潑墨的江山畫卷展開,波瀾壯闊的山水緩緩呈現在二人眼前,路舟雪攬著孔雀,迴頭朝企圖阻攔他們離開的戚南闊扔了個氣貫山河,洶湧的靈力瞬間炸開,一時間,天地震顫,路舟雪神色平靜地轉迴頭,他麵對蕭月珩束手無策,可也不是戚南闊能輕易欺侮的。


    意料之外的背叛就這樣猝不及防地發生,路舟雪忽然感到胸口傳來劇痛,他驚愕地低頭看去,原以為是戚南闊的暗算,卻不想是被他攬在懷裏的孔雀無情地往他的心口刺了一刀,似乎怕他還有餘力逃脫,孔雀拔劍拔出來,又重新刺了一刀,她的動作狠厲又決絕,是謀劃多時的一擊必殺。


    路舟雪心神一瞬間亂了,就那麽一個恍惚,周邊的暮蒼山散了,他被追上來的妖族精銳按在地上,一身白衣混合著血液和泥塵,髒汙不堪,他腦海中一片空白,他不明白為什麽忽然招致背叛,像一個無措的孩子一般看向孔雀,卻隻在少女素來明亮的眼睛裏看見一片刻骨冰冷。


    路舟雪將要問出口的“為什麽”忽然就卡在了喉嚨,似乎問不問都不重要了,孔雀並不是他以為的那樣在意他,既然不在意,那背叛就可以是任何理由。


    隻是還是很痛,那兩刀仿佛把他的心也挖掉了一塊似的,路舟雪疲憊地閉上了眼睛,掩住了滿眼落寞,就那麽倒在了地上,他逃了兩個月,到現在孑然一身、一無所有,他不明白了,他到底逃開了什麽。


    孔雀看著倒在地上的男人,緩緩地拔出了插在他胸口的匕首,臉上短暫地出現了一瞬間迷茫,她並非對路舟雪毫無感情,刀劍相向時還是猶豫過,但在複活母親這件事麵前,全都不值一提了。三個月的相處不算什麽,孔雀的母親愛了她一百多年,她背棄路舟雪的決定,做得並不艱難。


    “做得不錯。”戚南闊表揚了一句孔雀,把失去意識的路舟雪用特製的囚籠鎖著送去了舊王都,他們將在那裏完成最後的儀式。


    “他會死嗎?”孔雀沒迴應戚南闊的話,而是看著漸漸遠去的籠子,問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可能會活,可能會死。”戚南闊給的答案也模棱兩可,他頓了頓,又補充道,“誰在意呢,神明會出世,朱凰會複生,妖族、終庭、鬼府、魔尊,都能得到想要的一切,這就夠了。”


    “是啊,誰在乎呢。”孔雀低頭呢喃,沒有對戚南闊的話做出反駁,她似乎忘記了一點,當年她那被關在鳳凰台的母親也是這樣的處境,如今她正做著和她哥哥一樣的事,而若沒有路舟雪,誰又會在意她?


    ……


    青陽殿。


    “夏司可知如何從根骨上叫一個原本良善的人心灰意冷?”紅衣如焰、膚貌妍麗的男人指尖撥弄琴弦,清冽動人的琴聲餘音繞梁,他一邊撫琴,一邊同坐在對麵安靜喝茶的青衣女君說話。


    “打碎他所信仰的一切,滿目皆是荒唐,所求皆為虛妄。”清和斂眸,目光沉靜,一縷青絲滑落鬢邊,她打扮素淨,生生叫那一張豔麗如火的臉龐顯得清麗又卓爾不凡,“東君以為呢?”


    花朝撫琴的指尖一頓,隨後往琴弦上輕輕一撥,清冽的琴聲繼續,他抬眸眼光從溫槐序身上掠過,低下頭去道:“夏司所說,不過尋常人間的悲歡喜樂,人世苦楚大多如此,實在不值一提。”


    “愛別離、求不得、怨憎會、五陰盛,所愛皆無、妻離子散、身無所依、求死不能。”花朝緩緩地說道,他的琴聲停了,目光越過青陽殿的房簷,落在昔時玉鸞宮的舊址上,歲杪死時坍塌的廢墟,如今開始緩慢重建了,那是新任雪神出世的征兆,“神宮重建,迎的卻是新神,歲杪‘死’在了人間。”


