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靈山的山體內分布著七個大小不一的空間,四通八達的地道將這七個空間連成了一個整體,供應著上千人生活起居。


    楚歌創建奇三絕莊之初,未雨綢繆,在山莊內秘密修建了一條直通後山山腳的密道。之後曆代莊主相繼又在此基礎上做了擴建,這項工程在暗中斷斷續續進行了百餘年之久,到楚飛一代時已初具規模。林複建立西河莊後,又做了係統性的擴建,終成現在的地下世界。


    奔赴黃崗梁之前,林複就預料到事後定然為朱厚熜所不容,於是從黃崗梁死裏逃生後便率莊人躲進了霧靈山內。


    堅固的石室,簡陋的板床,痛苦的表情。


    林複獨處石室,閉目盤坐於板床之上,眉頭跳動、麵皮通紅、汗水滾滾、備受煎熬。


    在黃崗梁上,他不合時宜、不符年歲的陷入了迷茫中,而今時過半年,他依然沒能找到真正的答案。一麵反複的自我發問,自己明明是一個有明確追求的人,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麽,為何突然之間會變成得茫然,一種同時夾雜著不甘和無欲的茫然;一麵又非常堅定的認為在世為人應該有所為,不然與行屍走肉何異、活著還有何意。


    權力、金錢、女人、報仇、武功、失敗、成功、大道……或風雅、或低俗、或高尚、或卑賤、或真實、或虛幻……他幾乎思考了所有世人追求的種種:權力——是好東西,很難得到,守護亦難,從來都未曾熱衷於此;金錢——與權力有很多共通點;女人——一個秋葉已經達到了他對女人的定義,但並不能完全支撐起他所理解的“有為”;報仇——滅莊之仇,不共戴天,自從黃崗梁上的那個瞬間開始他就再也生不出恨意,哪怕是一丁點也沒有,既無恨意,何來動力;武功——從記事起,他就一直在勤練武功,童年少年時練武是為了繼承家業、壯大莊門,青年時練武多了個報仇雪恨的目標,如今年近中年,在以前的目標都沒完成的前提下,卻沒目標了;失敗——唯一的失敗就是遲遲找不到想要的答案,可他還活著,活著就有希望,既有希望,就不算失敗;成功——既無失敗,就是成功,既未找到答案,就不算成功;大道——不屑,是他對此的態度……


    他不想做行屍走肉,希望活得有意義,然後他想出了一個有著自欺欺人之嫌的辦法——用一個假答案代替真答案,以填補心中的空虛。


    報仇,似乎是最合適的選擇。


    按照他的理解,報仇需要具備這樣幾個條件:擁有足夠高的武功,近來夜夜潛心練功,卻隱隱有種不進反退的趨勢;擁有足夠大的權力,那樣才能召集更多的力量,跟強敵對抗;擁有足夠多的金錢,權力的擁有和穩固,往往離不開財富的支持。


    ……


    門開一縫,恰到好處的風恰到好處地吹中九根燃燒中的蠟燭,燭火經曆短暫的忽明忽暗、搖擺不定後,很快就適應了這種客觀環境的變化,斜斜地停留在蠟燭的上端,好像一個落枕的人。


    因為受熱不均,蠟燭上端出現了一個缺口,蠟油順著這個缺口不住下淌,大大減短了蠟燭的燃燒壽命。


    此時的朱厚熜既未冥坐修玄,也未伏案批卷,手裏拿著一支竹簽,輕輕挑起淌下的蠟油,小心填補蠟燭上端的缺口。補完一根再補下一根,補到第九時第一根的缺口又出現了,然後重新迴到第一根。就這樣不斷的重複著,似乎還有些自得其樂、樂此不彼,絲毫沒有關門的意思。


    ……


    西苑太液池分中海、南海、北海三個部分,南、北兩個部分早已冰凍三尺,縱是車馬疾行其上亦是穩如石板大道。而中海依然水波蕩漾,因為每隔半個時辰便會有數以百計的宮人或在岸上、或駕扁舟以竹竿、鐵鍬等物搗冰除凍,晝夜不分,目的是為了能夠讓朱厚熜泛舟湖上、納氣修玄。


    黃錦心神不寧地站在陰影處,默默地看著忙著搗冰除凍的宮人們。督工這種事情當然不需要他來做,重點不是站在什麽地方、看著什麽事物,而是心神不寧,他清晰地感受到了一個屬於他個人的麻煩正在靠近。


    ……


    兵部衙署內亮如白晝的燭光映照出一條消瘦的黑影。


    同儕們早已各迴各家、各睡各炕,毛伯溫獨自盯著精細、複雜的軍事布防圖,時而念念有詞,時而抱臂托腮,時而定睛踅摸,時而耷拉歎氣,時而亢奮振臂,時而指點比劃……


    ……


    每個人都會有興奮、躁動、緊張、恐慌、愁悶、期待的情緒,但同時生出這些情緒,就比較奇怪了。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


