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巴掌打到臉上的聲音重重地響起,隻見楚昭黎跪在那被皇帝打得偏過頭去,唇角被打得開裂流血,眾人隻聽得皇帝怒氣衝衝地罵道:“廢物,你怎麽做的大哥,弟弟們打鬧過火不知道製止?”


    五皇子需要交代,謝漾不能處置,但總要有人來為今日的鬧劇付出代價,於是作為事件導火索的楚昭黎就遭了殃,反正他背後沒有勢力,自身更是一無是處,是故皇帝責難起來也毫不猶豫。


    楚昭黎像是對此早有預料,即便是當眾被君父掌摑,萬分屈辱,也能波瀾不驚地抬手行禮,道一聲:“兒臣知罪,但憑父皇責罰。”


    跪在那裏等候發落的謝漾見狀瞪大了眼睛,他不明白這件事從頭到尾根本不是太子之過,皇帝為何卻把罪責歸咎於楚昭黎,分明、分明太子也是受害者啊。


    謝漾剛從軍中迴來,隻聽聞楚昭黎的流言蜚語滿京城皆傳,隻當他的確懦弱不堪,此時見他冤責,剛想開口說些什麽,卻隻見楚昭黎挺拔如鬆地跪在那裏,風輕雲淡地認下了罪責。


    “身為太子,又是長子,不以身作則,約束弟妹,反令其因你生事,今日之事,責任在你,罰三十軍棍,禁閉半月,可有異議?!”皇帝聲色俱厲地下達了對楚昭黎的處置,今日之事打算就此翻篇。


    皇帝的旨意如此狠辣且不留情麵,跪在一邊的路舟雪聽聞判決不由得直起身看了皇帝一眼,被身邊的娟姑眼疾手快按了下去。


    蕭風灼不是任憑別人拿捏的性子,當年在迴溯之境裏見到的定安王楚昭黎亦不是委曲求全的人,路舟雪本以為他會為自己辯駁,可是沒有,楚昭黎甚至沒有申辯一句,隻是深深地俯首下去,道:“兒臣領旨。”


    楚昭黎其實比起在場任何一個人都要瘦削,彎下去的脊背,脊骨透過不算纖薄的秋衣都能看出輪廓,就是這樣一個人,眾目睽睽之下硬挨了三十軍棍一言不發,最後鮮血滿背地被抬了下去。


    謝漾沉默地看完了全程,心中有什麽想法在悄然改變,起身告罪離去的步伐,忽然變得沉重如山嶽,他望著地上滴落的血,今日之事,是他虧欠了楚昭黎,他想。


    出宮一迴府,迎上謝父因他晚歸而擔憂的目光,他並未解釋緣由,而是問:“父親,陛下為何不喜太子?”


    “不喜便是不喜,能有何緣由。”對於這個問題,謝父也隻是無奈歎氣,在他看來,皇帝對楚昭黎的惡感太過武斷也太過有失偏頗了。


    “太子很好,若擇明主,勝於旁人百倍。”謝漾望著父親,說出了一路走來深思熟慮的打算,便是滿京城聲名狼藉又如何,他隻信他所見,那樣一個傲骨錚錚的人,怎會是不尊兄長的五皇子、寡情冷漠的三皇子可比的?


    “你今日可是知道什麽了?”謝父聽聞兒子如此說,神色嚴肅起來


    “未曾,不過尋常摩擦。”謝漾說著,將今日之事一五一十說與了謝父聽,至於謝氏之後如何打算,那是後話。


    心事重重的不隻是謝漾,皇帝瞧著他素不喜愛的太子直到暈厥都一言不發,心中忽然有種難以言喻的情緒,那孩子其實從來都沒有做錯什麽,不是麽?


    五皇子瞧著楚昭黎的下場隻覺心驚肉跳,不得寵的孩子,即便是太子,在這宮裏也是可以成為犧牲品的,隻是幸好,他還有母妃,有強勢的外家,至於父皇,他可以確認,這個男人最疼愛的孩子一定不是他。


    三皇子沒想過皇帝會如此處置太子,他沒想讓大哥被杖責的,他覺得愧疚,可是緊接著,他又惱恨起來。惱恨楚昭黎為什麽不爭辯,分明就是那些人言語欺辱他,動手的是謝漾,為什麽他要認罪?


