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過了冬至,天氣就一日日地冷了,弋陽城裏的人漸漸加上了冬衣,王公貴族狐裘貂皮傍身,平頭百姓則棉衣裹了一層又一層,全都各自相安無事地過著日子。


    相比弋陽,雁門關更北,刮骨的風也更冷,一出了關城,屬於漢人的樓閣便全都不見了,隻餘下滿眼蒼茫的白,謝芙披著火紅的大氅從馬車上下來,她對謝漾道:“兄長,迴吧,送到這裏就夠了。”


    謝漾緘默不語,隻是幹裂的嘴皮緊緊地抿著,執拗地仍不肯迴頭。


    楚昭黎從暖袖裏抽出手,抵著嘴唇低低地咳了幾聲,抬起一張因為寒氣入體而顯得有些蒼白的臉道:“謝姑娘,保重。”


    謝芙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些許清淺的笑來,她道:“想不到最後竟是你送我來了。”


    “姑娘是為國出塞,是大義,孤為太子,自當為宗室表率。”楚昭黎也朝她拉出一個蒼白的笑容。


    “時人多推三阻四,也隻有殿下高義,主動請纓全了謝芙的顏麵,所以啊,流言蜚語終歸隻是流言蜚語,做不得真的。”謝芙臉上沒有絲毫離家去國的悲哀,她抬頭瞧了瞧一望無際的雪原,輕歎,


    “這關外的風光,終歸是與中土不同的——那三千抬的嫁妝,你們拿迴去吧,沒必要便宜了那群巫鹹蠻子。”


    “這如何能使得,那是你去巫鹹的顏麵,也是西朝的顏麵。”謝漾想也不想地就拒絕了,巫鹹人兇惡蠻橫,他唯恐妹妹去了受委屈,有些錢財傍身也是好的。


    “兄長,西朝的顏麵是要拿武力打的,可不是靠那些東西掙。”謝芙攏了攏被風吹開的大氅,“你把這些東西拿迴去,換成錢、糧草,亦或是兵器,總而言之不要落到京城裏那些醉生夢死的世家手上。”


    “這樣多的東西,你叫為兄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帶迴去?”謝漾哭笑不得。


    “這不是有太子殿下麽?”謝芙朝楚昭黎笑了笑,反正她要出關了,送親的儀仗都是謝家的人,有些話她也是敢說的,


    “楚昭昀是個遇事就當縮頭烏龜的,就拿我和親之事來說,謝家何曾虧待過他,他可曾為我的顏麵說過一句話?這樣的人,當真值得謝家為他籌謀麽?不妨換一個人,總歸不是什麽難如登天的事。”


    謝芙說完,也不點明要改為輔佐何人,隻是同謝漾隱晦地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後不緊不慢地補充道:“三年之後,阿芙就在這裏等著兄長來接。”


    謝芙說完,拋下三千抬的嫁妝,隻要了一匹雪龍駒,而後翻身上馬,帶著和親的儀仗,策馬在茫茫雪原上越走越遠,直到那道紅色的身影消退得再也看不見了,謝漾這才如夢初醒地下令還朝。


    楚昭黎身子的確是不好,在弋陽時好生養著,倒還沒什麽問題,一出了京城,馬車上風餐露宿了月餘,又吹了幾日關外的凜風,身子一下子就垮了,先是偶感風寒咳嗽不止,漸漸地就發起了高熱。


    迴弋陽的後半段路程已經燒得人事不知了,隨行的郎中看完,隻說他虧損得太多了,這才病來如山倒。開了幾劑藥,用藥爐在馬車上煎了,不知給楚昭黎灌了幾迴,路舟雪都要被藥味浸透了,卻仍不見好。


    路舟雪心急如焚,也顧不得什麽違背不違背法度了,靈力不要錢似的往楚昭黎身體裏灌,倒也起了幾分用,楚昭黎感受著四肢百骸裏的暖流,終於從連日的混沌中悠悠轉醒.


    一睜眼,他便蒼白著臉朝路舟雪開玩笑:“怎的憔悴成這般,生病的不是我麽?”


    “還說呢,你就是個討債鬼。”路舟雪見他醒來有力氣同自己說笑了,這才鬆了口氣,抵上楚昭黎的額頭,閉了閉滿是紅血絲的眼眶,劫後餘生般地道,“我差點以為你要病死在歸途上了。”


    “哪有那麽廢柴。”楚昭黎笑著呢喃了一句,卻是漸漸又合上了眼睛,他打了個嗬欠道,“棉棉,好困。”


    “睡吧,我守著你。”路舟雪用狐皮披風把楚昭黎裹成個球,娃娃似的抱在懷裏,見他目不轉睛地瞧著自己,沒忍住低頭親了親他的眼睛,哄道,“睡吧,乖乖。”


    謝芙和親的儀仗從弋陽出發的時候正是臘月隆冬,出關時已是次年正月,因著太子染病,謝漾又借故將謝芙的三千抬嫁妝折現養兵,前後耽擱了不少時日,等還朝時暮春都過了,夏季的蟬聲早聒噪地唱了起來。


    破天荒的,皇帝竟是記著謝漾先前報備晚歸的文書裏提及的太子病重一事,難得在楚昭黎述職時關心了一句:“朕聽說太子歸途上病重難好,如今怎樣了,可要太醫去瞧一瞧?”


