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錦添剛走沒幾天,父母突然要來,問什麽事又不說,隻說想來看看。卓玲預感到肯定有事,需要她花錢的事。家人的行事作風,她一猜一個準兒。她替自己悲哀。


    在長途客車站,卓玲果然又看到了最不願意看到的場景:父親和母親穿著又舊又破的衣服走下客車,風塵仆仆、蒼老疲憊,滿身都是卓玲最不願重溫的貧窮氣息。到澳洲後,卓玲為父母買了不少衣物,保證他們在每個季節至少有一套體麵的服裝。他們不是還人情了就是舍不得用。卓玲給母親的羊絨圍巾掛在了卓玉的脖子上,給父親的品牌腰帶被泉子係上了……他們把貧窮當成習慣,從不再乎什麽體麵。


    卓玲直接把父母帶到商場,幾乎是喝斥著叫他們穿上新買的衣服。“花這錢幹啥!”父母一路嘮叨著這句話。


    卓玲一直忍到家才開始發脾氣:“我給你們買了那麽多衣服,為什麽不穿?等著下崽兒?東西不能留,吃了穿了是給自己,留著才浪費呢!”


    “舊衣服軟和!”卓德廣終於找到了借口。


    “我給你們買的夏天的衣服都是純棉或麻的,哪個不又軟和又涼快?嫌不軟和多洗幾水就好了。你們穿成這樣,我們做孩子的在外人麵前不難堪嗎?爸、媽,給你們花錢我不心疼,我高興!我最怕的是你們什麽也沒享受著就走了,那時,我會自責沒把你們照顧好!”


    看卓玲神情激動,卓德廣和楊雙花嚅嚅地安慰道:“誰說不吃好的?現在隔三差五就做頓肉。”


    “放心吧,嘴上可是沒虧自己。”


    晚飯後,父母大人終於講明了來意:他們是來借錢的。為卓玉的兒子樂樂。


    前幾天,卓玉給二姐打來電話,卓玲不想理她,沒接電話,卓玉發信息向她道歉,她也沒迴。她不是個記仇的人,主要是猜出妹妹肯定是有事求她,莫不如幹脆裝著還生氣的樣子不搭茬兒。


    樂樂中考成績不好,隻上了個職業高中,非常不甘心。卓玲和柱子兩口子也認為兒子隻是因為怯場沒考出真實水平,想讓他去重點高中寄讀,但寄讀費是三年一萬八千塊。卓玉兩口子根本也沒積蓄,或者有也不想往外掏,便想跟二姐借這筆錢,卓玉見卓玲不理她,就找父母救駕。


    卓玲算了一下,這些年,她連借帶給卓玉的錢怎麽也有三、四萬了。說是借,卻有去無還。看著父母羞愧、躲閃又充滿祈盼的神情,卓玲不忍記他們失望,隻好假裝沉浸在電視劇裏。從澳洲迴來不到兩年,光是“借”給娘家人的錢就十五萬打底了。如果再去澳洲,她和兒子兩個人生活花銷更大,上次去澳洲她才32歲,仗著年輕力壯可以拚一拚,再去就四十歲了,不會再像以前那樣每天十四五個小時的強度工作了。手裏這點錢,她得握緊了。


    “要是上職高,這輩子就完了,都不甘心啊!”


    父母已經確認將來由卓玉給養老,所以對樂樂這個外孫也格外高看一眼。


    “媽,兒孫自有兒孫福。”


    “話是這麽說,可當父母的能不為兒女操心麽?小玉上火上得牙腫得老高!”


    “小玲,我知道,你這些年辛辛苦苦掙點錢,都搭在家裏了,自己也沒剩多少,這又要出國還得花錢……唔,這樣吧,你每年不是都給我們一萬塊錢生活費麽,看能不能把兩年的一塊給了?”卓德廣尷尬地笑了兩聲。


    “爸,誰都有困難的時候,卓玲三口人天天在你那白吃白喝,我沒意見,但不能太過了。我每年給你們的生活費必須花在你們身上,誰動這筆錢,我叫誰吐出來!你們都這麽大歲數了,主要任務是鍛煉身體,打個小麻將什麽的,晚輩的閑事不要管!現在應該是我們為你們操心的時候,不是反過來。卓玉兩口子那麽年輕,身體健康,有一身的力氣,遇到困難自己解決嘛,不能總指望別人幫忙!現在誰不是上有老下有小,活得都不容易!”


