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什麽都沒有剩下。但眾生依舊下意識的渴求、依戀,設法迴到這裏。


    最初也是最末的天柱,也在這裏。


    楊瑾解釋著,「萬事萬物都有一個『軸』,一個中心點。若是這個『軸』失去平衡,就會崩潰毀滅。在人類身上,『軸』就是靈魂。在三界,『軸』就是天柱。東方的傳說很隱約的解釋過天柱崩潰的經過,而天柱斷裂的遺跡,就是不周山。」


    「靈魂出竅,人類多半會死。」澤峻驚訝了,「天柱崩毀了,為什麽這世界還存在?」


    「你問了一個好問題。」楊瑾迴答,「但關於姑列射島的一切,都是禁忌。所以我無法迴答你…也不能告訴你在什麽地方。」他從架上拿了地圖集,翻開某一頁,指著最中間的城市。


    瞠目看著楊瑾,「這裏?在這裏?就在我們所在的城市?」


    「我不說是,但也不說是。」楊瑾豎起食指,「記住,我什麽也沒說。」


    「我和你一起去。」殷梓拿起外套。


    「小梓姐,你在家待著。」澤峻不願意她涉險。


    殷梓考慮了幾秒,搖搖頭,「我必須跟你去。」


    她說不出為什麽,原本她就不是長於占卜的大妖。但她有一種感覺,一種神之怒即將發動的危險感。空氣中劈裏啪啦的閃著微弱的靜電,這讓她刺痛,甚至有些緊張。


    列姑射…一個禁忌的名字。但若澤峻要去碰撞這個禁忌,至少她得在他的身邊,張開結界。哪怕這結界在災厄之前薄弱得微不足道。


    澤峻憂鬱的看她一眼,低了頭。若說這段磨難的旅程教會了他什麽…或許他學會了,不要推開殷梓的手。


    「好,我們一起去。」他鼓起最大的勇氣。


    「去什麽地方啊?」迷迷糊糊的司徒楨跟著小跑,「是要去什麽地方啊?」


    「不周山。」他對司徒楨很不耐煩,「那不是笨蛋送命的好地方,迴家去吧你!」


    「我怎麽可能錯過姚大的伏筆?!」司徒楨很激動,「還有,笨蛋是誰?你說清楚啊!」


    楊瑾望著他們吵吵鬧鬧的背影,凝視著遙遠的烏雲,沉重的歎了口氣。


    這段時間澤峻的修煉又有所長進,可以在不費力的狀況下部分妖化,最少可以使用飛行形態,帶著殷梓旅行很方便,隻是司徒楨一路上的碎碎念讓人無法消受。


    「好好好,你說得都對。」澤峻受不了了,「我會飛,所以我是妖怪。照這個邏輯,司徒先生,你飛得比我還快,想來也是妖怪囉?」


    「你在說啥?」司徒楨暴跳了,「我這是秘傳的舞空術,跟妖怪怎麽同?為了學會這該死的舞空術,你知道我吃了多少苦?你要知道,舞空術難如登天,若不是像我這樣不世出的超級天才,可能老到骨頭能打鼓都還學不會哩!我們祖孫三代,一大家子十餘人,也就我和叔公會罷了。我十六學到十八就會,就已經驚為天人了,你居然還賴我是什麽妖怪…」


    看著他滔滔不絕連氣都不大要喘的長篇大論,澤峻頹下了肩膀。「…小梓姐,抱歉,他真的很吵…」


    殷梓體諒的看看他,「…年輕人肺活量大是好事。」她閉上眼睛凝神在風中傾聽,「似乎是這裏。」澤峻依言降落,還在嘮嘮叨叨的司徒楨緊隨在後。


    望著這片遼闊荒蕪的原野,同行的三人心底都有點迷糊。


    「這裏有什麽?」司徒楨東張西望,「沒看到山的影子啊。」


    「…滄海桑田,又怎麽會有山的影子呢?」殷梓苦笑著。她恢複了一小部份的記憶,又用功勤謹,許多妖術和法術都到了堪用的地步。


    張開細白粉嫩的掌心,一隻小小的菱形水晶輕舞於上,發出輕微的嗡嗡聲。


    這原理,和羅盤是很接近的,卻又更細致一些。她利用水晶共鳴的原理,尋找那條「軸」,導引氣脈和磁場,但在千萬年前就毀滅的天柱。


    「別在往前了。」司徒楨靜靜的說,「往前不詳。」


    殷梓心覺有異,方迴頭,隻覺掌風疾厲,夾雜著剛青色的火襲來。我該閃躲,然後持咒架起禁製才是。但是這具人類的身體氣弱,又花費無數精力淨化微塵,竟然閃避不及,她隻能勉強張開結界,希望這個倉促的結界可以讓她受的傷輕微一些。