    陸炳就是個現成的例子,讀書靜心、練刀驅煩、喝茶解悶、飲酒壯膽……他嚐試了多種方法,希圖找到心中的那個平衡點,但都以失敗而告終。最後搬來一隻裝滿冷水的大水缸,旁若無人的在庭院中洗上了冷水澡,卻是越洗越熱,渾身熱氣蒸騰。


    一眾下屬們早已習以為常、見怪不怪了,在他們的觀念中,一個心智才智兼是出類拔萃的當世佼佼者,就該有些與眾不同的地方。


    ……


    張佐叫來幹兒子陪他下象棋,一盤接著一盤,平日裏他讓一車一馬一炮,幹兒子都贏不了他,今夜幹兒子犯困到意識都有些模糊了,還是輸不了。


    ……


    有些人無肉不歡,有些人無酒不歡,有些人無女不歡……嚴世蕃就是這麽個無女不歡的人,除了在朝堂、衙署等莊重場合,他的身邊總圍繞著各種各樣姿容出眾的鶯鶯燕燕。但今夜他破天荒的沒讓美姬陪伴在側,獨自靜坐於書案前,油膩的麵龐在燈光的映襯下閃閃發亮,腦海如大海般廣袤無垠,想法如波濤般層出不窮。


    ……


    馮新毅為了不影響到妻兒,盡可能地保持著鎮定與從容。中年婦人抱著孩子斜靠在床榻上,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但思來想去也找不到問題的關鍵所在,隻好歸結於環境的陌生,她素來有認床的習慣。


    ……


    溫翊張頭探腦、偷偷摸摸地翻牆進入宛平縣衙署。


    ……


    匯緣樓。


    酆於一如既往地在床上打坐運功,他天賦異稟,年紀輕輕便練就了冠絕天下的武功,他經曆豐富,親身體會了很多大風大浪,早已達到了處變不驚的境界。世上當然還有很多事情是他辦不到的,但能讓他驚慌失措、亂神喪誌的事情已經很少了。


    同樣達到處變不驚之境的還有貝七華,現在她正耐心細致地裝裱著一副新近得到的水墨山水畫。


    古今和聞人懷也想打坐運功,卻怎麽也靜不下心。


    同樣心神不寧的還有聞人徽音,她不想影響別人休息,又想找一個發泄的途徑,所以給二胡做了隔音處理,坐在窗前對著夜空拉著二胡,卻總是跑調。


    姊弟三人都知道要靜心,但他們並不知道如何才能靜心,越是找不到靜心的方法,離靜心就越遠。


    到底是年紀尚小,心智還未成熟,缺乏現實磨礪。古今曾有過一段顛沛流離、受盡欺淩的經曆,但放眼天下,這樣的經曆實在太過常見,根本算不得什麽,整體而言他還是幸運的。聞人姊弟出身書香門第,從小就受著書墨的熏陶,到了會淘氣的年紀,當別家孩子在調皮搗蛋的時候,他們就已經在識字讀書了。一直以來的生活談不上富貴,卻也衣食無憂、風平浪靜、充實安逸。在此之前,他們至少要比七成的人更幸運,生活的更好,畢竟對很多人而言,衣食無憂是他們的夢想。


    至於王興業,比姊弟三人更加的忐忑不安、輾轉難眠,背負的冤案尚未洗脫,又莫名其妙地受到了嚴世蕃的邀請,按照他的理解怎麽看都是禍大於福。


    ……


    莫少年駕馬夜行,隱約可見來自潭柘寺的光亮。


    ……


    潭柘寺西邊的坪壩上成千上萬的僧侶不懼嚴寒、不辭辛勞、不分晝夜的持續論佛達一十五天之久,依然熱情不減、態度端正。然熱情和態度並不能決定一切,不斷地出現因體力不支、或身體不適而倒下的僧侶,然後被救護隊用擔架抬至室內進行醫治和休息,留下的空缺由其他僧侶補上。倒下的已不是第一次倒下了,補上的就是之前倒下的,甚是還發生了數起猝死事件,他們都是有信仰的人。


    陳寅獨自挺立於高地之上,身形如同矗立在他身旁的龍膽湛金槊,筆直堅挺,默默俯瞰著整個會場。此次佛門大會自開始以來就狀況不斷,但整體而言還算井然有序,對此他是功不可沒的。


