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杪?你在想什麽?”見他走神,清和出聲問道。


    “我在想新神的事。”路舟雪立即迴神,他看著衣冠整齊,周身隱隱透出壓迫感的清和,夏司的手腕他見識過,在年輕一輩的神裏是佼佼者,若是她願意幫著調查,或許事情會好辦很多。


    路舟雪想著,便幹脆把這段時間以來關於凡人造神重鑄登天路,以及方才他想到的那些一並同清和說了,最後道:“事態複雜,牽連甚廣,隱有威脅神界之兆,還要勞煩你迴去上報不周山。”


    清和聽完沒有立刻迴答,她擰眉認真思考了片刻後道:“的確不是小事,神界從來不關心人間瑣事,未曾想主意已經打到你我頭上了,的確是要上報,一會兒我會傳令迴不周山。”


    清和說著,話鋒一轉,又道:“但畢竟隻言片語了解不全,按照如今神界的情況來說,這件事最後應當還是來處理,所以我打算留在人間把前因後果都了解清楚,等神界的命令下來直接處理。”


    “這樣也好,我和阿灼——我和爻宿也正調查此事,你可要與我們同行?”路舟雪點點頭。


    “神君相邀,豈敢不從?”清和笑道,便算是答應了,她脾氣一向不好,不周山少有人敢惹,對路舟雪卻是例外的溫和,頓了頓,她繼續道,“歲杪,比起當年,你好像更鮮活了。”


    “是嗎?”路舟雪一愣,隨後想起總是黏著他喵喵叫的蕭風灼,有那樣的一個人在身邊,再冷漠不近人情的人,也會忍不住軟了心腸。


    “是,以前你不會接受別人,更不會主動邀請,高高在上,難以靠近。”清和輕聲訴說著過去對好友的印象,“沒有斑駁的欲望,可也與神明相去甚遠,像一件精美的瓷器。”


    清和的記憶裏,歲杪是一捧不可觸碰的山巔積雪,美麗、純粹,卻少了一縷生機,現在這樣鮮活靈動的,就很好:“好了,言歸正傳,接下來你有什麽打算?”


    “一些過去的恩怨,需要先了結,而後關於弑神之事,巫鹹人發跡於靈山,去西南之地,應當能尋到線索。”路舟雪三言兩語說清楚了接下來的打算。


    清和聞言點頭:“這樣也好,我先摸清楚這百年來究竟發生了何事,待不周山的召令下達,也省得四處亂撞。”


    “哦還有,你這身打扮是怎麽迴事?”溫槐序看著路舟雪身上的大紅嫁衣,眉頭擰緊了,她倒不是在意路舟雪穿的什麽,而是嫁衣本身很怪異,她拎起嫁衣的一角道,“這衣裳瞧著不喜慶,大紅的顏色卻看起來血淋淋的,刺繡的針腳也是斷開的。”


    “你竟還懂這些?”路舟雪頗有些意外地瞧她一眼。


    “花朝素好織衣,你不在,我無人可交,便同他走得近些,知曉些皮毛。”清和解釋道,一邊要叫路舟雪將衣衫脫了,“人間的詛咒之物,雖不會影響什麽,可到底是膈應,這衣裳,你還是脫了罷。”


    “不急,你且瞧著,這身衣衫還有些用處。”路舟雪才剛說完,風又起了,吹動林間樹葉沙沙作響,輕靈的金屬碰撞聲叮叮當當地響了起來。


    一抹白色的鬼影從枝頭後探了出來,那是一群長手長腳的惡鬼,腳踝上綁著一對金屬鐐銬,發出響聲的便是拖拽的金屬鏈條,他們整個身體像是個膨脹的發麵饅頭,趴在地上一步一步地朝落在地上的花轎爬了過去。


    清和的眉頭一下子皺起來了,她何曾見過這樣扭曲醜陋的東西,恨不得立即祭出法器把這幾個東西超度了。


    “這些東西不難對付,但數量難纏,這一群處理了,陰影裏隻會爬出來更多。”路舟雪攔住她正要起法訣的手,細微地搖了搖頭,“從旁邊避開吧。”


    清和隻得按捺了下來,跟著路舟雪藏匿起來,等著這群惡鬼找不到目標自行離去。


    “……太子又娶新娘了?親事結了那麽多迴,這迴我等也沾沾他的光,來嚐一嚐新娘,……”


    “……聽人家說,人間美人的大腿最是細嫩,那一雙腿,你們不要同我搶!”