    路舟雪臉色發白地跪在那裏,脊背上的疼痛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在他看不見的時刻,他的阿灼都在過什麽樣的日子,他和從前一樣,想用障眼法讓楚昭黎免受皮肉之苦,可是今天法術失靈了。


    蕭燼在傳音裏告訴他,天道無情,他抬手間就能更迭事實,然而於他人而言便是不公,諸事皆有代價,他想改變什麽,就一定要付出些什麽,正如曾經他暗助宿傾,代價就是跌落的境界。


    蕭燼說:“你如今因為幹涉舊事,已被剝除了逐天道的資格。”


    “這不是好事麽?”路舟雪答,至少他不必再擔心隨著歲月流逝忘記愛蕭風灼這件事。


    “輪迴鑒是屬於天道的能力,沒了資格,你若再橫加幹涉,便會被直接驅逐出來。”蕭燼語氣認真,帶著苦口婆心的勸告,“我是讓你去尋師姐過往,以破他心中迷障,已然發生的事,你何必去改它,平白毀了自己道行。”


    “可是既看他受難,我如何能忍住袖手旁觀?”路舟雪反問,“蒼梧,你在人間來去多年,可有法子解我如今之局,待諸事了結,我定結草相報。”


    蕭燼輕輕歎了口氣:“除了師姐,切莫妄動他人命數,或有轉機。”


    所以那二十軍棍,路舟雪暗中替楚昭黎扛了一半之痛,後者皮開肉綻,他同樣痛入骨髓,隻是輪迴鑒尚未限製他的靈力,所以他還能麵上不露破綻地忍著疼跟隨三皇子迴宮。


    “娟姑,你去替我瞧瞧皇兄,把這些藥給他送去。”三皇子急急忙忙地吩咐道,叫人把庫房裏好些名貴的藥材都取了出來,麵上心急如焚的神色不似作假,分明是相當在意他平日裏十分看不上的長兄。


    “殿下,我去送吧,娟姑是你的貼身侍女,她親自去送,到底引人注目。”路舟雪太需要一個光明正大去看楚昭黎的理由了,三皇子聞言,思及最近要用路舟雪吸引目光的打算,便同意了。


    此時的長樂宮尚且燈火長明,不似在地下王陵所見那般破敗淒冷,寂寥無人,可它荒涼仍舊,無人在意冷暖,人情如同那庭前秋草,高台上禮樂如舊,一扇朱門,盡斷餘溫,隻恐夜深花睡去了終不聞。


    宮人提著宮燈來去,一次次同路舟雪擦肩而過,好似每個人都在各自忙碌,來去匆匆,他繞過前庭,楚昭黎的寢宮是一片死寂的黑,空氣中裹挾著血的氣味,好似一座腐朽的墳塚,埋葬著一具身無所依的骨。


    可是路舟雪掌起了燈,深淵一般的夜便消退了,楚昭黎一抬頭就看見他,就像看見了此生的執念,他望著他,蒼白的臉上露出一個極清淺的笑:“路舟雪,我就知道,你會來。”


    “還疼麽?”路舟雪在楚昭離床邊坐下,指尖顫抖著似乎想碰一碰他被打得皮開肉綻的脊背、腰臀,卻又唯恐弄疼了他而不敢落下,“可還疼……”


    路舟雪眼眸一顫,淚水就落了下來,滾燙地砸在楚昭離手上,後者指尖一顫,心頭似乎也被觸動,他勉強抬起手來,道:“不要哭。”


    然後他的手就被路舟雪抓住了,極為珍視地握在心口,細細密密的吻落了上去,這一刻,他們好似越過時間熟識了彼此,中元節夜裏不歡而散的緣由變得無足輕重,楚昭黎望著他,哀求一般地問:“你會也離開我嗎?”


    “不會了。”路舟雪閉了閉眼睛,重重地搖著頭,他說,“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了,我陪你到死。”


    “可你是誰呢?”楚昭黎問,他在冰冷的深淵裏浮沉,誰會來救他?