    清和一怔,也順著花朝的目光看過去,漸漸落成的玉鸞宮遠比昔時歲杪在時繁華鼎盛,隱約可從中窺見新任雪神的強悍,花朝很快收迴了目光,輕輕歎口氣:“又是一位殺神降世。”


    “何出此言?”清和誕生晚於花朝,對於不周山上許多神明更迭的瑣事都不甚清楚,因而也不懂花朝此言中的深意。


    “神明是會消亡的,不以壽數而衰,而多死於司職。”花朝說道,隻是摒棄了世俗的欲望後,他們大都將生死拋諸腦後了,壽命漫長無涯,隻求一個自然的結果,最終都消亡於所司職位,換而言之,是鞠躬盡瘁而死,“舊神已去,新神將至,這是自太古蠻荒以來的規律。”


    “歲杪已是長於你我的古神,性內斂溫馴,但蠻荒之初,雪神並非是如他一般地謙謙君子。”花朝喜歡歲杪的性子,因而也多了解了些,雖是神明冷心冷情,可舊人難迴,不免還是惋惜遺憾,“歲杪之前,青君黃鍾,以殺戮入道,終死於惡障,歲杪這樣的神,以後再不會有了。”


    “為什麽?”清和掌夏,瞧著清冷端莊,實則熾熱如火,比花朝青陽殿裏的大梁還要耿直,花朝話說得稍微含蓄些,她便聽不懂了。


    “神界的王政時代到了,如今以妖祖爻宿和曦神蒼梧為首的神明,包括新生的雪神,他們全是以權力和武力爭奪為主流的戰神派;”花朝無奈地看她一眼,到底還是迴答道,


    “文神派裏,資曆最老的歲杪身死,太荒身陷弑神風波,你與夷則不以信仰存續,自然皆插手不進爭奪,如今文神派隻有我與柯秦勉力支撐,怕也獨木難支,如此看來,神界變天,是避無可避。”


    吾等生於天地沃野,漠上蒼風百年,人間四季輪轉,微雨斜陽,盡歸歲月;生死不可逆,世事變化無常,凡俗世之人,皆為所束。天規道常之下——天地無疆。


    夢裏是一片蒼茫飛雪,耳畔不知誰念誦著神的箴言,在唿喚著什麽,然後緊接著,虛無裏的純白褪色成一片晦暗,路舟雪漸漸醒來,他本以為一切都該結束了,但他低估了那些人要留他一口氣的決心,他沒死,還醒過來了,但也隻是活著而已了,靈魂殘缺,一身筋絡更是破敗,已然是廢人了。


    囚禁他的人想來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也沒為難他,連縛仙索都不屑於用了,隻尋了凡人束縛凡人的鐐銬鎖了他的雙手雙腿便完事了,關押他的地方也不是什麽陰冷的監牢,隻是個普通的宮殿,磚石布滿了歲月的痕跡,裏頭的幔帳也都破敗泛黃,可還是比肮髒潮濕的監牢要好上一些的。


    路舟雪睜開眼睛,卻沒有從地上起來,胸口的刀傷被處理過了,但還是泛著刺痛,他刻意讓自己不去迴想失去意識前孔雀冰冷中泛著恨意的眼神,他不是不生氣,可是見過了薄情寡義的蕭月珩,孔雀背叛的刹那,他甚至有一種果然如此的感覺,心中的失望是要遠遠大過憤怒的,他是真心疼愛孔雀的啊。


    他大抵是擁有不了什麽的,路舟雪想著,慢慢地把自己蜷縮成一團,肚子裏的斷腸蠱已經長得很大了,擠壓著他的內髒,無時不在痛,但現在沒有人會替他剖出來,隻能自己扛著。


    隻是還沒等他捱過這一陣斷腸的疼痛,宮殿的門忽然就被人一腳踹開,緊接著他就被扯著頭發從地上揪了起來,戚南闊雙目赤紅地看著他,風度全無:“蕭風灼死了,你為什麽還活著?你把他的身體藏哪了?”


    路舟雪本來就頭痛欲裂,叫他這麽一晃,越發頭暈眼花,他伸出一隻細瘦如柴的手抓住戚南闊的手腕,嘴裏吐出的卻是刻薄之言:“你在質問我?若非你剖了他妖丹,他又怎會衰竭而死?”


    戚南闊朝著他宣泄怒火,殊不知路舟雪心中對前者也有怨恨,加之幾日來三番五次的背棄,路舟雪早已心境不穩了,戚南闊把他的頭重重地往旁邊牆上一砸,頓時就頭破血流,口中惡狠狠道:“胡言亂語,叔叔分明是為了救你,沒了妖丹他分明也還能再活幾百年,若非是你,他怎會提前透支生命?”


