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毅給他再次斟滿,見兄長不樂,淡淡道:“風聞益都城內衙內橫行,酷吏肆虐,不知兄長能否在益王麵前勸勉幾句,免得地方塗炭?”


    “我隻是個清客,何德何能可令王爺垂憐?”江彬不由反問一句,隨後覺得唐突,繼續道:“禦史台,監察司已有職屬。彼等偷奸耍滑,沆瀣一氣,不能澄清吏治,伸張正義,我亦深苦,隻是放眼朝廷上下,莫不如是,想要解民倒懸,實非一日之功。前些日我與江北的孟起去信,共商監察之事,愚兄曾將心中所得悉陳信中,希望能拋磚引玉,能為右丞大人解憂!”


    江彬所言的孟起就是隨脫脫南征的董摶霄。


    “根已爛,縱清理些許枯枝、病軀又有何益?”江毅有不同看法,他對於兄長的辛苦籌措,殫精竭慮雖然佩服,卻不苟同。


    “倘若朝廷傾覆,各地諸侯蜂擁,刀兵禍接,天下百姓隻會更加困苦不堪!如今天幸朝有賢相,更有一群不畏艱辛的臣子勤於做事。某雖不才,亦不甘於人後。”江彬慢慢道,“身為臣子,總要盡人事,隻是近些年王爺也聽不得逆耳之言了。既然明德提出,愚兄總要再對王爺說一說。”


    “朝代興衰更替,自古皆然,兄長不必過於執著行事,難免樹敵太多,反害自身。”


    “當今政事廢弛,綱常不再,已到膏肓之際,若再不傾力而為,各地民變如紅巾賊者亦難免。隻是改朝換代,還不至於到這步田地吧?愚兄隻是想著盡人事,聽天命而已。再說聖賢之道,雖千萬人吾往矣,都去避世,何來清流?”


    江毅灑然一笑,給江彬添了杯水:“哥哥隻是漢家一民,如何做的蒙人的主兒?倒不如搬來與弟同居在野山之畔,閑來無事弄些田園之樂豈不是好?”


    “你也知我閑不住,多言無益。有心情時,不妨來城裏看看你嫂子和侄女。”


    “且待戰事消落後再說。”


    看看天色,已近午時,江彬起身告辭,江毅知道兄長不拘禮節,自己這裏都是粗茶淡飯,談性已盡也就不留他。


    看著一頂小轎慢慢淡出視線,隱入前方的山野林間,江毅才憂心忡忡的迴轉。他走進內室,坐到床榻上,榻上分明散落著幾枚銅錢,這是今晨江毅心血來潮專門給兄長卜了一卦。


    卦象分明是不吉之象!


    田間黃土路上一頂青衣小轎慢慢向城中行去。兩個轎夫穩穩行路,那轎子竟是平穩無波。一個白衣小廝騎馬隨侍在側。


    江彬默默迴想幼弟的卦象,心中愈發不耐。益都軍可說是兵強馬壯,又有唐兀衛的強援,但是偏偏江毅認為元騎的前景堪憂,倘若真是如弟所言,這今日一戰的結局——


    江彬心中一驚,撩起布簾,對轎夫吩咐道:“迴王府!”


    兩個轎夫得了吩咐,腳下加快了不少。


    幾人行了七八裏路,拐出了陀山,進入山外平野,沒多久江彬聽得道旁一陣哭喊躁動。他好奇地撩起窗簾外望,卻見道旁四五個男子正皺著眉頭安慰一個十幾歲的小羊倌。旁邊尚有數十隻雪白的綿羊在道旁的野地裏聚攏在一起,不時地咩咩的驚恐低聲叫著,看羊群神色慌張,小羊倌正涕泣不休,不知有何事發生。


    江彬皺了皺眉頭,他正心情不鬱,聽見小羊倌哭哭啼啼後愈加煩躁:“去,問一問,何事哭鬧?”


    小廝聽了話,下馬過去問詢,不一會兒,迴來低聲道:“那羊倌本在此牧羊,不料天上突然飛下幾隻雕,生生擒走了兩隻,羊倌無法迴去給東家交差,正急得哭泣呢。”


    “雕?哪裏來的雕?”江彬一愣,恍然想起在村內似乎見到藍天上有雄鷹飛過,搖了搖頭,“無妄之災,倒是可憐!”見那小孩哭的鼻頭發紅,兩隻破袖子上都被其淚水,鼻涕沾濕,他心有憐惜,從兜裏掏出一塊碎銀遞過去。


    “給他。”


    小廝點著頭,接過來,迴身進入人群,塞給那小羊倌:“也不知你祖上積了什麽德,我家老爺賞給你的,迴去好好給東家解釋!”


    一幫人不料突然有人會賜銀給這孩童,都唬了一跳,趕緊拉著那小子給小廝施禮,見一頂小轎停在路上,知道是轎中人賞賜,再拉著他至轎子前連連磕頭,口中稱謝不已。


    小轎繼續前行,江彬聽得後麵謝聲不斷,不過一個聲音飄過來,又觸動了他的心思。


    “小子,你這次是走運有貴人相助,以後可不要再出來放羊了!這月前後莊裏已經是甚少有十幾隻羊,豬被大鷹叼走,前兩次被東家懲治的板子可還挨得?”


    “娃啊,以後伶俐些,這幾日城裏的富家子常來放鷹,別說是羊了,就是尋常小孩在外也要小心!”


