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竹溪正和熏芳說話開心之時,忽聽後院裏起了一聲叮溜弦提之聲,以為聽錯了,留心去聽,再接著,那弦音波動開來,急急銜銜,低低轉轉,不知曲意通何,隻聽得他倆滿心紛擾,欲知其果。


    忽而一個急音升高,伴著幾聲後,戛然而止,緊接著,弦音悠慢,如同柔貓繞梁,婉婉娓娓,又好似一隻輕雁低落平沙,其間又夾雜著忽高忽低的清律,如濤言、似鳥啼,漸漸的,又變得清柔委婉,悠悠揚揚,仿佛一個裙係小鈴的女孩迎風起舞,她欲高潔,欲婉拒,欲乘風,欲低首,正在白石清風裏找到心中所愛時,又遇一陣黑風驟雨,打濕紅妝,慘停舞姿,再接著,便是又苦又悲的變宮走羽,轉商徽角,淡淡泛泛,嗚嗚咽咽,淒淒慘慘來往迴迴璿璿,不絕。


    最後一個弦兒的波動消逝了,他倆仍沉浸在其中,相拉著手,不知道自己在天上,還是在人間,隻覺左右上下的物什都變色換形,又會跳了,又會說話了,真是‘一曲歲月歌,聽走世人心’。


    許久,熏芳搖了搖竹溪,問說:“怎麽他家還有唱戲的?這一支曲子,在集上從沒聽過呢!又有些老韻,聽著怪親切的,是誰彈的?”


    竹溪也不知道,隻得搖頭張嘴,滿外頭看。


    原來朶兒和筱煙迴到房裏,兩人正對著鏡子抿妝的時候,筱煙忽見眉頭上多了幾點梅花印,頓悟竹溪寫出那詩來的緣由,怪臊的,就伸手去擦,卻怎麽也拂拭不掉,於是就又找水去洗,朶兒見了,忙攔住了,笑說:“你這無心插柳柳成蔭、無心弄梅梅成妝的,多難得啊!擦掉了多可惜!”


    於是就幫著她細點了點那形狀,弄成三點米豆般的粉撲,對著鏡子再一看,更加別致了,朶兒就笑說:“這下他再一看,指不定又說出什麽來呢!”


    筱煙說:“又不是給他看的,哼!”


    朶兒來了興致,走到床邊,坐下,拿起那張白木梨形的琵琶,散而伏手一彈,隻覺好長時間沒摸了,又拿起木撥,滴滴叮叮地彈了起來。


    她低眉駐神,一心全在弦上,隻把最熟慣的一首《梅花三弄》演了一遍,開頭還隻是做輕車熟路的早活兒,後而再彈下去,自覺已是進入音律世界,彈奏之力度更加注入自己的靈魂,丟揚散抑,輪指滾拂,已是聲中無字,字中有聲,連自己都幾度感動得肺血髒生。


    最後一個音符結束,筱煙不禁拍手道好,說:“又進益了!你倒每次彈來都有新味,這次帶著你的心情,連我聽得都激動了,一會下去,那個人,指不定又說出什麽來呢!”


    朶兒也笑了,說:“又不是彈給他聽的,哼!”


    說罷筱煙已拍手笑著抱了過去,朶兒放下琵琶,忙接住了,她兩個都心有感觸,一時欲哭也無淚,卻感傷心意通。


    正這時,聽得樓下有人喊說:“好了,姑娘們,下來說話吧!你熏芳阿姨要見見這位好伶!”


    朶兒一聽問說:“誰是熏芳阿姨?”


    筱煙答笑:“就是那呆子的媽媽!”


    朶兒一時眼神又另有顏色,暗暗接聲。


    兩人笑著來到下邊,卻見熏芳拉著竹溪正一臉和善期盼的看著,及看到了這倆小人手牽手下來,已是未說話而先張大了嘴巴。


    熏芳就笑著過去迎下來,說:“我說怎麽這麽會誇呢!還真是梅花妝,越發像公主的款兒了!幾天不見,你倒出落的比你媽年輕時候還利索!她那時候已是隊裏的頭號美女了,誰也比不得,你要是早生些,就沒她什麽事了!”


    霄玉站在一旁咂嘴笑說:“說什麽呢!沒我,哪來的她呢!”


    接著熏芳又去看了朶兒,隻見白姣淡霜、病懨傷情的神貌儀容,豔若桃李、冷若冰霜的神情暗韻,心裏說不清什麽滋味,隻覺病殷襯了她的眼角,冷豔奪了她的細腰。


    是左看看,右瞅瞅,鬆不開眼,筱煙笑說:“剛的曲子就是她彈的,可還聽得?”


