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月珩正躬身往河裏放著河燈,不想麵門一陣疾風吹來,他有所察覺,抬頭隻見蕭風灼踏河過來,拳風淩厲,匆忙之間隻得抬手架住蕭風灼的拳腳,試圖用雙臂卸去些許力道。


    不料蕭風灼出手狠絕,絲毫不留格擋的餘地,蕭月珩哪怕雙臂交叉擋在身前,也還是直接被震飛出去,餘力湧進了肺腑,血氣上湧,他狼狽地摔在地上,當即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蕭月珩捂著胸口狼狽抬頭,唇邊的血都來不及擦,隻見蕭風灼站在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然後咧嘴露出一個陰惻惻的笑容:“別來無恙啊,蕭翎。”


    路舟雪跟著蕭風灼的腳步也涉河而來,看見地上形容狼狽的蕭月珩,一時神色複雜。因著三人起了衝突的緣故,旁邊的群眾早早散開,唯恐波及到自身,隻遠遠地圍著看熱鬧。


    “路舟雪,的確是別來無恙,一萬年,究竟是讓你醒來了。”蕭月珩踉蹌著站起來,他不認識蕭風灼這張臉,看見跟著來的路舟雪,隻當是後者帶著什麽下屬友人找他秋後算賬來了,因此說話是對著路舟雪。


    “什麽?”蕭風灼臉上流露些許茫然,路舟雪沒同他細說過曆劫的事,因而他還不知道,路舟雪就是不周山記載中修殺戮道,因罪業過重入劫的青君。


    對此心知肚明的兩人目前顯然沒有細說舊事的想法,路舟雪上下打量了一番蕭月珩,隻見他腳步虛浮、靈力稀薄,魂體更是搖搖欲墜如同風中殘燭,比當年最狼狽時的情況還要糟糕。


    “不過百年,你竟弄成這般?”路舟雪實在不解,兩百年前他見蕭月珩時,他苟延殘喘,後者一身法力深重,何其誌得意滿,如今地位驟然顛倒,反倒是蕭月珩成了那個命不久矣的。


    “路舟雪,我們的關係,似乎沒有親近到可以若無其事敘舊的程度吧?”蕭月珩輕輕地吸了口氣,胸腔很疼,他這具身體沒有任何修為根骨可言,蕭風灼那一拳下了死手,恐怕內髒已經出血了。


    蕭月珩說的是實話,除開路舟雪曆劫時的那一段荒唐,他們在最初算是死敵。路舟雪以殺證道,從無悲憫之心;蕭月珩福澤眾生,以慈悲治世。兩個人走的,本就是截然相反的道途,也互相看不上眼。


    但蕭風灼不清楚這些,他隻知在舊王都時路舟雪對著蕭月珩的幻影求而不得、肝腸寸斷,小心翼翼的模樣叫他都忍不住心生嫉妒;


    他也記得在悲紅鏡裏瞧見的,路舟雪將死時,蕭月珩那句虛偽又刻薄的“我非良人”。


    “跪好了,誰讓你起來的!”蕭風灼幹脆一腳踢在蕭月珩膝蓋上,伴隨著髕骨碎裂的一聲脆響,蕭月珩整個人失去平衡跪了下去,傷處碰到堅硬的泥地,疼得冷汗都冒出來了,卻沒泄出一聲痛唿。


    蕭風灼瞪著麵前這個看起來脆弱不堪的男人,緩緩握緊了拳頭,那口氣就梗在了心口,下不去也上不來,這樣罪孽深重的人,怎麽做得出這樣可憐的姿態的?


    蕭月珩的確未曾刻意欺辱過他,或者說,蕭月珩的目的從來都是覆滅朝堂,他楚昭離不過是恰好被用來運作的棋子,利用完了,也就扔了,甚至沒在蕭月珩眼中留下一個影子。


    當年端術皇後難產受驚,大出血而死,那隻嚇死了人的狸貓,是從時任國師的蕭月珩那裏跑出來的。


    之後,元皇後的嫡子被國師定為不祥,為君父厭棄,可到底是元皇後嫡子,究竟還是封了太子,隻是遲遲未曾取名,直到他記事該入太學了,幾個弟弟妹妹也相繼出生,君父才後知後覺的想起來,該給他起名了。


