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的野心盡數掩埋於曆曆風塵,如今一副從容的美人麵上瞧不出舊時的偏執,好像隻要不被提及,他路舟雪就成了個正常人一般。


    “棉棉?”蕭風灼的喊聲喚迴了他遊走的思緒,路舟雪迴神就看見蕭風灼的一張大臉湊在麵前,眼珠子轉來轉去的。


    “你幹什麽?”路舟雪抬手拍開他的腦袋。


    “什麽叫‘我幹什麽’,分明是棉棉走神,叫你好半晌都不理。”蕭風灼委屈巴巴地控訴道,頭上貓耳朵動來動去的,一點都不安分,路舟雪看得手癢。


    蕭風灼卻毫無自覺地晃悠著耳朵和尾巴,動作自然地低頭在路舟雪唇角親了一口,而後接著路舟雪先前的話對清和說道:“事情關係重大,還要勞煩夏司親自迴神界,同夏禹川問清楚了當年天道擇主之事。”


    “妖祖有所不知,太荒與柯秦因妄廢月神、弑殺歲杪等罪被貶謫,如今已不在神界。”清和搖頭道,線索斷在了這裏,顯然她也覺得頗為棘手。


    “被貶謫?阿雪好快的手腳。”蕭風灼挑了挑眉,“隻是如今知道當年天道擇主之事的人沒了,這人間的亂局可就不好往後查了。”


    一時間三個人都沉默下來,清和擰著眉往上手的記錄文書裏寫了點什麽。


    “沒了太荒,不還有個蕭翎?”路舟雪忽然開口道,“當年天道擇主之事本就因他而起,人間數百年動蕩更是他一手操縱,事情的來龍去脈,恐怕不會有誰比他更清楚。”


    清和聞言卻是歎了口氣,有些無奈道:“旁人也就罷了,如今蒼梧把神界弄得天翻地覆,為的就是蕭翎,若要審查他,不得不顧及蒼梧的臉麵,你我不好妄動,蕭翎那條路,怕是走不通。”


    “阿雪不是不分是非的人,隻是畢竟涉及到他親弟,蕭翎還是等他親自下來捉拿為好,左右現在動不了蕭翎,天道擇主,不妨先從這丫頭身上查起。”蕭風灼說道,隨手指了指重傷跪在地上的孔雀。


    三人的交談從來沒有刻意在修士們麵前遮掩,凡人貪婪無度,自然都不是蠢貨,已然從隻言片語裏猜測出了三人的來路,一時驚疑不定,都恐懼於謀劃敗露於這些更強大存在眼中,自己會有怎樣的下場。


    孔雀倒是淡定很多,在得知三人想通過她查探什麽“天道擇主”的事後,更是冷笑一聲道:“怎麽查?娘親,你要對我搜魂麽?”


    搜魂之術,至陰至毒,凡被搜魂者,前塵往事皆無所隱藏,但被搜魂的人無一例外,都會變得瘋癲癡傻,一身修為盡毀,徹底淪為廢人,是有違天道的術法。


    神明向來寬容仁慈,連殺戮都慎之又慎,搜魂這樣的術法,自然是不屑用的。


    “不要把神看得和你們凡人一樣卑劣。”清和說道,她在孔雀麵前蹲下,手心朝上,一麵鏡子赫然浮現出來,“神明,自然有神明的法子。”


    “悲紅鏡?”路舟雪輕聲問道。


    “隻是悲紅鏡殘片所煉之物,不過也足夠查探人間事了。”清和解釋道,手心鏡麵翻轉,反射的白光映在孔雀臉上,投出一張絕望而哀戚的臉的臉——那個真正的過去裏,舍棄一切破釜沉舟的孔雀。


    ……


    路舟雪和蕭風灼都以為,當年孔雀是受了瑤光極大的恩惠誘惑才選擇了背棄,然而事實上,親手給路舟雪下斷腸蠱,又在關鍵時候背刺一刀,孔雀也並未能從中獲得幾分好處。


    雪鳳死了,爭奪神骨的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鬼王魔尊那幾個,孔雀不過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女,即便在謀害路舟雪的事情上有汗馬功勞,最後獲利也輪不到她分一杯羹。


    她得到的東西,反而是路舟雪自知命不久矣,早早為她準備好,又因為她背刺得突然而未能收迴的一份修煉資源:上好的丹藥,絕世的天材地寶,以及不周山帶下來的神物——天白絲。