    驟然珠雨猛烈得令人發疼,擋開鋼青色的火苗,耳上舒卷著蝙蝠似的翅膀,尚未恢複成人形的澤峻麵上有怒,「司徒楨!你搞什麽鬼?!」


    殷梓讓他抱在懷裏,隱隱覺得有些發痛。但最讓憂心的是,她小徒狂暴的心跳和雜亂的唿吸。


    「我沒有受到傷害。」她撫慰的摸著澤峻的臉孔,「沒事的,平靜下來。」


    澤峻原本瀕臨崩解的狂怒,在她冷靜溫柔的聲音裏頭,緩緩平息下來。望著自己獸化的手爪,有種沉重的憂慮。


    他還不會控製妖化,最少沒辦法完全控製。憤怒會讓他的能力爆發,但是爆發之後…他可能會永遠失去理性,最壞還會死。


    他一直竭力在避免爆發,但是跟殷梓有關,他就會狂怒不已。這種時候,他格外需要冷靜。一頭兇猛沒有理性的野獸是不能保護小梓姐的。


    被珠雨擊飛的司徒楨飛了迴來,看起來已經調息完畢。他表情冷漠,瞳孔裏燃著靜靜的火焰。「別再往前,離開這裏。」


    冷靜下來的澤峻有些困惑。這個嘮嘮叨叨的書癡突然不再說廢話,這樣一本正經,一點都不像他。


    「司徒楨?」澤峻狐疑的喊他,「你中蠱了?」


    他沒說話,也沒動。隻是眼神銳利的看著,蓄勢待發。


    殷梓從澤峻的懷裏下來,她仔細觀察著司徒楨。「…是誰附在人類的身上作怪呢?報個名號,最少也讓我們知道個來龍去脈。」


    司徒楨笑了。「我聽聞大妖殷梓已然魂飛魄散,看來隻是謠言。」


    「倒不完全是謠言。」殷梓安然的迴答,從袖口抽出一枝翠綠的柳條兒,「隻是我愛啃書,多少念了些迴來。」


    司徒楨的眼神閃了閃,迅雷不及掩耳的攻了上來,澤峻衝上來擋住他的攻勢,殷梓趁這時候,將柳條往司徒楨的前額、胸口、小腹各抽了一下,他發出一聲怪叫,狼狽的往後退。


    「…三屍神?」殷梓愣了一下。


    司徒楨更不答話,隻是滿蓄真火,將這片荒野點燃了起來。殷梓喃喃輕誦,用避火訣將烈火壓製出去,熊熊的圍繞成一個大圈,反而成了一個籃球場大小的結界,不讓這場死鬥波及到外界。


    「我倒是小看了你這殘妖!」司徒楨怒叫,「莫想越雷池一步!」


    「你在守護什麽?」殷梓逼問,「莫非是不周山的秘密?」


    司徒楨瞳孔倏然緊縮,「你知道了?你們知道多少?不管知道多少,今天別想離開這裏!」


    他雙眼冒出精光,咬破舌尖,手指蒼天,捏著奇異的手訣。殷梓模模糊糊的憶起,人間的道門往往有奇異而猛烈的大絕招,卻需要機緣和天賦方能使用。隻是人類的容器如此纖細脆弱,往往承受不住這種大絕的啟動。


    司徒楨隻是被附身,罪不當死吧?


    「阻止他!澤峻!」她失去了冷靜。澤峻雖不明究理,卻從來沒有懷疑過殷梓的判斷。他衝上前去,卻被無形的結界阻擋住。雖然他不耐煩的用狐火強行炸開這個結界,但司徒楨的持咒已完成。


    緩慢的天雷從天而降,夾雜著憤怒的青火,然後盤旋徘徊,凝聚形體,一條矯健、優美,卻又兇猛莊嚴的青龍,在司徒楨的頭頂飛舞。


    他喚了神靈之一:龍王。


    「敖廣參見。」龍的聲音宛如春雷,隆然在每個人的耳邊迴蕩著。


    司徒楨的臉孔蒼白,卻傲然的笑著,「殺了他們。他們觸犯了禁忌。」


    是怎樣的禁忌,可以讓司徒楨這樣的凡人驅使天庭神職的龍王?殷梓的心裏湧起疑問。在鋼青色的火焰中,她默默的思考著。


    澤峻卻不知道這些糾葛。他在大大小小的慘酷戰役中熬過來,這些經驗幾乎內化成本能。他並沒有妖化或爆發,隻是喚出飛劍,模仿著龍的形體,幻化出遍體流光、劍氣隱隱的白龍,持訣和龍王相對峙。