    熏芳又瞪大了眼珠,驚喜得不知道說什麽好,隻去看看霄玉,笑了一臉,又迴頭看了竹溪,也笑了一臉,再迴過來看朶兒,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大夥繼而都笑了。


    熏芳說:“這曲子可真是好!好極了!現在我腦子裏還在轉那調呢!好姑娘,你告訴我,這叫個什麽曲子,我明兒去集上買了碟迴家好好聽去。”


    朶兒笑了笑,說:“是《三六》改編後的琵琶入門《梅花三弄》,大抵集上是沒的賣的,人家都是一個戲曲一個碟,這個曲子嘛……倒真不知道哪裏麵有。”


    熏芳拍了拍她手,說:“沒事兒,沒有就算了,你說這三弄我想起來了,剛才還真是三種音調在裏麵,不是我誇嘴,你看我是個粗人,我也是愛聽歌的,所以也有些耳律,你快告訴我都是什麽門道在裏麵。”


    朶兒嗤地一笑,又說:“一弄叫寒山綠萼,二弄叫珊珊綠影,三弄叫三疊落梅,這是唱說梅花的,因我用力過猛,可能味道變了不少。”


    熏芳又笑說:“變了好,我看,原版的也不如你!”


    霄玉也拉著她手說:“你倒是拉得人家衣服都快破了,快鬆開。”


    熏芳這才戀戀不舍地鬆開了,卻又不見彩雲人影,又問說:“彩雲媳婦呢?她那小閨女也不在,我倒手癢,要捏捏的,這倆孩子都大了,隻怕再不讓人上手的,二來我也怕捏壞了,你瞧瞧,都跟水似的!”


    霄玉忙幾步走到筱煙跟前,抱著她頭就上臉去捏,做給熏芳瞧,又笑說:“你瞧,我不是照捏不誤?”


    筱煙哼了一聲,就又撒開,說:“別老捏我,就你女兒不心疼!”


    霄玉說:“我再不捏捏,過二年,不知道還捏不捏的到嘍!”


    熏芳笑說:“你跟著孩子麵前也是這樣,怪不得都隨你,嬌慣的沒法!”


    筱煙拉著朶兒要去前麵了,霄玉就又喊住,說:“去叫你嬸子過來說話!”


    筱煙又哼一聲,頭也不迴地過去了,竹溪笑了一聲,也跟了上去。


    霄玉又拉著熏芳的手語重心長地說:“你才提醒了我,這兩天她迴那院裏去住了,誰知又下勢了,一天到晚躲在屋裏不出來,我一開始尋思是不是又病了,過去看過幾次,誰知不是陪著筱雲,就是睡覺,究竟也沒事,卻也從不過來吃飯的,又起來自己下廚了,我說了幾次,也沒用,昨兒……對了,昨兒喝酒她也不來,假脫身上有病,害得我在人家麵前了不得又小咒了她幾句,又攔住了不讓過去探視。”


    說完歎了一口,看著熏芳逐漸皺眉的表情,又說道:“你說說,是不是病出心病來了?說到底,也確實讓人心疼,到年底了家裏沒有男人出來招唿,她不願出來也是理上的,但日子久了可怎麽辦?她還年輕,比你我都小,這一層就又讓人心疼了。”


    熏芳也感慨起來,說:“是不是又病上來了,再讓俺家那口子把把脈,推導推導,上次看過了不是好了幾天嗎?說不定管些用。”


    霄玉點了點頭。


    兩人說著已到了前堂,隻見馮沅蹲在地上抽水煙,看籠子裏的兔子麅子吃草發抖,於是叫他說:“快過來,再給你妹子瞧瞧病。”


    馮沅於是起身過去,見了二人,問說:“給誰瞧病?”


    霄玉說:“還沒出來呢!”


    熏芳說:“還能有誰?”


    馮沅笑了笑,坐到椅子裏,說:“上次來已好多了,這陣子隻要不再出血失調,想是已經痊愈了,還有什麽好瞧?敢是又生別的病了?”


    熏芳忙一巴掌打到頭上,罵說:“怎麽嘴這麽屎?滾滾滾!還是一邊去吧!”


    霄玉正看著他倆樂著,卻見彩雲在筱煙朶兒的攙扶下出來了,穿著和她倆一樣厚度的鬆翠抹綠的小襖,略挽了挽頭發,於是上前拉過來說:“你再讓大哥給瞧瞧,昨兒不是說又生病了?”


    彩雲說:“那是搪塞別人的嘴,你不是知道嗎?”


    霄玉笑道:“我知道,但是你還是看看,整天不出門,當心又錯落了,反正又不花你錢的,還怕什麽呢!”