    舊王都的風波裏死了個明鏡尊者,這算是大事,因而重傷閉關的百裏長情都被驚動了,連帶著雪鳳的死也沒瞞住,那幾個勾連在一起的人還沒來得及剔骨分贓,先不得不連夜帶著路舟雪的屍身迴終庭接受問責。


    “你說雪鳳勾連魔修在舊王都為禍,終庭這才出手誅殺?”百裏長情鐵青著臉質問站在他麵前一臉風輕雲淡通知路舟雪死訊的瑤光。興許是她的理由太過於荒謬,他忍無可忍地將麵前的茶盞摔在了瑤光腳下。


    滾燙的茶水飛濺,瑤光卻隻是漫不經心地低頭看了一眼,用腳尖輕輕地推開迸濺在腳邊的瓷片,抬眸淡淡道:“雪鳳之罪,證據確鑿,在座滿堂修士皆可為證,太上長老如若不信,大可去問。”


    問?問什麽?睜著眼睛說瞎話是瑤光一貫的作風,當年朱凰便是如此含冤而死,百裏長情怎麽不清楚?


    隻是當年礙於他的威勢,還有明鏡長老注重麵子功夫,栽贓嫁禍尚且還遮掩一二,如今明鏡已死,他也久疾未愈,瑤光竟是連裝都不打算裝了,儼然一副我就是栽贓嫁禍,你能如何的囂張態度。


    “你真當本座是傻子不成?我徒兒當年便是冤罪,雪鳳他自浴火而生便有無上實力,又何必勾連甚麽惡鬼?”百裏長情氣得牽動內傷,忍不住猛咳起來,那血便順著指縫流了出來。


    “師尊。”衛如戈掏出帕子遞給百裏長情,看著他憂心忡忡地道,“您消消氣,注意身體。”


    說完他轉頭看向瑤光,麵對這個一句話把自己師尊氣得舊傷複發的女人,他不滿地皺起了眉頭:“破軍娘娘,欺上瞞下,你好大的膽子。”


    瑤光如今手裏拿捏著神骨,妄圖分一杯羹的修士都唯她馬首是瞻,大權在握,自然不懼百裏長情,又怎會還把區區一個衛如戈放在眼裏?


    她不理會衛如戈,目光平視著百裏長情,笑著不急不緩道:“太上長老如若不信,不妨問問孔雀,她是朱凰親女,總不會聯合我這個‘栽贓陷害’的罪魁禍首妖言惑眾吧?”


    瑤光說完,孔雀被人推了出來,一時間所有的目光都落到了她身上,百裏長情瞧見她,淩厲的目光微微和緩,他吐出一口氣,朝孔雀招了招手。


    “丫頭,過來,告訴師祖,她所言皆是栽贓陷害。”百裏長情目光誠懇地望著孔雀,他的麵容年輕俊美,語氣神態卻像一個真正的長者,不遺餘力地為小輩主持公道。


    衛如戈也一臉關切地看過來,無聲鼓勵著孔雀,讓她不要害怕,大膽說出自己知道的真相。


    孔雀定定地盯著二人的臉看了片刻,她覺得這個終庭也沒有全然腐爛得無藥可救,還是有能主持正義的人在的。


    她幾乎都要改變主意的時候,百裏長情忽然又止不住地咳嗽起來,衛如戈連忙扭迴頭給他拍背去了。


    這時瑤光涼涼地看過來,眼眸含笑卻帶著無盡冷意,她意有所指道:“空青,雪鳳如何死的,你再清楚不過,好生同太上長老說清楚。”


    孔雀一瞬間如夢初醒,熱血上頭的大腦瞬間冷靜下來,她錯開瑤光的目光,轉而對上百裏長情略顯蒼白的臉,在心中發出一聲歎息,真話是不能說的。


    百裏長情或許會主持公道,但是他受傷了,話語權一落千丈,能做得有限,當初路舟雪去查的東山舊案,證據那樣確鑿了,都沒能把瑤光按死。


    現在那個女人身後有無數貪婪無恥之徒,加上路舟雪身死還有孔雀自己的參與,貿然實話實說,她自己會被搭進去,卻未必能拉瑤光落馬。


    再者,她想要的,不僅僅是正義。她要她的母親,活過來。


    “沒有栽贓陷害,太上長老,破軍娘娘說的,就是真相。”孔雀對上百裏長情的目光,沒有絲毫心虛。


    那個男人聽見孔雀的話瞬間怔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盯著不遠處的少女,見她滿臉坦然,儼然一副毫不心虛的模樣,忽然感受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失望。


