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玲從洗手間出來時,兒子房間的燈已經熄了。


    管立強光著上身躺在大屋的床上,被角蓋著肚子。兩隻並排的枕頭。卓玲一下子連打量房間的興致也沒有。家中特有氣息又撲麵而來。


    兒子還沒出生,管立強就病了,肺部做了手術,從此,除了做愛之外,任何體力活兒都幹不了,也再沒掙過一分錢。那時,他們租的房子隻有十二米,與人合廚,在這局促的空間裏,最常見的情景就是管立強躺在床上,肚子上架著一台周林頻譜儀。破舊的鐵床邊是更破舊的木椅子,那也是三口人的飯桌,上麵放著管立強吃剩的飯菜。每晚下班迴來,飯菜發酵味、人體氣味和周林頻譜儀放射出的熱量嗡嗡地攪在一起,在卓玲的腦海裏形成一個詞:腐朽。


    “我想靜一下,”卓玲說。


    “哦,我要打唿嚕你就推我。”他在裝傻。


    她直接挑明了,“要不,我把彤彤叫到這屋睡?”


    管立強騰地坐起,卓玲仿佛聽到周林頻譜儀掉在地上的聲音。什麽聲音也沒有。管立強飛快地將衣服被子枕頭卷在一起,夾在腋下,他想用速度和沉默來維護自尊,或表達受傷之情。走到門口,他停住了,直視站在衣櫃旁的卓玲,眼中閃爍著期待落空的恥辱與憤怒。


    好半天,卓玲的心跳才恢複正常,將門反鎖上。怕再刺激管立強,她動作極輕地打開衣櫥,可還是弄出點響聲。裏麵沒有被子。有一條毛毯還沒開包裝。毛毯很大,卓玲把床單掀開,毛毯的一半當褥子,一半當被。關掉台燈。總感覺門縫兒在黑暗中眨動著。“什麽時候是頭兒啊?”她想,剛恢複正常的心跳又異樣地狂亂起來。


    天呐,我該怎麽辦?上天為什麽要這樣折磨我?愛的人遠隔萬裏,不愛的卻近在咫尺!


    海灘上,有人用英語喊著什麽,然後人群開始奔跑。隻有卓玲注意到月亮的異樣,“月亮是假的!”她拚命想告訴別人,但發不出聲音。靜謐的海灘,岩石上的草在飛,金黃色的糧食鋪在道路上。她這才發現手裏的麻袋不見了,怎麽辦?雖然她不知道奔跑到哪裏,可是沒有糧食吃怎麽活!當她試圖脫下衣服裝米時,激醒過來。可能跟饑餓記憶有關,焦慮的時候,她就容易做這樣的夢。嗓子疼得火燒火燎。床頭櫃上有一個保溫杯,裝著滿滿的熱水,她也不管是不是管立強用過的杯子了,拿起來猛灌幾大口。此時,睡意全無,她幹脆起身下床。拉開窗簾,月色天濃,窗台上附著一屋白霜,帶著塵埃落定的死寂。突然,她想起剛才夢裏的是珀斯的海灘,內心的疼痛不是天崩地裂般的,而是被慢慢剝蝕。很清醒的慌張。波紋在向外擴散,逐漸遠去。


    她終於盼到兒子起床。


    分別五年多,他足足長了二十多厘米。她錯過了兒子最突飛猛進的發展期。卓玲讓兒子坐到床邊,拉住他手細細打量,似乎要彌補昨晚對他的冷落。“想媽媽了嗎?”


    “想了。”


    “媽媽最想的就是你,剛去澳洲時,我隻要看見和你差不多大的孩子,眼淚就止不住了。看到美麗的風景,我就想你要在身邊該多好!”


    “嗯,我知道。”


    卓玲不住地撫摸兒子的頭。二十多厘米,她錯過的一段空白,不知用多少愛可以填補。


    “想吃什麽,媽媽晚上給你做?”


    “那我們去吃肯德基好不好?”


    卓玲拍拍兒子的臉蛋說,“依你這一次,那東西不能總吃,垃圾食品。親媽媽一下!”


