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冶世英連著問了三遍,留彥清才迴過神,支支吾吾言不成句,這是在害怕,極度的害怕。他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覺著在人前表露害怕太過丟臉,可越是想隱藏就越是不得。


    成批成批的人群多到數不勝數,在紅雪地裏相互追逐廝殺,毫無人性可言,如同來自地獄的惡鬼。與其說是千萬人在惡鬥血拚,倒不如說是千萬頭野獸在搏命撕咬,頭顱翻滾、肢體分離、腸流血濺……分不清飆濺揮灑的是血還是雪。


    這便是留彥清看到的場景。


    聽完所述,三人倒吸涼氣,驚得說不出話來,他們都親眼目睹過中毒後的大白鵝,不難想象人中毒後的情狀,隻會過之而無不及,再在此基礎上數量無限擴張,那場麵……連想都不敢去想。


    公冶世英心念轉動:“柳迎、孫孔二位先生曾經說過,爹和蕭伯父是中了一種十分怪異的劇毒,以血毒為主,君影草、夾竹桃為輔,再以一種不知名的粘合劑混製而成……這場紅雪含帶的劇毒莫不是、莫不是跟爹和蕭伯父所中之毒是同一種!難道……”


    ……


    成千上萬的各色人士絡繹不絕的自四麵八方往紅雪地帶圍攏過來,一個個目瞪口呆地望著鮮豔如血的漫天飛雪,嘖嘖稱奇,相互詢問因由。其中多有好奇心重、行止疏忽者,蹬蹬跑向紅雪一看究竟,而結果是淒慘的。


    峨眉、青城二派想到了作為前隊的同門,蕭正陽等人想到了身處留家私宅的公冶世英四人,均是憂心不已。感性重義者意欲前去救援,理性持重者忙於勸誡阻攔,群情激蕩,場麵混亂。


    遙見一人踉踉蹌蹌地奔跑在紅雪地上,身後跟著一大群張牙舞爪、瘋魔狂躁的人。


    “是城雲師叔!”眼尖者立時認出那人。


    張城雲,為陳城丈師弟,武功高強,老成持重,在門派中頗具威望,此行青城派前隊正是由他帶隊。隻見他左手頂著一張殘破蓑衣,右手握著半截殘劍,衣袍破爛,須發淩亂,連滾帶爬地往紅雪外圍逃竄,極盡狼狽,截然不同於平日裏的整潔端方。


    “譽名師兄!”


    “譽盛師兄!”


    “草葉師姊!”


    “片葉師姊!”


    伴隨著一聲聲驚唿,摻雜在追逐人群中的多名峨眉、青城二派弟子被同門一一認出。


    張城雲終於支撐不住了,栽倒在紅雪地中,圓睜著猩紅的雙眼,絕望、暴戾而又麻木地望著紅白分界線,任由血液被吸食、身體遭肢解。


    ……


    蕭正陽和公冶世英心膽俱顫:“難道這場紅雪就是墨煙海開出的毒藥!”


    ……


    午時三刻。


    嚴世蕃引著眾人穿廊過院來到暖洋洋的偏堂。


    途中,酆於尋得空隙試圖與杭葦之交談一二,未待他開口,杭葦之冷臉快步避過,落了個老大的沒趣,無奈搖頭苦笑。


    貝七華眼神示意姊弟三人,有意放緩腳步,待與其他人拉開距離後,才低聲提點道:“前頭的不過是開胃菜,接下來的才是重頭戲,言行舉止務必慎之又慎,多聽多看多想少說話。就算要開口,也要確定是能講出口的,若不確定是否當講,萬不可冒然開口;還有,可以不講話的時候,就算確定想到的話能講也別講,自己認為正確的不一定真的就是正確的。”說話間多看了古今兩眼,這話主要是說給他聽的。他看著冷麵寡言,對絕大多數人都表現出一副愛答不理的模樣,但在麵對自己厭惡至極的人時總忍不住要懟上幾句,恰恰嚴世蕃、趙文華等人就是他厭惡至極的人。


    “多謝貝掌櫃提點,小子記下了。”聞人姊弟恭敬迴話,古今則默默聽了,不作任何表態。


    席開三桌,嚴世蕃熱絡地招唿眾人落座。


    主桌上閻浩、方獻夫分坐上位,嚴世蕃和唐隆等幾名官員陪坐下首;龍華三使及羅龍文、鄢懋卿等共坐一桌;酆於、貝七華等六人坐於另一桌。


    杭葦之環看三桌,微露難色,主桌自是沒道理落座,其他兩桌原本都無妨,卻因著兩個人讓她頗為犯難。旁人雖大多不知她與酆於有何糾葛,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她二人關係微妙;單以駱漢永的脾性而言,不失為可交之人,但他既存了那個心思,便不願有過多接觸。