    “你怎會如此、如此……”百裏長情不知該如何說下去,孔雀包庇瑤光,不僅是對路舟雪忘恩負義,更是對朱凰的背棄,瑤光當年栽贓予昭,是證據確鑿。


    “太上長老,您一世光明磊落,可您的徒弟似乎都不怎麽樣。”孔雀說完了該說的就被人又拉了下去,瑤光沒給百裏長情再多言的機會,“當年名動天下的春暉君,此番可也在罪人之列。”


    “說來荒唐,那麽光風霽月的一個人,此番在舊王都見到,竟枯槁如惡鬼了,雪鳳勾連魔人,他卻與鬼王有往來,召集了一隊昔日謝氏亡魂作亂。”


    “妖族的統領為他所害,妖王悲憤之餘將其斬殺,本宮念及長老同那冤孽師徒一場,便向妖王將頭顱要了來,留給長老以做念想。”


    瑤光說完,旁邊的侍女將一顆靈力包裹著防止腐爛的人頭奉到了百裏長情跟前,那顆人頭消瘦至極,卻依稀辨得出舊模樣。


    衛如戈瞧見先是一怔,似乎想起了什麽,臉色有些白,可是很快就被一口逆血吐出來,然後氣暈過去的百裏長情轉移了注意力。


    “師尊!”他手忙腳亂地接住倒下的百裏長情,再無暇分神其他。


    一場問責因為百裏長情的暈倒潦草收場,瑤光自始至終站在原地,神情冷淡地看著衛如戈把百裏長情帶下去找醫修,兵荒馬亂過後她才把目光重新落到孔雀身上。


    她滿意地點了點頭,語氣戲謔:“你這丫頭倒是會看眼色,本宮還當你多少會猶豫一二,倒是果斷得叫人刮目相看。”


    這是明晃晃的挖苦,孔雀一聲不吭地接下了,掩藏在袖子裏的手一瞬間攥緊,麵上卻還波瀾不驚地道:“謝娘娘誇獎,往後還多仰仗娘娘照拂。”


    挖苦沒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瑤光輕哼了一聲,倒也沒過多為難一個黃毛丫頭,她擺了擺手道:“你父親從南荒迴來,有話同你說,你一會兒便去見他吧。”


    瑤光竟是又把葉雲洲撈迴來了?孔雀眉頭一瞬間皺起,又很快舒展開,她這位父親從未過問她們母女的生死,此時要見她料定沒有什麽好事,孔雀如今弱勢,並不想同葉雲洲接觸。


    “南荒妖鬼橫行,父親迴來想必多受磨難,該是累了,不若改日我再去尋他罷。”孔雀找了個借口想把瑤光搪塞過去,不想一抬頭就對上了瑤光森冷的目光。


    女人頭上的珠翠垂落下一枚碧玉的墜子,在鬢邊微微晃動,飛揚的眼角壓著一對漆黑的瞳仁,嘴唇殷紅如血,瑤光一如既往的美麗,也是一成不變的說一不二。


    “聽話是一個很好的品德,你的娘親難道沒有教導過你麽?”瑤光故作不解地問,目光隱隱透出壓迫。


    孔雀神色微頓,當即明白瑤光本就隻是知會她一聲,心思稍定,波瀾不驚地抬手行了個禮,恭敬道:“這便去拜見父親。”


    葉雲洲流放也不過短短半月,宗主府門前的落葉還未堆積幾層,他便又被瑤光召迴來了。


    孔雀站在宗主府門口,仰頭望著高聳的門楣,兩側修士來往絡繹不絕,儼然都是給葉雲洲接風洗塵的來客——他還是宗主,還是這樣光鮮亮麗,冤殺她母親的罪行就那樣被輕拿輕放。


    孔雀站在來往的人群中,看著修士們與俗世中人一般諂媚的嘴臉,心中生發出一種荒誕感,修者自稱仙人,到底又與那些俗人有什麽區別?


    一樣的曲意逢迎,一樣的結黨營私,一樣的……貪婪無度。


    “仙人?哈,笑話罷了。”孔雀輕笑出聲,臉上諷刺意味很濃,她忽然像是想通了什麽,臉上堆砌出虛偽的神情,裹挾在恭賀的人群裏走了進去。


    母親死的時候不來,她孤苦無依的時候不來,孔雀很好奇啊,她這位虛偽薄情的父親,在這個時候想見她,究竟是想做什麽——總不會是聯絡父女情誼。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在人間那幾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Winnohi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Winnohi並收藏我在人間那幾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