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當日也先在卓思誠辭別後不久,有一帥府下掾引俞伯入堂來拜見。


    俞伯入堂跪拜後,也先放下手中的一疊文書,沉聲問他:“何事?”


    俞伯躬身道:“嚐聞臨朐賊軍自小於賊東犯沂州等地,一路侵略如火,臨朐的紀獻誠又蠢蠢欲動,下官日思夜想,得一拙計,願奏與元帥定奪。”


    前期俞伯、譚子琪屢有妙策,江彬、顧愷,甚至卓思誠對其讚賞有加,也先逐漸對其有了關注。這些漢文士雖多迂腐拘泥,甚至貪鄙無度,不過其中也確實不乏有真才實幹者,如江彬、姬宗周、俞伯等人。若是朝廷沒有了這些人用心運轉,大元天下早不知是何麵貌了!故也先雖是蒙人高等軍將,對他們也是給一定的禮遇。今日俞伯來拜,料他必有說法。也先吩咐看座,靜靜聽來,看俞伯有何計策。


    俞伯心下頗有些消沉和傷感,同僚譚子琪本來年輕幹練,行事雷厲風行,但上司顧愷蒙冤被押送入京後,遂意誌消沉,豪邁不複往日,自己勸解多次,無效。如今顧大人的留駐人員裏隻有他二人還秉承顧愷囑托,繼續為益都路出力。其餘僚屬等見在此升遷無望,主官又被拘拿,索性大多走了門路,迴京師再某好去處了。


    可惜了譚子琪就此變得消沉!


    “上次臨朐頑賊倚仗堅城拒王師,拖延日久,王師疲憊。小於賊乘隙殺出,方至大帥功敗垂成。今日小於賊東侵,趙石賊又南寇,臨朐僅留紀賊。若敵敢出城,與王師戰於鄉野,官軍四下齊出,當勝券在握!”俞伯低眉,輕語,斜斜看也先臉色。


    也先深以為然,慢慢點頭。“然計將安出?”


    紀獻誠不是傻子,當然不會輕易離巢。想那小於賊臨東侵時,也必然會對他千叮萬囑。兩軍若野戰,自然是官軍的勝算較多。隻是能令紀獻誠等動心出城,這需要何等大的誘餌呢?


    俞伯左右側目,無語,也先恍然警覺,不耐的趕緊揮手,兩旁侍者、裨將等立刻悄聲退下。


    益都城敵我各方緊鑼密鼓,為再次交手做著準備。


    這幾日,臨朐所探得的周邊敵情明顯增多,每日趕往日照方向的軍使如流水般。加上沂水、莒縣等地的騎馬的靖安軍軍漢往返不斷,官道上的熱鬧就連路邊的村夫野漢也感覺的到。


    於誌龍雖然離開了臨朐,倒是這幾個地方的軍情、政情等諸多雜物,均由他一手建立的官衙、駐軍所每日報送給他批閱。若是緊急之事,更是三百裏加急,須臾不得延遲。


    此時,日照城頭戰事正始。


    日照城頭上,麵色緊張的元軍密密麻麻的站立在高高的城垛後,一個身著縣尹服飾的中年男子,使勁伸著脖頸,正陪著一個頂盔跨甲的壯漢,目不轉睛的注視城下靖安軍的動作。那壯漢見對方一主將率眾緩緩出列,仔細觀察城頭的布防態勢,遂招手道:“來人,將那賊子懸於城頭!”


    左右人應聲,拖出一具屍首,以麻繩相係腳踝,頭下腳上,懸吊於正門城牆旗杆上。


    城下鄔興德搭手仔細辨識後,不禁揮鞭,直指城頭,破口大罵:“梁思小人,何必為難一下人,旺你滿嘴仁義,滿腹聖賢,卻殘暴如廝!”


