折,老頭再次向鄭萬廈囑咐道:“不許說話。”覷著鄭萬廈眼中的笑意,又慎重地補充道:“不許戲弄別人。”


    二人尋店過程中,優哉遊哉,鄭萬廈久居塞外廣漠,幾時得見這番江南繁華,盛世景象?


    揚州城內人聲鼎沸,商販往來不絕,道旁商鋪小攤不可勝數,誰知曉揚州城收納天下幾鬥風流,聚斂世間幾分財富。對於鄭萬廈來說更加新奇的是:城內甚至能看見金發碧眼的外番之人;頭戴紗帽,籠罩全身的高麗女子;高高盤起發髻,腳著木屐,手持東瀛刀的武士。看得鄭萬廈嘖嘖稱奇。


    鄭萬廈的目光隨著一個手持十字架的黑袍碧眼之人移動,迴過神來時,發現老頭已經不在身邊了,他左顧右盼尋找老頭,最終在一簇人頭中發現了老頭此時辨識度極高的尊容。


    所以他弓著身子,從比他高大的人群大腿間穿梭而去。其間碰到了不少意圖占旁邊婦人便宜的潑皮無賴,這些潑皮便順勢靠向旁邊的婦人高聳柔軟處,口中還罵罵咧咧,不幹不淨:“媽的老混蛋,急著去投胎嗎?”語畢又一陣摩擦,大吃豆腐。


    鄭萬廈扮成的侏儒終於擠到了公孫老頭身邊,看向中間被人群包圍的地方,隻見擺了一張長桌,桌上放了砧板菜刀等一些廚具,一個水桶裝了水和幾尾魚,旁邊一張大紙貼在顯眼處,上書‘日本の料理刺身’,‘刺’與‘身’之間還有一個類似提鉤的字符,鄭萬廈並看不懂。桌子麵前是觀眾,後麵是兩個男人,一人穿著和服,雙手袖子擼到肩膀,手掌發白,作東瀛人打扮;另一人則穿著很傳統的漢人服裝,嘴上有兩撇小胡子,看起來十分精明。值得一提的是,在二人身後,還有著一個蓋上蓋子的木桶,不知其內裝有何物。


    東瀛打扮的男人開始說話,嘰裏咕嚕說了一大堆,但都是對著和他一起的漢人所說。旁觀的人群騷動起來,“這蠻夷嘰嘰歪歪說甚鳥語?”、“誰能聽懂給翻譯翻譯?”“這蠻子在問候你家先人哩。”人群大笑起來,場麵混亂。附耳傾聽的漢人雙手往下壓了壓,示意人群安靜,又附耳聽東瀛人說了一會,咳嗽清音,悠悠開口道:“這位渡邊次郎先生是東瀛友人,久仰華夏文化,特來中華瞻仰風土人情,也想把他家鄉的食物讓大家見識見識。”


    說完帶頭鼓起掌來,人群便跟著他爆發了掌聲。


    於是東瀛男人伸手入桶,便提起一尾海魚,放於砧板上,不顧魚還活蹦亂跳,提起刀鋒狹長的東瀛廚刀,左手按魚,右手持刀,橫著剔骨,斜著切肉,緩慢而精致,專注得不像在做一道菜,像是在認真雕琢一件工藝品。圍觀的人群也看得入神,唿吸都刻意放緩,生怕影響到東瀛友人。


    一刻鍾之後,東瀛人將切成片的魚肉裝盤擺好,推向眾人。


    人群又一次騷動起來,不住交頭接耳,“活魚就這麽吃嗎?”有膽子小的女子看著晶瑩剔透的魚肉,嘀咕道:“吃了會不會拉肚子?”


    東瀛人又衝精明的兩撇胡子的漢人男子說了一些東瀛語,漢人才轉頭向大家翻譯道:“這是東瀛盛傳的美食:卅西米。也就是那邊紙上所寫的‘刺身’,沿海的居民吃過之後認為叫‘生魚片’更符合這道菜。但渡邊先生堅持認為‘卅西米’才是這道菜的正確叫法。有誰想要嚐嚐嗎?這一盤是不收費的。”


    圍觀群眾仍在心裏犯嘀咕。


    老頭高高舉起手,道:“我來我來。”鄭萬廈白了他一眼,心中一陣腹誹。


    老頭接過東瀛人雙手遞過來的筷子,剛要拈起一塊放入口中,便聽東瀛人叫道:“麻袋。”老頭茫然停下筷子,東瀛人取出一個小蝶,往裏倒了一些醋,推到老頭麵前,做了個請的手勢。老頭哈哈大笑,伸筷便拈。


    放入口中之後,老頭閉目咀嚼,享受無比。眾人見這個醜陋的糟老頭子陶醉無比,暗暗稱奇。老頭迴味無窮,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感歎道:“果然鮮魚不該用傳統手法多餘加工,生食,其鮮純而爽口,真是過癮。”說完又夾了一片因為薄而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魚肉放入口中。圍觀群眾中有不少膽子大的人便也要了一雙筷子,紛紛拈魚肉蘸醋碟,一盤魚肉不過一人一片,便被吃完。


    吃完後人們便想要再吃,於是向精明漢人商量道:“老哥你向這位東瀛來的朋友說再切一份吧。”


    精明漢人搖搖頭道:“再吃就要收費了。”


    “多少錢?”