    “你這輩子也就垂涎這點東西了,出息!哈哈哈哈哈哈”


    惡鬼們爭搶新娘,互相嘲諷,麵目極盡猙獰醜陋,一個惡鬼掀開了轎簾,看見裏頭空無一人,本就扭曲的臉越發恐怖:“新娘跑了!”


    “跑了?凡間來的小丫頭,她能跑到哪,一定就在附近,找一找,找一找……”惡鬼們嘟噥著,拖著麵團似的臃腫的身體在地上爬來爬去,鼻尖翕動,嗅聞著空氣中殘留的生人血氣。


    一隻惡鬼找到了路舟雪扔在地上的紅蓋頭,他撚起地上的紅布居高,鼻子動了動,聞見了上頭殘留的靈氣,一瞬間興奮起來,喉腔裏探出長長的舌頭,將那張蓋頭卷進嘴裏。


    像刷葡萄似的將蓋頭上留下的靈氣盡數吮了下來,一張蓋頭濕淋淋地吐了出來,惡鬼得到滋養,滿足地舔了舔嘴唇,嘶啞著嗓音對其他惡鬼道:“是個靈氣馥鬱的小娘子,找一找,再找一找。”


    惡鬼們都來了興致,它們並不覺得死後隻能在這一畝三分地作威作福,演皇太子娶親戲碼自欺欺人的楚昭昀有能耐綁來一個真正的修士做新娘,它們隻當是個有修行天賦的姑娘被綁了來。


    兩隻趴在地上,追逐著靈氣一路嗅到了路舟雪麵前,它們抬起頭,先瞧見了清和擰著眉,居高臨下俯視它們的目光,一個惡鬼興奮地叫嚷起來:“好俊俏的小娘子,那個廢物還真有幾分豔福。”


    另一隻惡鬼瞟見了清和身邊站著的路舟雪,舔了舔嘴唇,生出些許遲疑:“怎麽還有一個?”


    “兩個不是更好哈哈哈哈哈哈。”惡鬼說著伸出一雙長著漆黑指甲的利爪就去抓清和的腰,那指甲上頭淬了毒,凡人的皮肉但凡被碰到,無不潰爛化膿。


    清和瞧著盯著她的腰一臉垂涎的惡鬼,麵無表情地抬腿照著頭顱踩了下去,深深沒進下頭的泥裏,抬手悄無聲息地處理掉另一個,沒有驚動外頭尋覓的多數惡鬼:“歲杪,這些是什麽東西?”


    “凡人死後,怨念深重形成的東西。”路舟雪解釋道,被處理掉的惡鬼形體漸漸消散,一枚古舊的木牌掉了出來,路舟雪蹲下身將那東西撿起來,“聚陰牌?”


    “這東西怎麽了?”清和看著路舟雪手裏的東西不解道,她是夏司,不似路舟雪掌冥界事,這類幽冥之物知曉的並不多。


    “生人含冤而死,魂魄多會駐留世間不散,這聚陰牌是陰毒之物,能加劇亡魂的怨氣,無怨則生恨,有恨則成厲,是煉鬼的邪術。”路舟雪解釋道,掌心一握毀去手裏的聚陰牌。


    “生死輪迴,本為神界所轄,擅拘生魂,熔煉惡鬼,豈非有違天道?”清和聽懂了路舟雪的話,眉頭到現在就沒鬆開過,實在是想不到人間的修士都如此膽大。


    “他們若明白這些,他們就不隻是修士了。”路舟雪淡淡道,那條登天路,可不好走,心懷惡念的,手染惡業的,皆不可上,神不似天道要摒棄七情六欲,可也不能是私德敗壞之徒。


    一個以惡上位的家夥走到了掌握世間命數的位置上,那將是一場災難,即便是他,以殺戮證道,殺的也是不義之徒,濫殺無辜的,大都埋進了寂滅之地無盡的業火,神魂俱滅。


    “看來除了造神案,這人間需要整頓的還有很多。”清和玩笑般地說著,手裏展開一柄列滿罪狀條目的長卷,“天道之下,生死輪迴皆有規定,無故拘留生魂,是為悖逆,論罪當罰。”


    “人間肆意欺壓、悖逆天道的事多了去了,你還能一一管過來不成?”一道戲謔的聲音橫插進來,路舟雪循聲望去,而後便是一愣,緊接著眉眼掛上了笑意:“怎麽穿成這樣?”