    “這話我和你爸都跟卓玉講了,說你二姐也不容易,這錢你們一定得還她! 卓玉和柱子答應了,說肯定還!”


    “說是這麽說,但她拿什麽還啊?以前借的好幾萬還沒還呢!”


    卓德廣合出一支煙,在桌上頓了頓,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這次是大事,你得借!”


    不知是憤怒還悲傷,卓玲感到巨大的哽咽。這些年,她充當整個原生家庭的經濟支柱和精神支柱,跟父母向來是報喜不報憂。她的心裏曾埋藏著一個恐懼,覺得自己的家族受到了貧窮的詛咒。她一直向往成為那樣一個人:通過自己的強大,帶動整個家族的興旺。所以,再累,她也把這沉重的理想背在身上。可是,沒人體恤她的苦和累。


    “你們知道,我辦到澳洲去,要付給王錦添多少錢嗎?是三十萬。如果加上各種費用,整個過程下來得三十五到四十萬。”


    卓玲覺得應該適當向父母訴訴苦了。父母顯然被四十萬這個數字驚住了。


    沉默了一會兒,卓德廣說,“那就別去了!有三、四十萬在國同不是山珍海味隨便吃!”一生窮困的卓德廣,三、四十萬在他看來都是可以穩吃穩喝一輩子的巨款。


    “爸,三四十萬夠幹什麽的?光是我迴來之後,不到兩年,給出去的和借出去的快十萬了,還不算我自己家花的。”


    見父母有些不相信的眼神,卓玲將最近兩年來給父母的和借給兩個妹妹的金額數簡單說了一下,她沒把借給卓紅的算進去。


    “借的錢,肯定是要還的,卓玲說了,這迴給你打借條!”卓德廣堅定地說。


    楊雙花跟著附和,“是,這個你放心,她不還,我和你爸也不能讓。”


    “卓玉那人,她借去的錢,我不敢指望能還。再說,哪有舊賬未還就借新賬的!”


    “三十萬已經給王錦添了?”楊雙花不甘心地問。


    “還沒全給,要分期分批給,我手裏哪有這麽多錢?要去澳洲現掙現還。”卓玲知道自己一不小心露了身家。


    “看能不能先挪出來點給樂樂?畢竟一輩子的大事。”楊雙花商量著。


    “媽,我們家,沒有什麽事情能大過我拿澳洲身份這件事!成了,你和我爸才能有一個安詳的晚年,姐妹們或許能改變命運。若是成不了,我們家又要迴到從前那樣的窮日子裏!”


    “我跟你媽身體還硬實,可以出去擺個攤兒,撿點廢紙殼什麽的。”


    這是父母的套路,也不知道是真想撿破爛去,還是以此威脅女兒。想一分錢不掏肯定是過不了關的。


    “這樣吧,我給拿九千,一半,算給他們的,必須專款專用,用在孩子上學上。剩下的他們自己想辦法,不會隻有我這一個親戚吧!”


    真恨不得馬上飛到澳洲,和兒子一起,過無人打擾的生活。留在這裏,自己很快就會成為窮人。利昂說得對,自己就是娘家的提款機。


    “他們上哪兒借?哼,別說借一萬了,就是借一千都困難,以前把親戚朋友都借遍了!”


    父親很失望。


    “他們兩個去飯店打工都不至於把親戚朋友都借遍吧?我剛到裕城時,那麽困難,我一個人養活管立強和一歲多的孩子,我也沒說借遍所有的親戚朋友啊!”


    “他倆加一塊也沒你的能耐!”


    “今天要是卓玉來借,這錢,我一分不會出,她傷我不是一次兩次了!有你們在,我們是姐妹兒,沒你們了,我們就是個熟人。”


    父母怯生生地相互看了看,身體好像一下子縮小了。卓玲站起身,出了房間。再談下去,她就得發脾氣!


    第二天,卓玲要帶父母去景點轉轉,二老死活不去,急著要迴家。大概是怕卓玲花錢。


    “好不容易來一次,著什麽急?迴家不是也沒什麽事嗎?再住幾天。”


    “不了!”他們異口同聲地迴答。


    “再住兩天!”