    說完衝著馮沅笑了一款。


    馮沅也點頭笑了示意,接著彩雲坐下,點著二脈又診了診,鬆手笑說:“已經好了!卻也是奇怪,就上次的推斷,還要再停停才能好到這個地步的,是不是彩雲妹子本就體格壯?還是怎的?”


    彩雲笑道:“大概是沅哥你的醫術高,過了春天外頭那院子蓋好,你們搬過來,也開個診所吧!我出資助你!”


    霄玉一聽有些啞口,卻聽熏芳笑著俯身說道:“你心倒比我們還實誠,你姐要蓋那院子冬天哪裏能動工?都凍實了,地都砸不動!所以隻能等開春了,或者雪化了,我們再商議,隻你這一家子也不容易,又要張嘴吃飯的,又要小子讀書的,這一陣又賠了不少進了醫藥裏麵,所以快別掏這個心窩子錢了!也別再提,不然我就不高興了!”


    霄玉也笑說:“她說的倒對!你還是安心養病,又多心想這些,都勞了神思,你瞧瞧,頭發都開叉的開叉,淌油的淌油,哪有一點你這年紀的範兒?趕明兒你身子再好些,我們一家子也帶你去旅遊旅遊,賞賞西湖的斷橋殘雪!”


    彩雲也笑了,說:“我這身子再不願折騰了,最近隻覺懶懶的,又沒精神,去哪裏也不如我那院子,心裏又閑,我又趕了幾條圍巾、手套,趕明兒正要說芳姐你給我掌掌,看做的好不好呢!”


    熏芳一聽來了興致,忙要她拿過來看,於是三人又笑越越地拉著手往西院裏去。


    馮沅一個人抽著煙嘴,有些無聊,又不見穀坡出來說話,於是起身往外頭走去,找那幾個巷子裏的老頭下象棋去了。


    竹溪筱煙等三人早已在西屋坐著,堪堪的邊聽邊樂,聽到要去旅遊時竹溪卻樂得眉飛色舞,筱煙就打他說:“又沒可能帶你!”


    竹溪笑著看她。


    等到馮沅也起身走了,竹溪才大了膽子,說道:“朶兒,那曲子真是你彈的?再給我彈一遍吧!”


    朶兒也學起了筱煙的傲嬌,哼了一聲,說:“才不呢!現在彈,不是專門為你了?”


    竹溪又去求筱煙,筱煙卻在看書,就不理他,被他晃得煩了,就說:“那地上有竹竿,棍子,自己拿著打了玩兒就是了。”


    竹溪說:“好妹妹,真是急驚風遇著慢郎中了,你倒是體諒下我,叫朶兒再彈一遍吧!你不想聽嗎?”


    筱煙說:“現在連姐也不叫了,不尊重,怨不得人家不睬你呢!”


    竹溪又去看朶兒,她仍學著筱煙,興著鼻子,不覺心裏癢上三分,就說:“好姐姐,就給我彈一次吧!”


    朶兒一聽心裏又軟了,就動身要去拿琵琶,卻見筱煙擠眉弄眼不要她去,她不知什麽意思,仍又坐下了。


    竹溪一看她動了身子又坐下,心裏又急得不行,忙說:“快去吧!都走一半了,怎麽又不去了?”


    朶兒說:“忽然又沒興致了,不想彈,怎麽辦?手也怪酸的。”


    竹溪說:“我給你揉揉。”


    說著就去摸她的手,朶兒要看筱煙反應,竟由著他了。


    竹溪一摸,登時覺得一手的軟肉無骨,如玉似紗,忙嚇得縮迴手來,怯怯地去看筱煙。


    隻見她歪著頭仍在看書,竹溪怕她醋壇子又碎打了,忙坐迴去,要搬她的身子說話,筱煙忙就打手,說:“再毛手!”


    竹溪笑道:“隻當你又不理我了。”


    筱煙翻了頁書,說:“好好的,幹嘛不理你?”


    竹溪笑著去看朶兒,卻見她正掩著嘴笑。


    他心裏也釋然了,雖不知道她倆怎麽和好了的,卻十分高興,也不願去細問了,便又說:“怎麽不見筱雲起來?”


    筱煙答道:“她早就搬到西院裏了,每天的,也要看書寫字,都像你似的,無事忙,正事又不幹一點兒。”


    竹溪笑了笑,挨了過去,去看她看的什麽,原來是諸葛亮諷孫權的那段,於是就笑說:“你也看這智慧熱血了?不是最討厭了?”


    筱煙說道:“誰說我都討厭了?一般的也有我喜歡的幾個古人,諸葛亮就算一個。”


    朶兒也笑說:“我也喜歡的,他的故事,讀來總讓人興奮呢!到底是全能全才的,又會遊說,又會打仗,又會排兵布陣,又會造車造箭,又有一手好文筆,隻可惜最後竟累死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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