    聽著後麵斷斷續續的議論,江彬一時無語,益都路近年來暗流不斷,這些富家子卻是走馬飛鷹照舊,甚至擾民日甚,難怪小弟屢次指出這些害群之馬一日不除,地方一日不靖。


    其子若此,乃父又如何?


    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如小弟所言,根已爛,除枝又如何!


    江彬暗暗搖了搖頭,自己並非戀棧富貴榮華之人,隻是學的文武藝,授與帝王家。一身所學和抱負若空自蹉跎,絕非自己所願,況且江家當初遭逢大難,若非買奴一時慧眼識人所救,江家隻怕就絕後了!


    兼有報恩心理,江彬投身買奴門下,這些年耽心竭慮為其謀劃,著實做了許多事,也漸漸獲得買奴器重。隻是官場齷齪,非孤芳自賞或清高之人可長期立足之地,江彬自負一身才學,還是不願就此在宦海隨波逐流,而且一旦入仕,離益王買奴的距離必然遠了不少,反不如這樣可以朝夕相見,能經常陳稟己見方便。


    不過這幾年見脫脫屢有行新政之措,朝廷上下多少有了起色,特別是賈魯修河後,山東地麵的水患大為緩解,黃河水利有了可能,使得江彬和姬宗周極為興奮。


    曆來黃河水患最苦的就是魯境,百姓流離失所是常事,不僅毀了災地的數年收成,而且大大耗費益都路的賦稅在救災,疏通河道上,每年為此花費的勞役更是不知凡幾!


    他雖然並不完全讚同新政,但是在修河一事上還是非常欽佩脫脫的。


    心裏想著雜事,江彬忽然聽到前邊傳來一陣雜亂馬蹄聲。間雜著嘻笑喝罵,然後一群錦衣公子在一群奴仆的簇擁下,笑罵著緩緩交錯而過。


    “剛才見雕撲下,想必是有了獵物,今兒可要盡興在野外燒烤!”


    “這裏還能有什麽野味?別是誰家的牛羊吧!”


    “哪怕捉個兔子也好啊!”


    “四條腿的兔子沒有,兩條腿的兔爺你要不要?”


    “言兄弟幾位都好那一口,咱家還是喜歡前麵有水簾洞的!”


    “咦,那為何上月你與言兄弟去了菊花台呢,我可聽說你是徹夜未歸!”


    “操,那日黃湯灌多了,最後被言三幾個拖著去了,老子也不知究竟,糊裏糊塗的不辨南北,還以為是他媽的雲英閣呢,第二日醒來才看清身下那人是帶把的!整得老子失了身都不曉得!”


    “大鍾啊,話不是這麽說的,當時可是你腆著臉要咱家帶你去開開眼!那晚上台裏的魁首芳倌可是被你拔了頭籌,歇了兩日才能下床,怎的,這麽快就拔屌不留情了?這落紅的賞費還是兄弟我出的,什麽時候把人贖進府啊?”


    “扯淡!那日隻記得喝酒,哪裏還想到後麵的事?不過老子的家夥倒是磨的生疼,幾日不敢弄事,煞是掃興!這點銀兩可不是著落在你身上!”大鍾揚著脖子道。


    “活該你受罪,非要直接硬上,連個菜油都不抹,聽說芳倌的後麵可是留了不少血!連哭帶叫的,爺在隔壁都聽得見!”其中一人插話道。


    “這話說的是,言三,你家大業大,船艙裏掃一掃碎鹽,就是雪白的銀子,該著你出血!幹脆大夥兒今晚都上雲英閣,聽說那裏又來了好幾個小嬌娘,給大鍾叫上兩個清倌敷貼敷貼!”


    “兩個怎夠?怎麽也要四個!”大鍾急道。


    “你就吹吧,也不怕水大了淹死你!是誰當日做了兩個妞兒就腿軟的打顫挺屍了?趕緊著,小王爺可能在前麵等急了!”一幫人說說鬧鬧,跑了過去。


    江彬的小轎見對方人馬眾多,早讓到一邊。聽得這些人談論,江彬隻有皺眉,微微掀起轎簾看去,認得背影裏有幾個富家子是城內官宦之家的子弟。


    看看日頭開始偏西,不知臨朐戰事進行的如何,江彬憂心忡忡的進了益都城。


    到了城門,這裏車水馬牛,人頭湧動,進城的車馬和行人排了一長溜。因為等候久了了,許多人心情焦急,不免有些人想著插隊提前進城。結果秩序更加混亂,惹來不少低聲叫罵。


    江彬心內煩躁,掀起轎簾問詢為何如此之慢?


    小廝下馬上前轉了一圈迴來,答對道:“前麵排了四五十輛馬車,看旗號是萊州、登州解往京師的官鹽,因為車馬多,領隊的還想著早點進城,與前麵的一隊糧車搶道,互相推搡,指罵,一輛大車壞了車軲轆,堵了官道,故此緩慢。”


    江彬耐著性子再等待了一炷香,終於不耐,下轎帶著小廝步行穿插前去,留下轎夫和小轎在後排隊。


    一路行來,隻見前麵許多兩輪板車上高高罩著雨布,鼓鼓囊囊的,車上應是一袋袋官鹽,每車有二十餘袋。每輛板車的前轅上還插著般陽路某某鹽場的小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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