    經過再三懇求,父母終於答應再多住一天。


    卓玲帶著父母去裕鬆河邊轉了轉,中午又帶著父母和兒子到四星級酒店去吃自助餐,告訴他們吃多跟吃得少都是一個價。聽說一百二十無一位,父母嚇了一大跳,直唿吃不迴來。剛開始,他們還有些膽怯,隻在卓玲的帶領下,才敢取些東西。漸漸地,他們放開了,自己到處轉,不時羰迴食物滿滿的大盤子。這之前,他們從未盡情吃過自己喜歡的東西,飯桌上,他們會把好吃的留給晚輩,晚輩吃剩了,他們就留到下一頓。吃肉不消化、吃魚怕刺紮、吃水果怕倒牙,他們會以種種理由把好東西留給別人或留到以後。向來不愛照樣的卓德廣竟提議讓卓玲用手機為他取食物時抓拍一張,還不忘騰出一隻手打了個拘謹的“v”。看他們吃得高興,卓玲心裏一陣寬慰。此次去澳洲,沒個三五年恐怕迴不來,想想能陪他們的時間少之又少。父母一直吃到最後清場,卓玲直擔心他們擺脫是否承受得了,她想起網上的吃自助餐攻略:扶牆進去扶牆出來,禁不住樂了。


    “用不用現在把錢取出來?”


    從餐廳出來,看見對麵的銀行,父親提示道。


    “爸,我把錢轉到卓玉卡上就行,省得你們帶那麽多現金不方便。” 父母望著銀行,不知不覺停下腳步。


    楊雙花說,“我們帶著也沒什麽不方便的。”


    卓玲苦笑:“你們不相信我呀?我答應發九千,肯定會把九千塊錢轉過去。”卓玲想想,還是進了銀行,像父母這種從來沒用過銀行卡的人,還是拿到鈔票心裏更踏實。


    一進家門,卓玲心裏格噔一下。茶幾上放著一兜水果。管立強躺在沙發上睡著了。他搬走之後,門鎖換過兩個了。


    管立強醒了,也立刻恢複做男主人的意識。


    “爸,媽,聽彤彤說你們來了,就過來看看。上哪兒逛去了?快坐,小玲,把水果洗洗,我剛買。怎麽就去個河邊呢?喂,小玲,怎麽不帶爸媽去看企鵝呢?明天我帶你們去!啊,明天走?你們又不上班,多住幾天怕什麽?說好了,星期六,我雇輛車,我們全家五口去濕地公園玩,新建的,說可好了!”


    老兩口對前女婿的熱情很受用,三個人熱火朝天地聊起來。卓玲心裏煩啊!


    晚上,管立強請前嶽父母吃飯,卓玲奈何不了管立強的生拉硬扯,隻好也跟著去了。她一直沒跟兒子說話,這孩子,叮囑過n次不要將家裏的鑰匙給他爸爸,但還是給了,看來又得換鎖了。


    飯桌上,卓德廣的手機響了,他接起,然後向外麵走去。迴來後,他心事重重,給夾到碗裏的菜也沒動幾口。卓玲猜電話肯定是卓玉打過來施壓的。


    不明就裏的管立強主動問到樂樂中考的事,氣得卓玲恨不得在桌下踹他一腳。沉默的卓德廣一下子打開了話匣子,不停地誇樂樂如何乖如何懂事,對姥姥姥爺如何孝順,楊雙花馬上心領神會地跟著附和起來。卓玲一句也不搭碴兒,她生氣地起,我兒子對你們也好,就不能順便誇幾句嗎,都是孩子!


    迴到家中,卓玲把兒子好頓訓斥。門鑰匙隻是個導火索,他整個暑假裏的表現令卓玲不滿,馬上要開學了,作業還沒寫完。管毅彤也正值叛逆期,對母親的嘮叨很反感,和卓玲項撞起來。為了不影禹父母睡覺,卓玲隻好休戰。大屋裏,父母仍在默默地抽煙。雖然開著窗和門,依舊有濃濃的焦油味。按往日習慣,這個鍾點,他們早應該睡了。


    “爸,睡覺吧。”


    “吃飯那會兒,小玉來電話,哭了。”


    “管毅彤,電扇不能吹頭!”


