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軒仔,這就是你所說的,很不錯的地方?”黃沾一邊打量著四周一邊如此問道,語氣裏多多少少有些不滿。


    這裏不是什麽餐廳,這裏是位於旺角康樂街的一間大排檔,麵積不大,位置也不好,和普通大排檔沒有區別,也沒多少人,不過還算比較幹淨。


    “相信我啦,沾叔。”張皓軒笑了笑,無視了不斷給自己眼色的趙閏勤,找了張桌子請黃沾和顧嘉暉坐下。


    然後他徑直去了廚台那邊,和看上去四五十歲的廚師兼老板低語了幾句,又端著碗筷和幾碟涼菜走了迴來。


    “哇,這是自助餐嗎?”黃沾歎著氣再次調侃道。


    “相信我啦,沾叔,這裏雖然有些簡陋,但是做的東西真的很好吃。”張皓軒微笑著說道,將碗碟擺放好後又去拿別的東西。


    “我來幫你。”趙閏勤跟著一起過來,等離得遠了才又低聲問道:“怎麽帶他們來這裏,阿軒?這裏可是……”


    他沒有說下去,但張皓軒知道他的意思,大排檔的檔次太低了。而且,社團的古惑仔們也喜歡到大排檔來吃吃喝喝,萬一鬧出點什麽事來,之前的功夫就白費了。


    “還是換個地方吧。”趙閏勤接過他手中的東西,在拿到桌子那邊之前這麽說了句。


    張皓軒聳聳肩,沒有接口,而是等老板將要的酒杯酒壺遞來之後,才又坐了迴去。


    “光叔做的幹炒牛河,普通地方絕對吃不到的,沾叔等會兒一定要多嚐嚐。”他一邊分發著酒杯一邊說道。


    但這並沒有讓趙閏勤安心,他反而皺了下眉頭,要知道,幹炒牛河和咕咾肉雖然是粵菜中最為知名的兩道菜,但也是最難做的兩道菜。


    尤其是幹炒牛河,非常考驗廚師的技術,普通酒店的廚師就不敢誇口說自己做的幹炒牛河最棒,更何況是大排檔的廚師。


    不過他沒說話,同樣,顧嘉暉也沒說話,隻是不時用目光打量張皓軒,想要知道他的用意,倒是黃沾依然很是不滿。


    “雖說大排檔有大排檔的趣味,可是軒仔啊,你這請客還是太寒磣了點吧?要不,我幫你墊錢去別的地方。”話才出口,他就後悔了,這稍微重了點。


    就算張皓軒請他們吃大排檔也沒什麽,黃沾也好,顧嘉暉也好,趙閏勤也好,哪個沒吃過大排檔。而這麽一說,就顯得張皓軒小氣吝嗇,長輩指責晚輩小氣吝嗇,也多少顯得有些心胸狹隘。


    所以,覺察到不對的黃沾,一時間不知道要怎麽打圓場,而趙閏勤的臉色就明顯變得尷尬起來,顧嘉暉則皺了下眉頭。


    張皓軒卻沒放在心上,他理解黃沾為什麽會這麽說,曾經吃過大排檔是一迴事,現在吃大排檔又是另一迴事。而且黃沾是個老頑童,有時候口直心快,尤其是和朋友在一起。而且他很看好他,也不無愛才之心,難得出來吃宵夜,卻把場麵弄得這麽小氣,的確有些難看。


    不過現在要怎麽接口也是個難事,黃沾馬上轉變口風的話,未免太過輕佻,趙閏勤不好插話,顧嘉暉倒是可以,但想要打圓場的話,難免要偏袒一方,張皓軒倒是可以直接打哈哈混過去,可這樣又有些示弱。


    其實說到底還是個麵子問題,想要打破這個僵局很簡單,隻要有人能放得下麵子就行。張皓軒不打算示弱,但也不打算讓這個局麵持續下去,微微一沉吟,他隨即擺好了四個酒杯,然後開始倒起酒來。


    他先給黃沾倒酒,同時一邊倒一邊念道:“人逢百世難滄桑。”


    然後給顧嘉暉倒酒:“夢醒卻原盡黃粱。”


    接著是趙閏勤:“幸免形如範丹輩。”


    最後是自己:“些須哪得效孟嚐。”


    他念得抑揚頓挫,四句二十八個字,字字都清晰,念得很有韻味,非常好聽。


    之後,張皓軒放下小巧的青花瓷酒壺,麵帶微笑的看著麵前三人不說話了。趙閏勤一片茫然的神色,完全不知道他在念什麽,顧嘉暉和黃沾,雙雙在愕然和驚奇之後,一個眉頭微皺,一個眯起眼睛,似乎在思考著什麽。


    如此過了好幾分鍾,黃沾才出聲問道:“範丹是哪個範丹。”


    “東漢名士,有樂府詩曰:甑中生塵範史雲,釜中生魚範萊蕪。”張皓軒給出了答案。


    “效字應該不是笑話的笑。”顧嘉暉插了一句。


    “效仿的效,我怎麽可能笑話孟嚐君呢?”張皓軒聳了聳肩。


    黃沾和顧嘉暉又不說話了,趙閏勤看出了什麽,也將嘴巴閉得緊緊的。


    如此又過了兩分鍾,顧嘉暉忽然噗嗤笑了出來,黃沾當即瞪了他一眼,然後又瞪向張皓軒,將手中的折扇往他麵前一點:“你個衰仔,我就說錯了一句話,你居然如此編排我。”