    他認出被高懸城樓的那屍首就是自己昨夜安排的親信,令他攜自己親筆書信勸降梁思。這個親信已經跟了他數十年,感情深厚,如今見他被懸屍城頭,心內不由大怒。


    身著縣尹服飾的正是梁思,梁思手按城垛,迴聲道:“梁某飽讀聖賢書,一生隻願忠心報國,豈能與反賊同流?你自命一方良士,今不與逆賊死爭,卻反勸梁某誤國,良心何在?”


    鄔興德惱急,麵色更赤,出列戟指罵:“元廷既視我漢民如牧豬犬,怎能怨某視元廷不如仇眥?汝既為漢家子,不思驅除韃虜,匡扶漢室,卻甘為韃子鷹犬,寧不見地下祖宗乎!”


    這話罵的狠了,城上梁思不顧周圍異樣的目光看來,額頭青筋直跳,哆哆嗦嗦的怒指著鄔興德,竟是一時口幹舌燥,嗓子沙啞的如傷風般難以喊出話。


    “汝不過一坐地收錢的商蠹,怎知春秋大義,聖人斯言?梁某瞎了眼,竟然不識你狼子野心,枉往日與你稱兄道弟,今日梁某為國除賊,與你再無瓜葛!”梁思羞惱下搶下身旁一士卒的佩刀,將自己官衣的衣衫一角割下,奮力一擲,扔下城頭。這叫割袍斷義。


    這二人前幾年熟識,鄔興德出手大方,日照地界的修橋修路,學堂修葺,接濟學子孤老等善事委實出資做了不少,令科舉出身的梁思大為讚賞。梁思本人對本地農商的維護還算公允,鄔家一心經營商路,亂世中謀取商利,錢財多了,自然召人眼紅、嫉恨,多虧有梁思照應,才能發展至今。鄔興德本以為有這些年的情誼,應該能打動梁思,不料卻是大大算錯了一招。


    “愚夫之念,妄為漢家子!”於誌龍在旁怒道,“大好河山被韃虜侵占百年,汝等身為漢家子民,甘心為虎作倀,忒不知羞!”


    梁思反唇相譏:“你草野小兒,也知天道倫常,君臣大義?先主入華夏,乃以漢法治天下,自當為天下共主。況梁某食君之祿,當為聖君分憂!今大元軍馬彪悍,天下無可抵禦,奉勸諸位早早棄械投降,免得生靈塗炭。某必舉報朝廷,可大赦吾等罪孽,或能為國效力者,還可得享富貴!”


    於誌龍鮮衣怒馬,有眾將環繞,早有人在孟桑傑、梁思前指認出,這就是本路欲食其肉的賊魁。


    “梁大人何必與此賊計較,且待我等備好火藥,先好好招唿小賊再說!”梁思身旁一個探馬赤軍的管軍下萬戶,首先向壯漢孟桑傑請戰道。


    昨日日照就接到急報,靖安軍大舉東犯,駐軍萬戶孟桑傑、梁思等緊急商議,除了立即快馬發送求援信分報膠州、益都外,還緊急召集城外民家迅速入城,堅壁清野。港口的火炮等火器立即搬運迴城協防。城外的駐軍和豪族的青壯義從等也緊急進城協防。


    依著一些管軍萬戶、千戶的意思,憑著這麽多火炮火銃,總要在半路上與靖安軍廝殺一場,先滅滅對方的氣焰。


    萬戶孟桑傑更欲夜襲靖安軍。但探馬和隨後的地方富戶連夜秘密來報,稱發現一股賊軍趁夜潛行,欲在前方伏擊官軍。孟桑傑大驚,趕緊打消念頭。可憐於世昌在野地苦守了一夜,天明後不得不泱泱而迴。他半路與於誌龍匯合,於誌龍好言安慰了幾句,令他率領其部屬先迴營歇息。