    敖廣遲疑了一下。這人類孩子年紀很小,喚出來的飛劍也屬平常。自煉的劍龍更是可笑,難道這孩子不知道,他在龍族位階極高,管盡天下鱗蟲?要收了這條小小劍龍,易如反掌。


    但是他徘徊盤旋,遲遲不敢去收這條張牙舞爪的小白龍。有種熟悉而恐怖的感覺讓他畏懼。這種畏懼非常遙遠,卻非常清晰。


    「敖廣,你在做什麽?!」司徒楨大喝,「為何還不殺了這兩個犯忌者?!」


    龍王有些嫌惡看了看司徒楨,但又不得不服從召龍符。這凡人拿了他一半的壽命來啟動這張符咒,雖然知道他被操控,而且是被三屍神操控,於符令、於天喻,他都必須服從。


    將滿滿的怒氣轉移到這兩個凡人身上,身形不到他一半的小白龍無畏無懼的奔上來,他一聲龍嘯,正欲吞滅那條小白龍,卻聽到一聲響亮的、宛如喪鍾的聲音。


    他沒吞滅白龍,反而讓迅疾的閃光割下了一隻龍角。傷口不斷的冒出碧綠的血,他滿眼的恐懼,並且想起為何畏懼。


    遙遠到不複記憶,他依舊是條小龍時,大禹在他眼前鍛出了神器鎮海神鐵,引發狂暴的天之怒。


    險些因為波及至死的敖廣,終生畏懼著神器。就算鎮海神鐵最後在他的宮殿安放,後來讓大聖爺取了去當兵器。這種畏懼依舊深深的寫在他的腦海中。


    他畏懼這條幻化的白龍,他畏懼澤峻。


    失了龍角的敖廣倒落灰塵,引起一陣巨響。苦心修煉的精氣隨著碧綠的血,狂亂的奔流而出。


    「你…」皮皺筋柔的敖廣吃力的開口,「你是神器製作者?我聽說近年有個孩子引發天之怒…」


    澤峻贏得莫名其妙,趕忙飛劍收迴來,反而有些慌了手腳。他雖然糊裏糊塗,但是司徒楨的異樣他也猜得出來。小梓姐說是附身,應當就是了吧。司徒楨並不是真心要殺他,被他喚出來的龍王也不是真心要殺他。


    「那是誤會!我從來沒有打造過什麽神器…」澤峻手忙腳亂的跪下來看敖廣的傷,「你不要緊吧?我真的不是有心的…」


    敖廣已經說不出話了,他疲憊的閉上眼睛。


    「…神器?」司徒楨的眼睛出現貪婪的光,「值得付出這凡人所有的壽命。」他壓榨著所有的壽命,準備一次將四海龍王都召喚而至…


    卻覺得胸口一痛,煩悶欲嘔。


    嬌小的殷梓用稚弱的力氣,用手肘撞擊他的橫隔膜。他居然讓這軟弱無力的撞擊給製服了。


    司徒楨張開口,吐出一個小小的娃兒,然後仰麵倒了下去。


    那娃兒有張老人的臉孔,發出嬌膩的聲音,怒叫著,「不可能!這不可能!你怎麽知道我藏在哪?人有三千六百毛孔,你根本不可能知道我藏身何處!」


    「中屍神白姑。」殷梓淡淡的,「我當然會知道。我可是大妖殷梓。」


    她想鑽入土裏,卻讓澤峻一把掐住,封存在咒符中。


    等敖廣悠悠醒來,發現他的出血停止了。那個少年人和女娃兒都守在他身邊,關懷的看著他。


    「…你們不殺我?」敖廣頗感訝異。


    「殺你?為什麽?你隻是服從號令。」殷梓奇怪起來,「令主被附身,現在已經解除。你隨時可以迴東海。」


    「…你們沒有拿走我的如意寶珠,剜出我的內丹?」敖廣瞪大眼睛。他難得這樣脆弱沒有防備,他們是笨蛋還是傻瓜?居然沒有動手?


    「喂,你以為我們是強盜還是小偷啊?」澤峻不太高興,「快走吧,我們還有事要辦。」


    「他們都讓你走了你還不走?」封存在咒符裏的白姑怒叫,「快找人來救我!」


    澤峻惡狠狠的搖著咒符,搖到白姑暈頭轉向,連話都說不出來。


    「…我可能會找援軍來。」敖廣望著這對不知變通的笨蛋。


    「那也沒辦法。」殷梓苦笑了一下,「拘禁情報單位的中屍神,我們本來就惹了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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