    雖然語氣有些不客氣,但那種意外、驚喜又鬱悶的神色,卻非常明顯。


    “我哪有啊,”張皓軒雙手一攤,做出無辜的模樣,“我隻是在說,不敢和孟嚐君相比。”


    他吟的是一首絕句,前兩句倒還很普通,無非就是說,人生即使活了百年也難得見到滄桑,起起落落,到頭來不過是黃粱一夢,但後兩句放在目前的環境下,就耐人尋味了。


    中國曆史上叫範丹的名人不少,這裏的所說的東漢名士範丹,則是個有名的窮人。


    所謂甑中生塵,甑是一種蒸食用具,這裏麵都布滿灰塵了,可想而知有多久沒有開夥了,所以放在這裏正好合適:辛虧我沒有窮成範丹那樣的人。


    再和下麵一句結合起來就更有意思了,孟嚐君就不用說了,戰國四公子之一,號稱門下食客三千,有馮諼那樣的能人,也有雞鳴狗盜之徒。


    簡而言之,這兩句詩聯係起來,意思就是說:我也不過隻比範丹好上一點,就這點身家怎麽去學孟嚐君?


    這是一首自嘲的七絕,將自己擺在很低的位置上,來感歎世事的艱辛。不過正因為姿態放得很低,都已經快低到地下去了,在這種情況下就有點擠兌的意思了。


    趙閏勤會茫然不意外,但顧嘉暉和黃沾是三十年代四十年代出生的人,多少都有過一定的熏陶——顧嘉暉可能差一點,畢竟是窮人家庭發達的,但港大畢業號稱才子的黃沾不可能聽不出其中的調調。


    所以他才會有些惱火的說什麽,“你個衰仔如此編排我”,明知道對方在擠兌自己,偏偏自己沒法反駁隻能受著。


    畢竟,至少表麵上,張皓軒已經借這首詩,將姿態放得很低了,再計較下去,在不明內情人的眼中,他已經是失了氣度


    不過呢,更多的還是意外和驚喜,這首七絕句黃沾從來沒有聽過,那麽隻會是張皓軒自己做的,再加上如此應景,很大可能是現場做的。


    盡管這首詩算不得上品,結構和遣詞造句也沒什麽亮點,但用了兩個範丹和孟嚐君典故,平仄對仗雖然有點小問題,但考慮到現場作詩,沒辦法仔細推敲,依然是非常難得的。


    對於他這樣的60年代出生的人來,還能吟詩作對真是非常難得的是,更何況他還是個混血兒——劣勢用得好的話,也可以變成優勢。


    不過,意外也好,驚喜也好,欣賞也好,現在依然是個麻煩。


    “這酒聞起來挺香的。”黃沾沒話找話道,還低頭去嗅了一下。


    但顧嘉暉卻沒打算這麽放過他,當即調笑道:“喂,別顧左右而言他,該你了。”


    “該我什麽?”黃沾裝聾作啞。


    “阿軒都吟了一首詩了,你怎麽也好和上一首才是啊。”顧嘉暉嗬嗬笑道。


    “喂,誰規定我必須要和上一首?”黃沾當即睜大眼睛,做出一副“你給我說清楚”的模樣來。


    不過顧嘉暉不為所動:“古人席間吟詩唱和是慣例,現在阿軒吟了一首為自己辯白,自然該你和上一首表示啊。”


    然後在張皓軒開口之前豎起自己的手:“不要為他求情,阿軒,他肯定能行,就這幾年腦子懶得動,才會覺得為難。”


    “有必要這麽糗我嘛?”黃沾不滿的叫道。


    “不和也行啊,我會替你宣揚出去,你這才子的名頭,以後也不要了。”顧嘉暉雖然這麽說道,但臉上卻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樣,似乎很喜歡看到自己老朋友吃癟。


    “你……”黃沾舉起折扇對著他點了點,然後唰的一下氣唿唿的打開扇了起來。


    張皓軒老老實實坐在座位上沒有出聲,顧嘉暉都這麽說了,這也就變成他們之間的事情了,他自然樂得作壁上觀。


    至於趙閏勤,他雖然沒怎麽聽懂,但也知道自己插不上嘴,所以同樣一言不發。


    氣唿唿的扇了半晌,眼見沒人為他說話,黃沾也無奈啪的一聲將折扇收了起來,開始在桌上慢慢敲了起來。


    如此啪嗒啪嗒敲了幾十下,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麽長,黃沾突然用折扇的前端重重一拍桌子:“範丹雖丐亦施糧!”


    顧嘉暉挑了挑眉,沒有說話,張皓軒和趙閏勤也同樣將嘴巴閉得緊緊的。


    黃沾環顧了他們一眼,微微有些失望,不過馬上皺眉繼續思考起來。


    折扇又在桌上敲了許久,第二句終於出來了:“函穀雞鳴救孟嚐!”


    他搖頭晃腦的吟著,臉上還有得意的神色,不過顧嘉暉馬上潑了一瓢冷水:“聽起來還行,不過還有兩句呢。”


    黃沾當即翻了個白眼,似乎在惱火他打斷自己了自己的思路,不過他並沒有接腔,折扇又一次敲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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