    “唉!”卓德廣見卓玲不搭碴兒,長歎一聲。


    “要麽,抬點錢?”楊雙花衝著丈夫說。


    卓玲突然火起:“媽,你什麽意思?給誰聽呢?是在逼我掏錢吧?抬了錢,是他們還,還是你們還?你們用什麽抵押?用房子?給你們買房子的時候,我兒子還住在出租屋裏!剛開始到澳洲,我在建築工地刷大牆,每天幹十二個小時,趕上夏季四十多度的高溫,眼睫毛上都掛著石灰粉,臉上的皮脫了一層又一層,兩個肩膀疼得洗澡都困難,還想孩子……”好不容易止住哽咽,“我後來的工作更辛苦,累得骨頭都要斷了,業餘時間幫人燙發做美容,最忙的時候,我連續三十個小時沒合眼!卓玉哭一迴,你們心疼了?從管立強有病開始,我就獨立撐著這個家,流過多少眼淚你們知道嗎?因為我從來不會跟你們哭,怕你們擔心!為了這個家,我拚盡全力了,骨頭油都榨幹了,你們還這麽逼我!”卓玲操起電話,“卓玉這兩口子真不是人,有多大錢辦多大事,他們不認識我還是不知道我電話啊,非得逼著你們來跟我借錢?”


    父母嚇得搶下她手裏的電話。


    “樂樂上學憑什麽讓我媽媽掏錢?沒道理!”管毅彤開口了。


    卓父卓母有些尷尬。


    “大人的事,你別摻和,睡覺去。”卓玲輕聲地喝斥兒子。


    “媽媽,你心疼你的媽媽,我也心疼我的媽媽!樂樂和三姨一直住在一起,可是你在澳洲的時候,我想媽媽了隻能看看照片!”管毅彤委屈地喊。


    卓玲第一次想到為了這個家,犧牲了兒子的多少利益,在他心靈成長的最關鍵時刻她是缺失的。卓玲示意兒子坐過來,不顧自己的滿臉淚水,輕輕地給兒子擦去拭去眼淚。


    父母早已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一個勁地賠不是。


    第二天一早,送父母去長途客車站。正是上班高峰,打不著車,隻好等公共汽車。父母不時催她迴去,說自己可以找到客車站。


    卓玲有些煩躁,“說好要送到客車站的,我在家又沒什麽事!”


    老兩口不敢再說什麽,神情戰戰兢兢的。


    車上,人多擁擠,楊雙花個子小,費力地夠著把手,抬起的右上臂,皮肉淌下來形成一個小的傾瀉扇麵。卓玲上前緊緊握住母親的胳膊。母親幹了一輩子活兒,卓玲幾乎沒看過她閑著是什麽樣,年輕時,她的胳膊黝黑渾圓,硬硬的,總長著一層細密的小疙瘩,姐妹們都吃過這雙胳膊的苦頭,掄起來打人時,隻需一下,落點處甚少是個青腫。可能因為汗水的關係,現在這雙胳膊摸上去鬆軟、滑膩,那些堅實的肌肉已經在歲月中悄悄溶蝕了。這是媽媽的胳膊?仿佛從前被打過的地方還在疼呢,卓玲湧起一股不真實感,她意識到父母正以比自己預計要快得多的速度老去。


    左手挽著母親,右手拉著父親過斑馬線。三個人都沒說話。卓玲突然想起十幾年前的一天,大腹便便的她也是這樣在父母中間默默走著。那時,管立強做大手術,她雖懷孕六個月仍在醫院護理。父母來醫院看女婿,卓玲去路口接他們。母親套在棉坎肩裏的高領棉線衫刺疼了她。肯定是別人給的舊衣服。鮮紅鮮紅的顏色,把四十多歲的母親顯得更加黯淡,她的臉上堆滿了燦爛陽光和那片鮮紅都無法輝映的陰霾。那個風和日麗的上午,卓玲挽著父親母親不敢說話,怕淚水衝出來再無法止住。我一定要讓你們過上好日子!她隻能在心裏成千上萬遍地說。


    在長途客車即將開走的瞬間,卓玲產生一種強烈的自責。她衝著與她揮手告別的父親說:“爸,你們別犯愁了,樂樂上學的錢,我先墊上,說好了是墊的。剩下的九千,我會打到卓玉的卡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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