    “十兩銀子一盤。”


    “十兩銀子?你怎麽不去搶呢?十兩銀子夠我吃一年的大米了。”


    “這是從海邊經長江運過來的鮮魚。一路用冰塊保鮮,此刻才解凍,其中高昂成本你們又怎知道?”


    老頭道:“此等美食怎能辜負?十兩不貴。”隨即扔出一錠金子,道:“把剩下的魚全切了吧。”鄭萬廈不住腹誹:不是自己的錢不心疼是吧。不怪鄭萬廈會這麽想,現在老頭身上的錢都是把顏歡歡交付出去時老頭的朋友給的,這麽想來,貌似也不怪鄭萬廈對老頭有些不滿了。


    精明漢人對東瀛人嘰裏咕嚕說了一通東瀛話,東瀛人麵有感動,又提起一尾魚,重複著剛才製作的過程。


    又一盤推出的時候,老頭先自己拈了一塊魚肉放入口中,然後示意大家一塊吃,但大家都沒有出錢,又想起剛才嘲笑老頭相貌,心中有些別扭。老頭夾起一塊放入鄭萬廈扮成的侏儒口中,道:“不用客氣,請享用。”眾人便不好意思地各自夾了一塊送入口中,恰逢第三盤又端了上來,老頭也隻是自己吃了一片,給鄭萬廈吃了一片,便勸眾人分而食之。


    總共七盤,四尾魚切了七盤。吃慣了江水魚的揚州百姓很少吃鹹水魚,新鮮之餘大感美味。


    老頭餘光瞥見了水桶中似還有什麽東西,不高興道:“不是說全部切完嗎?為什麽你們還留下了魚?”


    東瀛人嘰裏咕嚕說了一通,漢人翻譯道:“渡邊先生說剩下的不是魚,是河豚,雖然味道鮮美無比,但也劇毒無比,一個不慎便會中毒死去。”


    老頭吹胡子瞪眼,道:“說好的全部切完,吃不吃在我,你們隻管切來。”


    精明漢人一臉為難地同東瀛人交流了一番,東瀛人隻是搖頭,二人各自嘰裏咕嚕說了一番,漢人衝老頭為難地笑道:“老爺子,這,這,渡邊先生實在是不肯做,吃河豚真的不小心會死的。”


    老頭道:“他吃過嗎?”


    漢人轉頭問東瀛人,轉過頭來迴答老頭吃過。老頭道:“他吃過都沒死,我怎麽會死?”


    漢人又將老頭的意思轉述給了東瀛人,東瀛人閉目搖頭,不肯做河豚吃食。


    老頭對精明漢人道:“你告訴他,在中國有句話叫‘言出必踐’。請他遵守和我的約定。”


    漢人轉頭又向東瀛人說了一番話,東瀛人迴複了幾句話,漢人轉頭向老頭翻譯道:“如果老爺子有中毒跡象,請聽我們的話進行催吐行嗎?”老頭爽快的答應了。


    然後東瀛人便提出了河豚,河豚因為緊張,鼓起了氣撐大身子,身有尖刺,猙獰無比。


    一陣堪稱刻板的料理看得眾人享受無比,不得不說,東瀛人做什麽事仿佛都很認真,天生便有嚴謹幾近嚴苛的匠人精神。


    裝盤推到老頭前麵之後,東瀛人和漢人麵有憂色,老頭滿不在乎,拈起一片蘸醋便送往嘴裏。緩緩咀嚼,然後咽下,眼中綻出奪目的光彩,又迅速拈起一片蘸醋放入口中,隻不過這次咀嚼的速度快了很多,不住地往嘴裏塞,根本來不及發感歎。


    突然老頭麵色一僵,手中筷子滑落,臉上痛苦無比,東瀛人迅速跑到身後的木桶處,漢人則迅速攙起老頭向著東瀛人疾步行去。


    東瀛人揭開木桶蓋,一陣衝天惡臭,竟是夜香汙物,眾人捏鼻揮袖,麵上嫌惡。


    東瀛人對著木桶對老頭不斷重複請的姿勢,眾人更是看得一陣反胃。


    精明漢人道:“老先生,現在隻有飲糞汁催吐了,為了您的生命,還請您聽我們的。”眾人徹底無語,這算哪門子急救?


    但老頭並沒有猶豫,接過一個小瓢便舀起糞汁飲下,然後俯首吐出更多汙物,一時之間臭氣相互交融,惡臭難以形容。


    但好在隨著老頭不斷吐出,麵色也漸漸變得紅潤起來。眾人長出一口氣。


    老頭眼一翻,便又繼續去吃切片的河豚,眾人看得驚心,但鄭萬廈心中則是責備老頭折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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