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堤叩響了黃昏深掩的重門,百花深處款步而來,粉墨綺縞,將心撚弄,四方皆來客,台上驚豔了時光,留蕩氣迴腸;一轉身,卻行遠燈火闌珊處,空留寂寂。


    月色流轉至她身邊都顯黯淡,星子落入她眸卻不如她一滴淚璀璨,她是傲寒在雪巔之上的梅一朵,似浴血鮮紅。千萬人愛她唱的戲,愛她的容貌傾城,成癡成絕,為她動一寸心,起一段驚鴻。


    眼前種種,皆是她刻苦了數不清的光陰所換取,而座下三千隻知一醉一陶然,不知她身後萬難。


    那一年春意濃時,春色旖旎,姹紫嫣紅開遍,抹紅了女子的唇眼;堤上的柳似穿引細線的針,參差起落,繡出了春風模樣;昨夜醉酒的人還未醒,枕在舟頭隱隱皺眉;不識的某某臨望著這一片繁華地,笑飲下杯中的酒。


    青堤方一十三,她第一次登上了王曲憐樓的戲台,唱了她第一出戲,便博得了滿堂彩,在王曲憐樓有了名氣。往後的日子裏,便隻有這一天,青堤才會登台,而那一日的山水皆因她而醉,光陰變得短暫。


    青堤是意外的,她竟不知反響會如此熱烈。數年裏,她麵對的隻有青牆一堵、窗牖一頁,清寂落寞,唱在戲文裏的悲歡,隻有自顧動容,停留的杜鵑也不住地飛離。當她看見台下滿滿當當的人時,才知喧囂是如此,竟不是做夢。


    可那一日,青堤並不快樂,不知是老天故意捉弄,還是她這一生注定求不得因果。


    散戲後,青堤不舍地洗淨鉛華,將飾物卸下,換迴平日裏穿的衣裳,心裏直惦念著師父,這是她下台後第一眼想要見的人——她想要告訴師父,今日在戲台上是怎樣的一番盛景,不是做夢。


    青堤滿懷欣喜地迴到響院,推開那扇老舊的木門,口中還喘著氣,合著那“吱呀”的聲響。近來閣樓側的海棠開了,滿庭的香氣淡然,花瓣落在青石圍砌的池中央,做了遊魚的蓋頭,一旁的軒榭裏還有師父題的詞筆,是她的心頭好。


    平日裏師父會坐在溫觀閣裏,直到黃昏時分才會離開。青堤從未知道師父在裏麵做些什麽,師父也不允許她靠近溫觀閣,而閣樓的門常常開著,裏頭卻是昏暗,這也成了她心中的一個謎。


    但今日溫觀閣的門卻是緊閉,不同於往常,死水一般的寂。青堤站在溫觀閣的不遠處,天光刺目,她不大看得清,卻能感覺得到師父不在裏頭,便又尋了半個偌大的響院,亦不見師父的身影。


    青堤又迴到溫觀閣前,再次踮腳往裏望了望眼,額上冒出的汗細密如珠,雙頰泛了紅,她將周遭環顧,心中惴惴不安,眼裏忽地蓄滿了淚,不由想地用衣袖抹了一把,方向前走了一步,驀地想起還有一個地方,便即刻折迴身,背影匆匆。


    梳玉樓是響院的偏僻地,青堤不輕易去,師父曾下過命令的。倒是有一迴,師父提起有一把琴落在了那地方,便要青堤與他同去取迴來,而這經年晃過,她已是有五年未再來過這地方。可她如今仍記得梳玉樓裏頭是一番怎樣的琅嬛境,不同於響院的草木亭台,那便是從人間乘上了天九闕,做了逍遙仙、醉了無念酒。


    “橘珍姐姐,你可知師父去了何處?”


    正斜欹在美人榻上的橘珍聞聲微揚了眉,她輕而緩慢地睜開眼,隔著散漫嫋繞的紫煙,她有些看不清模樣,卻也知來人是誰,便邀青堤來亭中坐。隨即身後的竹林深處走來一隻青白小鹿,穿越了重煙,鹿角上捧來了盤案,橘珍將之取下,那小鹿又從這浮幻中匿了身影。


    芳華處浮翠流丹、綠靜春深,風甚微,不時蕩過,繾綣來春花香氣;簷上的啁啾雜鳴,不知處的流水聲清越如歌,引一曲弦上春波;爐中的檀香隱約,洇入了唇齒聲息間——氣象皆開,寧靜昭朗。


    此間光景與五年以前無一,似將時光流轉,停住了年歲片刻。青堤心下卻是急不可耐,無暇顧及。橘珍倒是慢條斯理,為她斟去茶、擺糕點,柔荑的姿態倩兮,指上的蔻丹鮮豔,目光難免,將之吸引而去。一切妥當畢至,她又欹迴美人榻上,身姿軟柔曼妙,衣裙之下若隱若現。


    “你方才說的什麽?”橘珍閉起雙目,指尖在腿上擬作彈琴,聲色媚骨。


    青堤坐得拘束,眼神慌亂,掌心出了薄汗,十指不自覺交纏起來。她與橘珍姐姐並不熟識,隻知橘珍姐姐與師父有過淵源,其中便無可清晰。須臾的沉默而過,青堤方向前傾身,拔高了聲音問道:“師父去了何處?我尋遍了地方也不見師父,興許......興許橘珍姐姐知道。”


    “聽聞公子做了一個夢,今日從溫觀閣上跳下去了。”


    這一句話橘珍說得雲淡風輕,青堤也聽得有些發怔,好些片刻,她才迴過神來,嘴角牽扯起一絲勉強的笑意,“橘珍姐姐,你莫要......”


    “屍身我已命人抬去,你不必再惦著公子了,而這響院,你便是今後的主人。公子不在,我也要離開了。”


    “什麽......”


    昨夜的時候,師父還為她裁好了一件不合身的戲服,告訴她今後隻管唱戲,不必做無謂之事,這一生便不會有所缺憾與悔恨,今日醒來當真以為是做了夢。晌午過後,青堤去往王曲憐樓唱戲時,師父為她送了行,道是小心謹慎,不可出了岔子,後頭還有一句,是師父時常掛在嘴邊的“更不可丟了你為師的顏麵”,他也不說了。


    這般模樣的師父,是青堤從未見過的,亦是對她從未有過的溫柔,使她受寵若驚,可眼下迴想起來,怎不是缺憾與悔恨。


    “橘珍姐姐要去哪裏?師父又葬在何處?沒了師父,我今後又該如何......”


    橘珍字字聽在心裏,麵上卻是從容不迫的模樣,這一切似與她無關,她朱唇微張,終是不語,隻一聲氣歎得極輕,生怕驚落枝頭伶仃的葉。


    青堤說了這一連串的話語,她將頭埋得極低,瘦削的雙肩撐不住身子,如失魂魄,搖搖欲墜,似被風雨傾倒、浪潮淹沒,無人伸手相救;隻覺自己是被拋入江上的孤舟,任煙波浩蕩、暮靄遮望,做了人間客,漂萍身。


    離開了梳玉樓,青堤走在這響院中,一段戲一路唱,枝上的花凋零了滿地,猶聽得花魂聲淚下;亭台邊的柳將腰身折斷,憑風賒來生氣;瓦碎玉難全,燕亡春江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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