    “是,他是為了我。”鮮血從額頭淌進了路舟雪的眼窩,然後眼淚似的流到了下頜,他抬起頭看著戚南闊,譏笑道,“你現在這麽生氣,究竟是因為他死了,還是因為他不是為你而死?嗯?你羨慕我,是麽?”


    “你這樣激怒我,真以為我不敢殺你麽?”戚南闊臉上是被說中了心事的惱羞成怒,他如今這樣的反應要說是因為蕭風灼死了,真是天大的笑話,他當年剖蕭風灼妖丹,現如今更是算計著後者的命去祭陣,先前從路舟雪那聽聞蕭風灼死了也沒見多大反應,要說他對蕭風灼多有情誼,那可真不見得。


    如今氣勢洶洶地來找路舟雪的茬,也不過是因為從柯柔那知道,蕭風灼是為路舟雪提前透支了生命,他心中驟然升起一股被侵犯了權威的不悅感,在他眼中,蕭風灼是屬於他的,自然不能為別人操心。


    可現在蕭風灼就那麽死了,屍身都找不見了,戚南闊想找死人算賬都找不到,於是一腔怒火自然而然地就落到了享受了蕭風灼付出的路舟雪身上。


    “那怎麽不動手呢?”路舟雪愛惜性命,但不代表他怕死,加之孔雀又背棄了他,他如今孑然一身,當真是一點都不吃戚南闊的威脅,他臉色白的像鬼,卻依然敢刺激妖王,“我猜猜,是他們要我活著才能取神骨,不說終庭和魔尊了,單是蕭月珩便不會容你殺我,我猜得可對?你還真是廢物啊,嗯?”


    戚南闊叫路舟雪氣得麵色鐵青,但後者所料不錯,他還真不敢動手,可這並不代表他不能做點什麽折磨路舟雪一番。戚南闊的目光下移,落到路舟雪如懷胎十月的腹部,他知道後者肚子裏的東西是什麽,正因為知道,所以他緩緩勾起了唇,陰惻惻地看著路舟雪笑起來:“你可知斷腸蠱為何叫斷腸蠱?”


    ……


    “月珩,你有沒有聽見什麽聲音?”公孫無音偏頭動了動耳朵,他似乎聽見了什麽人痛苦的慘叫聲。


    “別動。”蕭月珩把他的頭扶正,動作輕柔地將公孫無音的一頭青絲收緊掌心,用一支白玉簪子挽好,一邊隨口迴答道,“妖王在處理人,可能動作有些殘暴,擾了你耳朵了,我去提醒他收斂些。”


    蕭月珩說完轉身朝關押路舟雪的宮殿走了過去,還沒等靠近,就聞到了一股濃烈的血腥味,蕭月珩抱臂站在門邊,隻見路舟雪目光渙散地躺在冰冷的石板上,白發沾血,如同被踩進了泥裏的雪;他上身衣襟敞開,肚子上一道巨大的豁口,斷腸蠱粘連著腸子被扯了出來,一隻小鬼蹲在長成青色的蠱邊慢慢啃食著。


    斷腸蠱仍舊與路舟雪血脈相連,小鬼每啃食一下,劇烈的痛感都會把他折磨得死去活來,他如今已然是痛到慘叫的力氣都沒有,眼眸空洞地看著房梁,他在很認真的思考一個問題,他難道欠下了什麽惡障嗎?要這樣尊嚴全無地在人間受苦?


    “你來了,一起看看?這雪鳳看著瘦弱不堪,倒是能扛,到現在都意識清醒”戚南闊沒有親自動手,他隻是端了杯茶坐在旁邊欣賞路舟雪的慘狀,見蕭月珩來了,還出言邀請他一同觀賞。


    他們所處的是不死國舊時的王宮,因為要完成最後的儀式,鬼府、終庭、妖族以及魔族的首領都暫時相安無事地聚在了一起,戚南闊折磨路舟雪的動作他們不是不知道,可隻要人沒死,誰都不會多說一句。


    “你一定要弄得這麽血腥麽?”蕭月珩搖頭拒絕了,看著一地狼藉微微皺眉,那啃食斷腸蠱的小鬼不歸他管,可到底曾清風皓月過,委實見不得這樣的場麵,他轉頭看向戚南闊,問道,“你這麽折磨他,是想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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