    “你所愛之人。”路舟雪道,他輕輕揭開楚昭黎背上纏繞的紗布,露出下頭猩紅的血肉,皎潔的靈力覆於其上,一點點修複著破碎的皮囊,他問,“怎麽不爭辯呢?那分明不是你的錯。”


    “爭辯無用,沒有人會為我主持公道,我不過是為他暫時占著太子之位的工具。”楚昭黎語氣淡淡,早早對自己的下場看得分明,“等三弟羽翼豐滿,便是我失德被廢的時候。”


    “怎會如此……怎會如此啊……”路舟雪聽得心疼不已,手下的肌膚漸漸光潔如初。


    “棉棉,我的父皇不愛我,僅此而已。”楚昭黎平靜而麻木地說,此時他不是逍遙肆意的蕭風灼,更不是手握重權的定安王,隻是身不由己的楚昭黎,他沒有為自己的冤屈辯駁的餘地。


    “為何喚我‘棉棉’?”路舟雪輕輕地給楚昭黎拉好被子,這個問題,他想問很久了。


    “不可說。”少年時的楚昭黎倒是和長大後一樣,喜歡故弄玄虛。


    “你是謫仙人,為何卻入宮做了宦官?可是當真——”楚昭黎傷口好了,混不吝的本性重新暴露出來,目光戲謔地盯著路舟雪的胯部瞧。


    “少胡思亂想。”路舟雪好笑地拍了拍少年的腦袋,放下三皇子讓他帶來的東西,起身打算離開,“我要迴去了,改日再來瞧你。”


    “你現在,是在老三那麽?”楚昭黎問。


    “嗯,別擔心,我會想辦法盡快調到你這來的。”路舟雪看著他翹首以盼的樣子,伸手摸了摸他的頭,輕聲哄道,“乖乖等我。”


    “其實你在老三那也好。”楚昭黎卻是道,見路舟雪一臉不解,他解釋道,“我護不住你,老三得父皇寵愛,又靠著謝家,怎麽都比我身邊安全,他性格別扭了些,但本性不壞,你同他說,他會護住你的。”


    楚昭黎對三皇子的評價叫路舟雪難得意外,他還記得在地下王陵見著楚昭昀時蕭風灼的態度,並不似現在這般友善,所以後來又發生了什麽呢?叫楚昭昀在蕭風灼心裏的形象變得那麽麵目可憎。


    ……


    西朝兵不強,馬不壯,是靠給金銀和女人姑且同巫鹹人維持著和平,因而秋收曆年都是一件大事。江南三州是西朝重要的糧食產區,其中又以江州為最。


    幾年前江州刺史趙頤因貪汙落馬,各種真假緣由不論,江州自此落入世家之手,由杜氏一頗有聲望的旁支子弟出刺,隻是杜氏其人身體不好,近幾年每況愈下,到了今年更是重病在床,恐難主持秋收大任。


    朝中有意更換刺史,卻因人選問題,皇權和世家之間陷入了拉鋸。今年的秋收同趙頤落馬那年狀況相類,有豐收之景,在這個節骨眼上,無論誰去臨時接替秋收大任,都算是一件白撿的功勞,自然炙手可熱。


    世家以杜氏為首,竭力推舉五皇子,皇帝卻是更垂青三皇子,有意讓最疼愛的孩子去撿這個便宜,卻又怕偏愛得太明顯,平白給三皇子惹來禍患,一時間便僵持了下來。


    “皇兒,如今你小叔病重,秋收之任無論如何不可落於旁人手,你父皇欲引我們同謝氏相爭,你可有打算了?”杜夫人一邊染著指甲,一邊同五皇子敘話。


    “母妃,依兒臣看,此事有三策,其一,令父皇同謝氏有嫌,謝氏已掌兵,再控製江州,恐有威脅朝堂之危,若謝氏不得掌江州,莫說秋收之任,便是刺史後繼之人,怕也是我們杜氏說了算。此為上策。”


    “其二,父皇引杜謝相爭,左不過是忌憚我如今風頭太盛,想拿三哥打壓我呢,倘若三哥自己德行有虧,那又有何資格接秋收大任呢?此為中策。”


    “其三,小叔病重不假,可究竟何種程度,並非不可控,差人到江州去替他打理事務,對外則稱病愈,江州仍舊在我們控製之下,隻是欺君到底不妥,故此為下策。”


    “我兒既有三策,想必早已是盤算好了?”杜夫人滿意地看他一眼。


    “是,果真什麽都瞞不住母妃,兒臣以為,江州之任自有外祖籌謀,兒臣便不過多添亂,便隻著眼於秋收之事,父皇有意讓三哥平衡勢力,那兒臣便想法子讓他‘德行有虧,閉門思過’好了。”五皇子說道,


    “三哥最近身邊那個宦官,便是個很好的突破口,兒臣已安排好了人,介時隻需著人在朝堂上參他一個奸淫擄掠之罪,大理寺慢慢地查上三五個月,到時秋收已過,究竟有罪無罪也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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