    君父不愛他,所以他的名字是禮部官員負責的,原本定了個有美好溫潤之意的“瑜”,怎料入宗譜之時,蕭月珩橫插一腳。


    蕭風灼到現在都記得,那時是冬日,他一個人跪在地上,總是帶著麵具的國師披著風雪進來,冷漠的眸光平平淡淡地從他的身上滑過,仿佛在看什麽陰溝裏的老鼠,


    他說:“太子殿下性情敦厚,向來不拘小節,‘瑜’之一字多指心思細膩,哪裏適合殿下?依我看,‘黎’字甚好,不卑不亢,中規中矩,也與殿下性情相配。”


    蕭風灼不是真正的傻瓜,他聽得出來,國師是在說他木訥蠢笨,缺少風度雅量,配不上“瑜”字,在一開始,楚昭離的離,是黎民的黎。


    再後來,君父的壽辰,他親自騎馬張弓打了一隻白鹿,小心翼翼地想要討得君父歡心,甚至不敢弄傷了一點。壽宴上,君父原本很高興的,代表祥瑞與正統的白鹿啊,當權者誰不喜歡?何況還是活的呢?


    同在席上的國師卻搖著扇子說話了:“太子殿下素不好武學,怎會忽然想起來去獵鹿了,可有傷著?”


    說來也奇怪,他分明學東西都很快的,可在君父、朝臣,乃至於百姓眼裏,他楚昭離永遠是個碌碌無為之輩,哪怕他拿出了他的功績,就像是這隻白鹿。


    卻也會在國師的三言兩語中變了含義,太子從來不擅騎射,他哪裏來的能耐抓一隻白鹿,還這樣毫發無傷?所以定然不是抓的了,許是什麽人送給他的,他拿來借花獻佛來了。


    可白鹿這樣的東西,為何不先送給皇帝,卻先給了太子?太子有什麽樣的能耐,可以叫別人送他一頭鹿,還這樣悄無聲息,甚至未曾驚動三府六院?


    太子謀逆的罪名就這麽定了下來,搜府時自然另找出來了一些別的謀逆之物,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從頭到尾一副清風霽月的模樣,帶著君父盛怒中下達的旨意,輕描淡寫的奪走了本就沒有的太子榮耀。


    “皇太子昭離,地惟長嫡,位居明兩,訓以《詩》、《書》,教以《禮》、《樂》。庶宏日新之德,以永無疆之祚。而邪僻是蹈,仁義蔑聞,疏遠正人。親昵群小,常為朋比,同其私也。勾連惡小,鄭聲淫樂,不尊君父,意有謀逆。”


    “桀蹠不足比其惡行,竹帛不能載其罪名。豈可守器纂統,承七廟之重;入監出撫,當四海之寄。昭離宜廢為庶人。朕受命上帝,為人父母,凡在蒼生,皆存撫育,況乎塚嗣,寧不鍾心。一旦至此,深增慚歎。”


    後來巫鹹人南侵,是蕭月珩使手段延誤了前線糧草,導致西朝戰敗,彼時君父不願談和,認為還有再戰之力,又是他攛掇朝臣後妃,硬生生逼得君父改了主意。


    順帶也想起了他這個被貶為庶人,幽禁宮中的廢太子,君父覺和親丟人,宮妃舍不得女兒,於是又是他這個庸碌的庶人去做了無人在意生死的質子。


    這些事已經埋進曆史的塵煙多年,可蕭風灼就是難以釋懷,無論什麽時候想起來,都是紮在肉裏的一根刺,傷口永遠不會好,隻會隨著時間的推移發炎化膿,然後越發嚴重。


    蕭風灼全身都繃緊了,眼睛雖然沒紅,但看著也是情緒激動的樣子,路舟雪輕輕碰了碰他的手,他立即很兇的轉迴頭來,語氣卻有些委屈:“棉棉,你要護著他嗎?”


    他眼睛瞪得大大的,偏生因為情緒激動又是濕漉漉的,仿佛路舟雪隻要說一句“是”,他就要當場哭出來了似的。


    “阿灼,我來問他,嗯?”路舟雪伸手摸了摸蕭風灼的頭,安撫了一下炸毛小貓,這才轉眸看向跪在地上的蕭月珩,並未因他的狼狽生出憐憫之心,“你怎麽在這裏?”