    進來同皇帝商議完今日政要的杜相剛巧聽到了皇帝的這句話,他眉頭一跳,有種不好的預感。五皇子因為不戰而逃失了聖心、民心,杜氏的扶持本就困難重重。


    如今皇帝又表現出了對太子的關心,這可不是個好兆頭。從前他們不把楚昭黎放在眼裏,是因為他不得聖心,又無勢力依仗。


    如今送謝芙出關一趟,不僅皇帝改了對他橫眉冷對的態度,還同謝家那小子往來甚密,這樣一來,楚昭黎反倒比三皇子難對付得多了,畢竟,他又嫡又長,且已是太子。


    “既然陛下今日已有安排,那老臣不打擾陛下同太子敘話了,老臣告退。”杜相越想越覺得楚昭黎必成禍患,唯恐夜長夢多,連社稷大事都不顧了,急忙迴去同幕僚商議對策去了。


    “哼,杜相這幾年,倒是越來越有想法了。”皇帝擺了擺手就讓杜丞相告退了,然而在人走遠後卻是冷哼一聲,語氣譏誚,顯然是對丞相不滿已久。


    “杜相年紀大了,有時自然糊塗,父皇正年富力強,何故同他置氣?”楚昭黎揣度著皇帝的心思,乖巧話叫皇帝聽得心頭無比舒坦,連顏色都和藹了幾分。


    皇帝過去對楚昭黎有偏見,而後者又因為偏執而顯得陰鬱,那股頹喪的氣息皇帝見了自然不喜,於是便也諸多苛刻。


    然這幾個月來,路舟雪一直陪著他,心有所愛,楚昭黎心頭的鬱結之氣一散,他生得眉目如畫,月白的衣衫往身上一披,便是一個欺霜傲雪的美少年。


    又因為主動請纓送謝芙和親,解了皇帝的燃眉之急,如今還朝歸京還來乖乖的述職,對比起辦砸了江州事的二公主、棄城而走的五皇子簡直不要太可愛,皇帝是越瞧越順眼:“你這孩子倒是嘴甜。”


    “兒臣是真心的。”於是楚昭黎也彎眸笑起來,十七歲的少年明眸皓齒,皮相是萬裏挑一的風流,沒了過往偏見,皇帝怎會不喜歡,連帶著從前那些虧欠都一並愧疚了起來,就又問了一遍他的身體情況。


    “謝父皇關心,兒臣已無大礙。”楚昭黎恭恭敬敬地答。


    然而同以往一般挑不出錯的作態卻叫皇帝擰起了眉頭:“太子似是同朕生疏了些,雖說君臣父子,可你我父子之間,也不見得比尋常人家有何不同,何故這般疏離客套?”


    天家父子,怎可與尋常人家相提並論?楚昭黎心中如此想,麵上卻是幾步上前跪到皇帝身邊,仰頭一臉孺慕地望著皇帝,表忠心道:“兒臣怎忍心同父皇生疏?隻是區區小事,不忍叫父皇操心罷了。”


    雖不曾把皇帝的話當真過,但楚昭黎到底還是給出了他想要的反應,哄皇帝這件事,他其實從來都輕車熟路,亦或者說,這的確也算他的半顆真心——若是君父當真愛他。


    “好孩子。”皇帝抬手摸了摸他的頭發,心中一片熨帖,他的五個兒子,老三寡情自私,老五剛愎自用,老四、老六一丘之貉、不學無術,到如今竟是這個忽視多年的長子最聽話懂事。


    “幾月舟車勞頓,你也辛苦了,迴宮去歇著吧。”皇帝越發慈愛地道。


    “是,兒臣告退。”楚昭黎應了一聲便退下了。


    等承明殿裏沒人了,皇帝這才忍不住感慨道:“陳平,你說朕這些年對他那麽忽視,可是叫他傷心了?”


    “陛下,奴婢鬥膽一說,太子殿下方才瞧著是當真高興,或許是……已經不難過了,想來是又得了陛下重視的緣故。”陳平在心裏抹了把汗,斟酌著詞句道。


    “他就是太懂事了,乖乖的也不爭搶,也不知他這性子是隨了誰。”皇帝歎道,“他若是像端術些也就好了,凡事都去爭一爭,又何至於受這些委屈?到底還是朕疏忽了他。”


    楚昭黎從承明殿中出來,長長地舒了口氣,對於皇帝忽然的慈愛,他的確是受寵若驚,心中難免雀躍,這麽多年,他的君父到底是消弭了對他的偏見,也開始善待他了。


    可是另一方麵,他亦是惶恐不堪,唯恐是皇帝做的又一出假象。他坐在長樂宮門口的台階上,有些痛恨地捶了捶腦袋,他說:“楚昭黎,你為何總是如此,好了傷疤忘了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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