    管毅彤隻是羞澀地笑。


    “快點啊,親媽媽一下。”


    管毅彤猛地親了卓玲一下,轉身就跑。


    聽到管立強出門的聲音,卓玲才起床。餐桌上放著兩根油條和一袋豆漿,顯然是留給自己的。油條炸得不錯,看色澤就知道蓬鬆酥脆程度。利昂也吃這一口,珀斯的家還有一口專門油炸鍋。一根油條下肚之後,她開始裏裏外外地打量起自己的房子。房子是一樓,朝南。當時管立強主張買十樓以上,不擋光,電梯房還是越高越好,但卓玲還是決定買一樓,她不知道自己能在澳洲待多久,若被譴反了,一樓的房子可以當門市,以後自家開個小發廊或賣火車票什麽的都行,也好出租。管立強雖然生氣,但還是聽從了。小區不大,開發商也沒什麽名氣,隻有五六棟樓,居民有限,在這兒開店的唯一優勢就是不用支付房租。管立強早已抱怨連連。站在陽台向外張望,雖然樓間距不算太小,但光線偏暗,可能下午會好些?兩室一廳雙陽台,建築麵積九十多平米,實用麵積也就六十米。沒辦法,北方的房子,尤其是電梯房,三分之一被公攤掉了。客廳有些狹長,寬度不夠,牆刮大白,沒吊頂,地麵鋪瓷磚。臥室鋪的是複合地板,床頭櫃上擺滿藥瓶,卓玲掃了一眼,都是維生素和魚油一類的保健品。地板和家具布滿灰塵,昨天晚上迴來後,因為光線的關係,身體又太累,竟沒發現自己睡覺的地方這麽髒。廚房夠大,即使再添置些小電器也擺得下。不過,才裝修完兩年,這裏已經像煙熏火燎好多年了,灶邊的瓷磚縫裏積滿油垢。台麵上到處是放置油瓶醬油瓶後留下的小圈圈。


    卓玲心中馬上有了數字。無論如何,裝修家私絕不值十萬。為了這個房子,她匯給了管立強三十萬。管立強說一分也沒剩,買房十九萬多,裝修和家電花十多萬。我也添了點錢,他說。他多年不上班,錢哪裏來的?


    到澳洲的第二天,卓玲就開始給崔宇打工了,她一天也不敢歇。辦理商務簽證時,中介答應可以在三個月後為她將商務簽證改成工作簽,為此,她特意考了個廚師證和中醫按摩師證。來悉尼機場接她的人就是崔宇。第二天早晨,崔宇開車將她拉到郊區的一處剛完工的住宅小區,為已經裝修好的連排別墅做清潔:衝刷外牆、門窗,清除庭院的垃圾等。


    崔宇給她每小時十一澳幣,每天工作基本上從早上七點到下午五六點鍾,偶爾時間更長。迴家後還要自己做晚飯。前四個多月,卓玲沒休過一個星期天,好在她以前幹過體力活,愣是頂下來了。在澳洲的豔陽下,即使臉上蒙著紗巾,皮膚也從小麥色變成剛果黑,從內到外都是名副其實的“黑人”。她掙的每一分澳幣都是“管毅彤牌”的。一天下來,她想,兒子這個學期的雜費掙出來了;十天下來,她想,兒子這個學期的學費解決了;一個月下來,她想,隻要這樣幹去,用不上兩年,兒子就能住上自己家的房子。


    現在房產證上的名字是管立強。


    窗上的水氣一點點融掉,玻璃透徹起來。塵埃在幹燥的空氣中飛舞。


    卓玲想應該和管立強和平相處,以便盡早把房產過戶到自己名下。買房前,他是簽字畫押了的,隻要卓玲迴來,就把房產證名字改過來,在這種情況下,卓玲才將買房錢匯了過來。世事難料,萬一他變卦,那麻煩就大了。最棘手的是,她無法把態度調整到去澳洲前的狀態,那時多少尚能敷衍。現在可不行,別說一塊睡覺了,就是被他碰一下都不舒服,要命的是管立強仍然把她視為合法妻子,看昨晚上的情況,隻要住在家裏,就得被他騷擾,如果生理上不配合,他恐怕不會那麽輕易將房產交還給她。


    卓玲預感到,將和前夫有一場硬仗要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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