    隻見蕭風灼手裏牽著一匹白馬從濃墨一般的夜色裏走來,身上衣衫飄飛如雪,衣擺上銀白繡線繁複交織,珠串垂落,隨著走動叮咚作響,雖是一身純白,卻反而顯得華麗莊重。


    他的發髻也一改往昔的隨意,用一枚銀冠在頭頂束了高髻,聽見路舟雪問他,摸了摸身邊白馬的頭,也笑著反問道:“不好看嗎?”


    “好看。”路舟雪道,蕭風灼兩百年前的皮相俊美又有少年人的肆意,這樣一身打扮,哪裏會不好看。


    “這位是?”清和收起手中長卷背到身後,探究地打量著蕭風灼。


    “我也想問,姑娘是?”方才在側麵,蕭風灼沒能看到清和正臉,此時看清她的麵目,不免有些意外,但他也沒有貿然說出心底的想法,而是說了句像是搭訕的話,“姑娘這張臉,瞧著倒是眼熟得很。”


    “這便是爻宿。”路舟雪同清和說道,然後又無奈地看向蕭風灼,“別用你那些跟姑娘套近乎的手段招惹她,這是清和,接下來要跟我們一起處理造神的事。”


    “原是夏司,老相識了,隻是這張臉未曾見過,一時失禮,見諒。”蕭風灼恍然,清和默不作聲地朝他拱了拱手,算是還禮了。


    蕭風灼卻是盯著她的臉瞧了片刻,而後挑眉道:“夏司若是要與我等同行,這張臉怕是得遮掩一二。”


    “為何?”清和問,路舟雪同樣朝蕭風灼投去疑惑的目光。


    “夏司這張臉,同予昭一模一樣。”蕭風灼說道,路舟雪和溫槐序沒見過予昭,他卻是見過的,故而方才才會說出那樣一句話,


    “雖說一百多年了,旁人未必記得,可百裏長情和瑤光都還在,孔雀那丫頭又這麽瘋,這張臉若是叫那些人瞧見了,指不定又橫生多少枝節。”


    蕭風灼頓了頓,又補充道:“夏司這性子,也與那予昭極像。”


    “予昭又是何人?與造神案有關?”清和問道,隨手在臉上下了道障眼法。


    神到人間並沒有那麽隨心所欲,須得在不周山登記在冊,一旦滯留時間過了,就必須返迴,除了修為和記憶保留之外,與轉世人間並沒有什麽區別,因而下凡登記時用的那張臉也是不能隨意換的。


    “當然有關,她可是造神案至關重要的一環。”蕭風灼三言兩語解釋了一番予昭、路舟雪以及孔雀三個人的事,“要細說的話就太複雜了,也不急在這一時,先從這裏出去,然後我再同你細說。”


    “好。”清和點頭同意了,然後展開手裏的長卷又往上寫了幾筆。


    “你這是做什麽?”路舟雪好奇地問,清和在不周山向來是能動手的絕不廢話,他何曾見過她幹舞文弄墨的活,此時不免覺得驚奇。


    “整頓條目,記錄一下,等調令下來了,不管大的小的,一並都處理了。”清和神色嚴肅,一筆一劃地寫完後,合攏卷軸別迴腰間。


    “走吧棉棉,既然本來就是為你設的局,那我們幹脆就按著上迴的軌跡走,瞧瞧他們到底想幹什麽。”蕭風灼一邊說著,伸手就攬著路舟雪的腰把人抱上了馬。


    驟然騰空,路舟雪呆了一瞬,而後捶了捶蕭風灼的肩,小聲道:“你幹什麽?清和還在!”


    “她在怎麽了。”蕭風灼不以為意,把人放上馬,悄悄捏了捏路舟雪的手指,也壓低聲音道,“謝懷玉在的時候不也是這麽抱過來的,怎麽她在就不行了?”


    “這哪裏一樣?”路舟雪氣惱道。


    “這哪裏不一樣?”蕭風灼一臉無辜。


    “二位,我不是聾子。”清和淡淡地出聲,她微微歪頭看著濃情蜜意的兩人,招了招手裏的卷軸,臉上沒什麽表情,“你們要接著太子娶親的戲往下演,我應該做什麽?”


    “新娘缺個陪嫁的丫鬟。”蕭風灼轉頭看向她道。


    清和點點頭,搖身一變,換掉了一身幹練的青衣勁裝,成了跟隨姑娘出嫁的陪嫁丫頭。方才她也算看了全了前因後果,又聽完了路舟雪和蕭風灼的打算,知道如今是個什麽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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