    “杭姑娘快快請這裏坐!”駱漢永殷勤得緊,用衣袖認真擦拭著本就一塵不染的木椅,衝著杭葦之熱切憨笑,躬身作請。一旁的徐麗燕冷哼一聲,目光如刃,恨恨剜來。


    酆於本也想邀請,奈何慢了一步,便隻好作罷。


    杭葦之暗暗叫苦,既不願駁人好意,又不願落座,更不願去觸徐麗燕這個黴頭,平白惹來一身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留也不是,去也不是,正感難受糾結。偏偏甄甜一雙小手拽著她的大手,迫不及待地催促道:“師父、師父,咱們坐哪兒呀?”自打一進這偏堂,她便不住地抽著小鼻頭,順著誘人的酒香望去,直勾勾盯著侍婢手中托盤上的銀壺,視線再不肯移動半分,咂巴著小嘴,咽著口水。


    杭葦之慍怒道:“沒規矩!”


    “哼!”甄甜撅嘴跺腳,氣性更大,美酒在前,不怵師長威儀。瞥見聞人徽音正麵帶親善笑容往這邊看來,一對靈動的眼珠滴溜一轉,毫不猶豫地甩開杭葦之的手,自行顛顛跑上前,緊挨著聞人徽音坐下,氣得杭葦之暗暗咬牙。


    “久仰‘飛將軍’盛名,今日托嚴公子之福,終於有幸得見!同為女子,杭女俠這等英姿颯爽,相較之下妾身自慚形穢,羨慕的緊呐!”貝七華娉婷起身,衝著駱漢永福了福身,“駱尊使,妾身冒昧,也想邀請杭女俠同座,表一表欽佩之情。”


    駱漢永自是不樂意,他是有什麽便說什麽的直腸子,但是“不”字剛一出口,徐麗燕截口道:“貝掌櫃客氣了,你們二人一個是女中先生,一個是女中、豪傑,同桌共飲,互表敬意,再是合適不過!”駱漢永還欲反對,徐麗燕再次堵他話頭,抬起粗壯的手臂,拔高聲調:“請!”駱漢永的臉色一再難看,發作在即,響起了杜乾的冷哼聲,引得駱、徐二人惴惴望去,一個歎氣閉口,另一個得意冷笑。


    貝七華微笑福身,雲淡風輕,親昵地拉著杭葦之落座。


    眾人坐定,正式開席。


    數十位樂師轉軸撥弦、按宮引商,操弄各類絲竹管弦,妙音旋繞,為表麵和諧的氛圍增添了幾分情致。


    各種山珍海味、極品珍饈流水價上桌,幾名生得眉清目秀、溫婉端莊的妙齡侍婢依次為眾人斟上香醇佳釀。其中一名侍婢先前從同伴口中得知府上來了位小酒仙,所以到了甄甜這裏,不以年紀做差別對待,恭恭敬敬地斟上滿滿一盞酒。尚不及收壺,嗞溜一聲,酒盞見底。甄甜一臉滿足,美滋滋地咂巴著嘴,讚道:“好酒!”侍婢暗暗吃驚,傳言果然不虛,保持禮節性微笑再次斟酒。連著三盞均是一飲而盡,諒是經過層層篩選、嚴格訓練的侍婢終於忍不住流露出訝色。甄甜擺出一副老氣橫秋的作派,學著大人的口吻擺手道:“不勞煩姊姊了,且把酒壺放下,本姑娘自斟自飲即可!”侍婢驚到愣神,望向稍稍年長領頭侍婢,得到授意小心放下銀質酒壺。


    甄甜環看一圈,有驚掉下巴的,有會心而笑的,假裝不見杭葦之的怒目,紅撲撲的小臉蛋高高揚起,滿麵得色,對著聞人徽音煞有見地招唿道:“姊姊你們快吃啊、快吃啊!這麽好的酒不吃可惜嘍!”


    聞人徽音笑著為其撥開沾在嘴角邊的發絲,道:“姊姊不勝酒力,吃不來酒。你吃吧,小心別吃醉了!”


    甄甜不以為意道:“醉了就醉了,正好睡覺,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顧自暢飲一盞,一邊斟酒,一邊歎道:“唉,酒這麽好的一個東西,姊姊卻不會吃酒,忒也可惜了,沒福氣啊沒福氣!”搖頭晃腦地表達惋惜之意,擺出一副小大人的作派,明明稚嫩硬裝老成,滑稽有趣,看得眾人忍俊不禁。酆於是那種每天不喝上三五斤烈酒就渾身不舒服的人,自打遇上他,甄甜在喝酒方麵的天賦被徹底挖掘,起初隻是出於好奇,小口淺嚐,入口辣穿腸燙,皺眉吐舌,然迴味卻是無窮的,個中趣味妙不可言,自此一發不可收拾。


    酒過三巡,道足了漂亮的場麵話,隻見一名勁裝男子匆匆入內,向嚴世蕃附耳低語。嚴世蕃微露意外,未待起身,門外傳來唿斥聲:“嚴世蕃!你這東西的膽子真是越來越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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