    “這話問得奇怪,自然是有事要辦。”蕭月珩輕輕吸著冷氣道,想來是疼得很了,話裏都帶上了顫音,可他似乎又有種莫名的驕傲,硬是撐著體麵沒痛唿出聲,“至於是什麽事,這可不能說。”


    蕭風灼揪住他的頭發重重地往地上一磕,蕭月珩頓時就頭破血流,血水從額頭上流下來,流過眼眶。


    “由不得你不說”蕭風灼冷冷地說道。


    “哈,你好像很恨我,為什麽?”蕭月珩很輕地笑了一聲,睜著眼睛沒有絲毫懼怕地打量著他的臉,試圖分辨出什麽來,可是他失敗了,蕭風灼這張臉,什麽線索都沒有。


    “你猜?”蕭風灼幹脆扯著蕭月珩的衣領把他帶到了河邊,作勢要把他的頭往水裏按,“蕭翎,你如今是肉體凡胎,耐得住我幾迴淹?”


    蕭風灼說完就把蕭月珩的頭按進水裏,後者劇烈地掙紮起來,但手卻隻能徒勞地抓著空氣,過了一會兒再被拉起來時,隻得狼狽至極地往外嗆水。


    “怎麽樣,現在能說了?”蕭風灼掐著手裏人的下頜,語氣狠厲,大有不說就再按迴水裏淹的意味。


    “咳咳咳——”蕭月珩掙開他的手俯身咳得撕心裂肺,咳著咳著地上就出現了一灘血,好容易平息下來,發間的水和汗混在一起,已然是強弩之末了,卻偏偏還要出言挑釁蕭風灼,“你敢殺我嗎?”


    挑釁的後果,自然是又被按進了了水裏,這一次蕭風灼沒輕易讓他起來,按在水裏了好一會兒,蕭月珩的掙紮漸漸小了。


    路舟雪唯恐蕭風灼真把人淹死了,輕聲提醒了一句:“阿灼?”


    “沒事,我有分寸。”蕭風灼語氣還算鎮靜,倒是沒失去理智,又過了一會兒,他把蕭月珩拉起來,後者已經半暈厥了,他也不手軟,兩個耳光甩過去,又生生把人打醒了。


    路舟雪始終沉默地看著蕭風灼折騰蕭月珩,心中一直疑慮後者為何變得如此孱弱,這會兒還真叫他看出些名堂來了。


    “法力盡失,靈氣渾濁,魂體更是煞氣圍繞,業果滿身,誰奪了你的氣運?”路舟雪突然出聲問道。


    蕭月珩神色一頓,顯然被說中了。


    “兩百年前,你是鬼體,雖然陰氣濃鬱,可到底還有幾分鮮活,如今有了肉身,倒反而暮氣沉沉了。”路舟雪說著,他注意到蕭月珩手上掙紮間又溢血的傷口,撕開包紮的布條一看,


    “屍毒?你都這樣了,還拿自身的血氣養屍,當真是在找死 ”路舟雪直言不諱道,“不怕受天罰麽?”


    “路舟雪,你覺得我到了這一步,還會怕那些?也就隻有你會在意所謂大道無邊了。”蕭月珩諷笑道,儼然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看得蕭風灼火冒三丈。


    但他並不是無能狂怒的廢物,路舟雪的話給了他啟發,他也湊過去瞧了瞧蕭月珩手上的傷,從後者身上黏連的因果裏察覺到了點陰謀的味道,他心中有了計較,逐漸冷靜下來,而後像往常一樣笑起來:“我道你來做什麽,原是藏了具不死民的屍體在這。”


    謝氏傳承的血脈不多,說是不死,其實僅僅隻是長生,但這股血脈很特殊,先前兇屍咬蕭月珩時在傷口上留下了氣息,很容易就能辨認。


    “讓我猜猜,謝氏當年滿門皆被烹殺,所以肯定不是南朝覆滅時的屍體。”蕭風灼說著是猜,實際上語氣篤定,此時著急的成了蕭月珩,他反而又氣定神閑起來了,“那你能藏的屍體,就隻有當年你放走的謝懷玉,改名後拜入百裏長情門下的林曦揚,我猜得可對?”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蕭月珩反問,反正那具兇屍已經跑出去了,就是被他們猜到了,又怎麽樣?


    “是不如何。”蕭風灼笑著又把蕭月珩按進了水裏,隨後跟路舟雪說起了另一件事,


    “先前我就懷疑了,隻是一直沒有證據,現在這家夥出現在這,還一副極力掩飾的態度,我倒是覺得我猜得沒錯了。”


    “什麽?”路舟雪問。


    “棉棉,你覺得之前你我附著在別人身上經曆的南朝舊事,真的隻是幻境,或者簡單地迴溯嗎?”蕭風灼輕輕地說道,手下之人的掙紮顯而易見地頓了一瞬。


    “恐怕他這一身氣運也不是被別人奪的,而是他自己拿去做了點什麽需要瞞天過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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