    潭柘山下留家私宅,蕭正陽、公冶世英等人沒有圍坐一室、群策群力,而是分頭各處。


    蕭正陽在床的這頭打坐運功,公冶世英靠坐在床的另一頭,暖和的被褥嚴實地蓋著雙腿,一言不發地看著蕭正陽;東方燕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發出規律的唿吸聲,與其同床的梁筠竹縮身在僅有的一角,一雙水靈靈的杏目呆呆地望著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沐炑和留心言坐在房頂吹風、喝酒;留彥清對著一燈如豆,心不在焉地擦拭著刀;留遠和莊人們憋著一肚子邪火,為了顧全大局,碰到無為教徒而不能動手。


    武林盟主作古,一人振臂一唿、萬人熱血響應的時代已經落幕了,人心渙散,原有的江湖秩序土崩瓦解。蕭正陽、公冶世英、沐炑、留心言等人日複一日的全力追查、費心遊說,試圖揪出暗中設套的元兇、重聚分崩離析的人心。然而追尋善藏之敵,無異於大海撈針,深刻體會到了東方明日等人這些年的不易與無奈;在大勢麵前,他們實在太過渺小,縱然是才德兼備的武林耆老,他們的名望在當下也隻夠鎮得住一門一派,於武林而言不過是滄海一粟。再往大了說,偌大武林之於整個天下,同樣也隻是其中一部分。


    ……


    八達嶺。


    夜空漆黑,朔風割麵。


    梁竦懷揣著一股強烈的不安感登高望北。


    明初,為阻擋北元殘餘勢力反攻,於漠南東起鴨綠江、西抵嘉峪關綿亙萬裏的防線上設九大塞王,分別由朱元璋的九名兒子統領鎮守。在此基礎上,至弘治年間逐漸衍變為九邊重鎮,由東至西依次為:遼東鎮、薊州鎮、宣府鎮、大tong鎮、太yuan鎮、延綏鎮、寧xia鎮、固yuan鎮和甘su鎮。


    時光變遷,皇朝衰退,萬裏防線整體南移,其中以地處京畿正北方、戰略地位冠絕九邊的薊州鎮為最。


    永樂年間,朱棣封賞在“靖難之役”中作出重要貢獻的兀良哈等部族,捐大寧藩封界。這一政令的弊端在他崩逝之後就徹底顯露了,原大寧衛地區軍事工事全部廢弛,使得本來嚴密一體的防線出現一個向南凹陷的大缺口,在位於京畿東北方的遼東鎮和西北方的宣府鎮之間形成聲援隔絕之勢,從而讓明廷在抵禦北蒙南侵時少了大片緩衝地帶,薊州鎮所有關隘都成為戰事第一線,也是唯一一道防線,一旦攻破,威脅將直逼京畿。


    薊州鎮長達兩千餘裏的防線上有三大主要防禦體係:居庸關、古北口和山海關,冠以了“雄關”、“天塹”、“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等響亮嚇人的名頭。這些稱唿不過是相對於平原、坦途而言,實際上這三個地方恰恰是整個薊州鎮防線上兵馬輜重最容易通行的地方,從軍事層麵講就是最薄弱的地方,所以要建雄關、屯重兵。雄關之於國家,如同城門之於城池、大門之於府邸,門戶之說便由此而來。所謂的門戶,通俗的說法就是出入某個地方最方便的途徑。一般情況下,有門可走,沒人會願意去爬窗;有窗可爬,沒人會願意去砸牆;真到了砸牆的地步,那也需要多方權衡、考慮再三。比如說某支軍隊在攻打某個地方時發現有一處幾十丈高的斷崖峭壁,派一支小股奇兵攀爬過去能對敵軍造成實質性打擊,從而影響全局戰事,想來很多用兵之人都會考慮這個法子。但如果這個斷崖絕壁有幾百上千丈高呢?或者翻過了這一個,後麵還有十個八個呢?


    八達嶺是整個居庸關防禦體係的外圍北口,抗擊韃靼南侵的最前哨,其重要性無需贅述。在這裏除了建造了一座結合地勢的雄偉關城,還在周邊各口上構築了排布合理的邊牆、梢牆、擋馬牆等障塞。擔負八達嶺戍守重任的是一個加強千戶所,梁竦任千戶,兵員是尋常千戶所的兩倍,裝備上也更為精良。


    譚綸恭聲道:“師父,近來韃子襲擾頻繁,您已經好幾天沒合眼了,還是去鋪房養養精神為好。站崗放哨的任務您就放心地交給子理,如有情況,定在第一時間告知您。”這是他第三次勸梁竦休息。


    梁竦輕輕搖了搖頭,歎道:“直覺告訴為師,今夜恐有大事發生!”


    “今夜恐有大事發生?”譚綸展開思索,想到梁竦早對韃靼六部頻繁進行著不痛不癢的襲擾之舉作出了混淆視聽、掩人耳目的推斷,心弦猛的一顫,駭然道:“師父的意思是……”


    ……


    在臘月二十二日這樣一個無數人無心睡眠的夜晚,北風蕭蕭,席卷京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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