    今日在城頭看見靖安軍各部整肅,如林而至,孟桑傑心內微懼,但仗著城頭火炮犀利,數量多,想著先打幾輪炮,既滅了對方氣焰,也好給自己壯膽。


    日照本是小城,原沒有太多火炮,不過港口有艘元軍水師碼頭,備有大小幾十門大小火炮,此時都被孟桑傑運至城內,如今城裏的大小火炮有六十多門,還有一些火銃。


    靖安軍此來不過軍馬六千,多是青壯。其實他們沿途招納的人手至少上萬,但對於老弱之人,於誌龍皆不留,都分批安置在各地鄉鎮,給其田畝耕作,同時留下少量人馬駐防,挑選可靠人員為地方首腦。


    土地、糧種、牲畜的來源多是繳獲的官府糧庫,還有直接剝奪的地方劣紳惡霸的家資。那些願意繳納財貨的富紳、大商家,於誌龍暫時任其自便。


    目前於誌龍還缺乏一支幹練的治政班底,暫時不得不留用大批元廷胥吏。那些與元廷有千絲萬縷的地方大戶、豪族等,隻要肯歸順,輸送軍需,於誌龍還是盡量保持原樣。至於不長眼,敢與元廷一起抗拒靖安軍的,得勝後自然是抄家滅族。男丁一個不留,女眷則多賞賜給軍中有功之人,任其享用。但是有一條,可為婢為奴,甚至可為妾,但絕不可為娶妻。


    靖安軍一路東侵,至少百餘家大戶破滅。這幾個月益都城各家華宅內談起小於賊的惡跡和血腥,簡直可以止小兒夜啼。


    於誌龍不是嗜殺之人,隻是現在這個時代,宗族地方觀念極盛,斬草必要除根,否則,後患無窮。若是元廷官軍勝了,靖安軍的軍士,家屬自然同樣難逃一死。


    更何況,靖安軍日漸壯大,每日花費就是一個驚人的數字,所有的軍功賞賜、俸祿、人員安置、來年春耕等開銷,也隻能暫時從這些富得流油的大戶身上榨取。


    梁思是文官,不通軍事,見有武官提議,遂轉頭問孟桑傑。孟桑傑正有此意,他一聲令下,城頭炮隊士卒紛紛行動,將火炮口不斷調整,這種火炮的高低射界一般調整範圍不大,不得不利用碩大的炮架和尾座的粗實木墊進行調試。


    元軍的準備動作很快被於誌龍等發現,麵對黑黝黝的炮口,諸人自然擔心。於誌龍也不敢托大,急令眾軍迅速後退。


    各部士卒在長官號令下,紛紛轉向後退三百多步外,同時逐漸拉開各部間距。


    靖安軍隊列尚未完全後撤,城頭火炮已然轟鳴。“轟,轟,轟!”幾十門大小火炮連續發射了兩輪,一時間硝煙彌漫。這是靖安軍第一次正麵迎對火炮攻擊,各部士卒初時自然驚駭,要不是各個百戶、十夫長等長官大聲嗬斥,許多士卒恐怕就驚駭的欲轉身逃了。


    於誌龍端坐馬上,腰背紋絲不動。所謂將為兵膽,何況他是一軍主帥,他若陣前露怯,如何再統軍。他不動,諸將自然不敢動,帥旗不動。各部士卒見主帥在前巍然不動,才慢慢壓下驚恐的心情。


    幾十聲轟鳴後,城頭濃重的黃白色硝煙漸漸散去,梁思、孟桑傑和眾元將元兵緊張看去,前方數百米外,靖安軍陣列幾乎無變化,旗幟不亂!


    “這是怎的迴事?”梁思驚疑,轉頭看操炮元將千戶。


    “八成是賊軍離得過遠,彈子夠不到!”那元軍千戶鐵青著臉諾諾道。他也沒有料到,設在城頭的火炮竟然夠不到數百步外的敵軍。


    其實裝填的火藥若是真材實料,也不至於射程會如此近,更何況還有城頭高度的加持。無論如何,達到三四百步還是可以實現的。


    這次射程較近的主要原因還是這些元軍炮隊管理散漫,將士疏於軍伍,許多的火藥包受潮或減少了分量。但這種事那元軍千戶如何承認?


