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張圖片背麵,都有力透紙背的蒼勁字體。


    再也熟悉不過。


    黎昕草草看了幾眼,便不緊不慢地將相冊闔上,放在一邊,波瀾不驚地問,“怎麽在你這兒?”


    “出差,正巧聽說,便去了一趟,送了他最後一程。”


    溫世堯將她麵前的杯子續上水,蒸騰的熱汽將視線模糊,黎昕端起,水有些燙,她淺淺啜了口,腦子裏慢慢整理出那段時間的事。


    她又不傻,當然知道不會真的是“正巧”。


    不管是刻意調查還是怎樣,他有這份心,跑到千裏之外,為自己的父親處理後事,都算做了一件好事。


    想說些感激的話,但沉重遠勝過那一絲動容,反倒讓她有些無所適從。


    最終,隻是淺淺淡淡吐出兩個字,“謝謝。”


    溫世堯將手中的水壺放下,用輕描淡寫的語氣說道,“夫妻之間,說不到謝。況且,我也要叫一聲爸。”


    爸……


    黎昕攥著瓷杯的手指微微攏緊,她已經多久沒叫過爸了?是七年還是八年?


    稍燙的瓷麵貼著掌心,盡全力想要將注意力集中在吃上,餘光卻又瞥向被自己推遠的相冊。


    仿佛眼前的歲月遁走,而那些滿目瘡痍的過往,又變得栩栩如生起來。


    “雲對雨,雪對風,晚照對晴空。


    來鴻對去燕,宿鳥對鳴蟲。


    三尺劍,六鈞弓,嶺北對江東。


    人間清暑殿,天上廣寒宮……”


    首先衝入腦海的,是他教自己和弟弟背書時,,抑揚頓挫的聲音配著規律的拍子安寧謙遜的麵容上,盡是眉飛色舞的表情。


    長空皓月之下,古色古香的小院裏,他們坐在竹椅上,感覺歲月都被加上濾鏡,泛著層柔光。


    那時的他,對他們,是真的嗬護吧。


    夢裏的家安靜恬淡,竟是再也迴不去的溫暖之境。


    再後來,家便散了。


    而那個人,卻在某一個清晨醒來後,兩手空空,堅定遠走。


    猶記得她躲在自己的臥室裏,虛軟的手指扒著門縫,看著那道因為半生寡歡而過早灰了發的背影,蹣跚離開的畫麵,手背塞進齒間,張嘴無聲地哭。


    她至今仍無法理解,他為什麽要走?


    相依為命的那十二年,那些相互取暖的時光,他眼裏偶爾會有的愧疚與難安,難道都是自己的錯覺?


    她隻不過二十歲,被生活推著走了很多不想走的路,很多人事雖懵懂但算得上恪守本分,也為自己犯的錯受了罰,為何依然要麵對看重之人離開的背影?


    後來她便長成極矛盾的人,一副居心叵測無所畏懼隱忍不發的模樣,從不輕信於人,驕傲卻自卑,偏執卻軟弱。


    大概是懷孕了淚點也會變低,又或者迴憶痛苦的太過簡單粗暴,墨染的瞳眸被熱汽氤氳,涓滴成淚,從眼眶中落下,滴在杯中,驚起一圈圈漣漪。


    淚一落,便有些難堪。


    長發似乎並不能將窘況完全遮掩,她想將頭埋得更深一些,卻又覺得那樣會顯得突兀。


    興許並未被發現的異樣,一有了動作加持,便會昭然若揭。


    對麵男人微微傾身,長臂越過四方的木桌,將她手心攥著的瓷杯端走放在桌上,隨後溫熱的指腹劃過她薄薄的眼瞼皮膚,將所剩無幾的水意抹拭幹淨。


    黎昕梗著脖子淺淺咽了下口水,到底是看見了。


    估摸著自己那點兒街知巷聞的家事,早在幾年前就被他查了個七七八八,索性也不掩飾了,抬抬眼皮,看向他深邃的眸底,“你說,他這樣做不累嗎?明明是自己不要的女兒,卻為了擺脫那點兒愧疚感,做出一副放不下的姿態,是為了給誰看?老天爺嗎?”


    清亮的聲音帶著鼻音,卻並不楚楚可憐,反倒暗藏著股譏誚。


    “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擁有自己的品性與思維,很多事我不了解,也無法斷言。不過你可以看看那些話,或許,是積壓的苦難消磨了他的意誌,讓他無法麵對失控的生活,和一些扛不起的責任。”


    “人的感情很複雜,深水沉默,淺水喧嘩,有時,表麵上的對立,隻是情緒的宣泄,而越深的感情,越容易被藏在深處。”


    溫世堯眸光鎖定她還沾著水意的睫毛,聲音清朗又清遠,“不過,你也無需強製自己,怎樣輕鬆便怎樣理解。”


    話音落下,便是長久的沉默。


    他的話,也像是在說她。


    感覺自己是被剖開的蛤蜊,堅硬的外皮張開,露出軟膩的肉身。


    直覺便想逃避。


    黎昕將相冊收進包裏,短短歎了口氣,重新拿起湯匙,“先吃飯吧,一會兒餛飩就泡漲了。”


    ***


    鄭明軒再次按響董煙房間的門鈴。


    鈴聲停下好一會兒,門才從裏麵打開,董煙助理餘蘭不客氣地將門拉開大半,帶起陣強風。


    “有完沒完了?鄭特助,”餘蘭委屈地嚷嚷出聲,腳跺著地毯鋪就的地麵,發出沉悶的聲響,“我說過,不是我讓狗仔查的貨梯門口的監控,真不是我,我隻是看見黎小姐在貨梯門口等著,而且這件事我當著很多人的麵告訴顧導的,大家都知道,你為什麽偏偏抓著我不放?”


    “餘助理,稍安勿躁,我隻是了解一下情況。”鄭明軒穩聲勸道,“您的房間是4227嗎?”


    “是啊,”餘蘭情緒安定了些,斜眼看他,“煙姐這次帶了兩個女助理,我和馮悅,我們倆住一起。”


    “可百興那邊查到的電話,是您房間打出去的。”鄭明軒將手中的電話清單遞到餘蘭眼前,指著被自己圈起的那一排,“我在前台問過,全劇組隻有您房間開通了對外通話權限,而且,據我掌握的情況,昨天中午,馮助理還沒到萬豪。”


    “是我房間打出的?”餘蘭皺眉接過,垂眼看著那排被圈起的數字。


    因為董煙每次進組拍攝,在酒店的所有費用都會由劇組報銷,因此她便養成個習慣,跟組住酒店之前會率先打到總台,要求開通對外通話的權限,以便報銷時省去諸多麻煩。


    萬豪的座機都是以房間號結尾,很容易辨認,而這排數字,確實是尾號4227的座機。


    她猛地吸了口氣,之前的不耐統統轉化為懼怕,“鄭特助,我那天沒打過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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