駛過了一片黑影,迎來的,是另一片黑影。


    但它比先前的黑影,要長。


    長了大概三倍。


    “組長,這東西,會不會是海草?”


    它們相隔如此之近,彼此之間卻涇渭分明。


    “不可能,你看那些線條的擺動,還有它們的長度。”


    “在海底巨大的壓強之下,海草絕不可能如這般隨意擺動。”


    “而且,它們太長了。”


    “如此長度,以海草的強度會被壓力給扯斷,至少也應該被連根拔起才對。”


    “依我看,它們就像頭皮上的毛囊。”


    組長有了個更大的猜測。


    毛囊,正是如這般的東西。


    一茬茬,彼此靠近,卻又簇簇分明。


    “難道這顆星球,比那則傳說還要可怕?”


    未知,帶來恐懼,也帶來好奇。


    “那顆星球,就要再現了,而我們,將作為見證者。”


    組長終於明白,自己果然會死。


    但他更明白,自己想去,無論如何都想去。


    “繼續前進。”


    “在某個地方,一定有著線索。”


    潛艇駛過兩簇黑影之間,就像走進了一扇門。


    大開的門。


    門後,有光。


    那是一片很柔和的光,與海水渾然一體,卻又如此鶴立雞群。


    “組長,不能再前進了。”


    探測器已發出了危險警告,探測員擅自將潛艇停下。


    “繼續前進。”


    組長卻已打定了主意。


    “不能再前進了。”


    這種情況下,探測員有著至高無上的決定權。


    “繼續前進。”


    組長一字一句,不容抗拒。


    “組長,你為何要堅持?”


    探測員的堅定,出現了缺口。


    這也是所有組員的疑惑。


    “去見證一個奇跡,難道不是很美妙嗎?”


    組長看著那光,仿佛連心都已被擄獲。


    多麽可笑的理由。


    “你瘋了,不要拉我們送死!”


    四個組員共同反對,不約而同對組長出手。


    沒有過多的騷亂。


    戰鬥還未開始,便已結束。


    “怎麽可能?”


    組長所在,宛如禁區,無論如何都難以觸碰。


    “你們以為,我救你們,是白救的嗎?”


    組員們終於迴想起來,組長的智慧,是如此超群。


    奈何為時已晚。


    “你不能這麽做!”


    四位組員,失去了挺拔的身姿,被不斷壓縮,變為了四團皺巴巴的東西。


    “是你們自己找死,怪不得我。”


    組長冰冷的聲音,不負他的溫度。


    “要怪,就怪你們不長眼,來妨礙我!”


    他又是如此炙熱。


    隨著潛艇的下潛深度變化,四團毫不起眼的廢棄物混在海水中,被排出。


    擠壓、崩裂的聲音,是否如曾經彼此互助般悅耳,亦或是一如往昔的冰冷。


    這些,都與他們無關了。


    死亡的金屬,比死亡更加寒冷。


    但它們的冰冷,無法澆滅組長的熱情。


    潛艇駛向那道光。


    白光,取代了一切。


    緊接著,是不堪重負的吱呀聲,潛艇中響起了倉促的警報。


    “讓我看一看,你的真麵目!”


    在黑暗即將取代光明之時,組長發出了怒吼。


    他的空心身體之中,似有炸彈在炸開,欲將他粉身碎骨。


    可他的體外,是以京為單位的巨大壓強,將他的身體不斷向內擠壓。


    在兩種不可抗力的共同摧殘下,組長的固有結構在瞬間崩塌。


    可他卻未死。


    在這擠壓之中,他的生命被禁錮。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這禁錮有多長,組長已無法思考。


    他的一切都在消失,重建,又消失。


    “我的記憶……”


    “我的感覺……”


    “我的一切……”


    它們沒有消失,它們就在這裏,隻是再也不是原來的模樣。


    組長再也找不到自己。


    他覺得已經過了很久,可他“眼前”的左旋粒子告訴他,他的苦難才剛開始。


    那比世間任何鍾表都要準確。


    在不到十兆億分之一秒的時間裏,組長覺得自己已經死了幾百兆次。


    每一次死亡,都會有一個自己被複活。


    但在太多次之後,他已記不得自己。


    當第十兆億分之一秒終於到來時,他失去了意識。


    就像喪鍾帶走靈魂。


    被擠壓的靈魂,看見的,是光明。


    “這裏是……”


    他看著自己發光的手,就像在看一雙發光的手。


    “發什麽愣,快走。”


    他這才看到,在手上,有兩根繩子,黑色的繩。


    一根繩上,還有另一隻手,黑色的手。


    手的後麵,是一頭牛,直立的牛,長著手的牛。


    “真是個奇怪的家夥。”


    牛頭試著一用力,那發呆的白光人便隨之移動一步。


    “你死得太慘,已經傻了,我帶你走。”


    牛頭果真接連不斷地走起來,就像牽著一個發光的人形氣球。


    他卻不是太可愛的生物。


    路,也不是可愛的路。


    他不停地走,路不斷地晃。


    “走啊走,走到九月九。”


    “搖啊搖,搖過奈何橋。”


    搖晃的吊橋上,看不到邊,隻有一根延綿無盡的黑繩,連著看不到的遠方。


    “黑。”


    白光人突然發出了聲音。


    牛頭停了下來。


    “等走了九個月零九天,就不黑了。”


    可還是黑。


    “九。”


    白光人又發出了一個簡單的音節。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


    “地上千年,地下一天。”


    “久,還是不久,等喝了孟婆湯,又有何區別。”


    牛頭又自顧自走起來,牽著白光人,就像牽著一頭牛。


    “黑。”


    白光人還是覺得黑。


    “奈何奈何,無可奈何。”


    哪怕再黑,牛頭卻始終穩健。


    “黑。”


    “黑。”


    “黑……”


    白光人隻知道黑,牛頭卻知道得太多。


    “世間索求太多,便欠下了債。”


    “這裏,原本不黑。”


    他隻是一頭牛,不想去彈琴,更不想彈給一個傻子聽。


    他隻是負責過橋。


    但他感受到了阻力。


    “究竟是什麽,能讓一個傻子如此在意?”


    牛頭停了下來,迴過頭來看著這個白光傻子。


    “黑。”


    傻子仍在重複這個音節。


    “原來我看錯了,你並不怕這黑暗,反而對它情有獨鍾。”


    牛頭忽然咧開淌血的大嘴,露出一口森紅錯亂的牙。


    “我已記不得過了多少次橋,可喜歡這黑的,你是第一百三十七個。”


    “可在一百三十七中,你是唯一一個傻子。”


    牛頭大嘴中的血流淌得更加洶湧,淌在橋上,徐徐鋪開。


    “傻子,我送你去看看,你喜歡的,究竟是什麽東西。”


    血,匯聚成線,自橋上滴下,落入黑暗。


    血中,載著一道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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