    目測下,數十枚彈丸落在了對方軍陣前百步外,彈丸一旦落地後,立刻向前不斷跳躍,翻滾,遇到土堆,大石等障礙物後,被碰撞,反彈,紛紛改變了方向。加上能量不斷降低,速度下降很快。到了靖安軍陣列前,已經是耗盡了大半能量。


    偶有十幾顆彈丸餘勢未消,衝進了陣列,可惜於誌龍已經下令各部拉開間距,不少彈丸恰巧在陣列間隙衝過去,未曾造成太大傷亡。不過還是令周圍的將士臉色變得煞白。也有倒黴的士卒正處在彈丸軌跡上,被炮子打得血肉崩裂,傷亡了十幾人!


    位於帥旗下的於誌龍太過搶眼,大約有十門炮是對著他。唿嘯的彈丸直奔而來,大半的彈丸半路力衰,或變更了方向,有兩枚彈丸擦著近衛的盔甲飛向了後方,打倒了後列的幾個士卒。驚得於誌龍麵色雖無波,但後背出了一層冷汗!


    最正中於誌龍方向的一枚彈丸在最後的滾動過程中,飛速到了近衛軍列前。


    勞景早也嚴令幾十個近衛組成四隊,列出四層盾牆,嚴密的護衛著於誌龍。眼見於誌龍有險,勞景立刻奪過一麵大盾,飛步出列在前。


    那彈丸到了此地已然泄勁大半,勉強瞅清蹦蹦跳跳的彈丸軌跡。勞景雙目怒張,兩手緊緊攥住一張碩大的牛皮蒙覆的硬木盾牌,看準方向,趁著彈丸的來勢已衰,在電光石火的刹那,雙膀較力,將盾牌斜斜外推。他虯接的肌肉高高鼓起,幾乎要撕裂盔甲下得粗布衣衫。


    “嘡!”一聲巨響,震得周圍十幾人耳朵發麻,於誌龍的坐騎受驚,猛然擺頭,欲揚蹄奔馳,於誌龍一手趕緊勒住韁繩,一手輕輕撫摸坐騎的脖頸,穩定它的心神。好在這匹戰馬久經戰陣,在主人的安撫下,很快恢複了平靜。


    “勞兄弟,好力氣!”穆春在旁看到不禁叫聲好。其餘將佐也紛紛喝彩。


    勞景緩緩放下大盾,雙臂發麻!胸口熱血翻湧,一股腥味在嘴裏泛起來,想必是牙齦出血了。那大盾經此撞擊,盾麵明顯凹了一個坑,隱隱盾麵現出裂紋。若不是有幾層堅韌的牛皮緩衝、阻擋,這大盾必然崩裂。勞景翻身向於誌龍跪拜,大聲道:“末將護主不力,大將軍受擾了!”


    於誌龍環視周遭,連連點頭讚道:“素問勞將軍威武,今日得見,果如其名!來人,賞我虎裘!軍令,他日攻城,上城第一人者,官一級,賞百金!”


    勞景敢以身犯險,眾軍前為主帥擋炮丸,於誌龍立時明白他的心思。勞景自從軍後,被他看重,擢為親衛百戶,職位雖不高,但位置顯赫,諸將對他難免有不服、羨慕之意。今日勞景正好借此機會,彰顯自己的武技和膽色!那炮丸衝擊過來是何等威勢,豈能以人之力輕易阻擋?若非勞景有謀斷,有膽氣,更兼武技超群,抓住刹那間的機會,將彈丸斜斜的崩飛,尋常人等斷不敢如此行事!


    軍前明賞虎裘,頒重賞,是於誌龍借勢當眾激勵眾將士的手段。果然,有近衛騎馬行於各部陣列前,大聲傳達於誌龍的賞賜後,軍士們親眼目睹勞景的作為,已然大為驚歎,再聽到於誌龍的厚賞,頓時戰意大發,齊齊舉槍捶地,或以刀擊盾,口中嗬嗬大叫:“拿下日照城,敢做第一人!”


    “拿下日照城,敢做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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