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風灼所說不是無憑無據,因而公孫無音並未出聲反駁,神骨一出世,鬼府、終庭、妖族三方的盟約心照不宣地破裂,不管是要修複不死陣法還是造神,借由九方殺陣折損鬼府力量,對另外兩方都是好事。


    路舟雪卻是由二人的話猜測更多,他覺得有些蹊蹺,蕭風灼和公孫無音能找到他,或許他的行蹤並沒有他自己以為的那樣隱秘,可是另一方麵,緣何這九方殺陣能夠剛好在他們與公孫無音見麵時把他們困在一起?若是早了,他和蕭風灼還在迴溯之境;若是晚了,公孫無音就把他二人帶走了。


    就如蕭風灼所說,死於九方殺陣,所化死氣可供養不死陣法,公孫無音和蕭風灼可都是上好的養料,想到這裏,路舟雪看向公孫無音,他道:“你來抓我,應該是受的鬼王密令吧?”


    路舟雪很聰明,其他二人自然也不是傻子,他這句話一點,自然而然就想到一塊兒去了,蕭風灼修為不濟,從妖族闖出,後頭有人盯梢無可厚非,但公孫無音既然奉鬼王命做事,自然是秘密行事,不可能引人注目的出來,但如今九方殺陣被人所開,明擺著就是衝他們三人來的,沒有貓膩,誰信?


    “事情也沒那麽複雜。”蕭風灼想起百年前戚南闊設計剜他妖丹之事,吐出一口湧出喉頭的血,竟還笑了笑,而後目光意味深長地看向公孫無音,“無非就是沒有利用價值,被放棄了而已。如今神骨已在,向來不死陣法修複也到了關鍵時期,或許三方合作仍舊,你我都是獻祭陣法的棄子。”


    若非如此,公孫無音原本一隻尋常的豔鬼,鬼王為何如此供養他?恐怕都是早有預謀,路舟雪這般想著,卻是想起昔日在鬼府鬼王僅僅護著前者的情形,莫名有些心情複雜。誰能想到呢?


    “不過都是猜測而已。”公孫無音神色淡下來,不欲在這上頭多做糾結,至於究竟是何想法,或許隻有他自己才知道,“陰謀也好,棄子也罷,都不是現在要考慮的,先破陣吧。”


    “九方殺陣兇惡,但此陣殘缺,加之為了配合修複不死陣法有所改動,要保證有人能夠進入,故會留有生門,但此生非彼生,乃輪迴之‘生’,必先死而得之,生死相合,方有生機。”公孫無音道。


    他看了一眼靠著路舟雪半死不活的蕭風灼,頓了頓,補充道:“他如今本該是死的,因著修為還算深厚,故沒有立即喪命於九方殺陣之下,正是生死相和之際,隻要找到死門,便可從這離開了。”


    ……


    “麻煩,又繞迴來了,你可能辨方向?”兩人一鬼在離開破廟後第三次繞迴來時,路舟雪忍不住向公孫無音問道,他此時也沒工夫顧及對方原本是來緝拿他的事了,蕭風灼無時無刻不被九方殺陣掠奪生命力,此時在他背上已然沒了意識,再耽擱下去,定要生生枯竭而死不可。


    公孫無音瞥了一眼路舟雪背上的蕭風灼,從廣袖中取出一疊述黃紙朝空中一丟,道了聲:“去。”


    述黃紙無火自燃,轉瞬間燒成一隻流焰鳳凰,明黃色的火光映著公孫無音那張陰柔的臉,無端叫路舟雪看出些許神性來,不像隻惡貫滿盈、手染業障的惡鬼,倒像是皓月千裏的謫仙人。


    “你——”路舟雪心間忽然劃過一個念頭,話才剛起了個頭,卻被公孫無音的話打斷了:“不死國舊址無日月,因而也多邪祟,有東西過來了,不下三百,是死物,你二人自求多福。”


    公孫無音是惡鬼,自然不怕那些東西,他雖出手引路,卻並不打算替另外二人解決麻煩,給了一句提示後便不知隱遁到了哪裏,藏得無聲無息,好在路舟雪也從沒指望過他,他原地起了暮蒼山,隻是如今受製斷腸蠱,也隻能勉強環繞在蕭風灼身邊,再想要像先前那般風卷殘雲卻是不能了。


    路舟雪不是沒想過避其鋒芒,可那東西攔在他們的必經之路,根本避無可避。加之數量很多,也未必就能避得開。安頓好蕭風灼,他這才把天白絲控在指尖,擋在蕭風灼身前,屏息凝神地等待著公孫無音所說之物到來。


    不一會兒,前方視線不可及的黑暗裏果然陸陸續續湧現了一具具滿身血紅、腸子外露、身體腐爛了許多的行屍,它們身上大多還披著破舊不堪的甲胄,應當是戰死的士兵。瞧見路舟雪,行屍們也不咆哮,敏捷地朝二人撲了過去,空氣中彌漫開了一股血腥味,


    路舟雪目光一凜,天白絲急速抽動,攔住了行屍伸出來的銳利爪子,一時間火光迸濺。躲著的公孫無音自然沒能如願作壁上觀,那些行屍也瞧得見他,甚至於更加熱衷於攻擊他。


    公孫無音沒有天白絲那樣鋒銳的武器,手裏一柄折扇打開竟也絲毫不見頹勢。縱橫的天白絲驟然密集,刀刃般鋒銳的絲線將一具行屍連皮帶骨切成了碎塊,公孫無音一扇子打在行屍的膝關節上,轉眼就見一陣碎屍雨從頭上落了下來,他扯了身上青衣往頭頂一卷,將屍塊盡數裹了丟到一邊。


    “鳳凰君,雖說你我算不上什麽朋友,但如今這樣的情況,你何至於公報私仇地炸我一身碎屍塊呢?”公孫無音一扇子削掉一具行屍的腦袋,而後扇子合攏點在另一具行屍的眉心,偏頭看向恰好和他選中了同一具行屍的路舟雪,“我們應該算不上深仇大恨吧?”


    “抱歉,失誤。”路舟雪沒什麽誠意地道,下一刻那具行屍身體被天白絲切割成了碎塊,腦袋則被公孫無音一扇子敲飛了出去,是真正的屍首分離。公孫無音收手的時候路舟雪看了一眼他手上的扇子,心中不自覺生了個疑惑,似乎前兩次見到公孫無音,他手裏拿的武器還是竹簫。


    那時豔鬼雖用竹簫,卻是地地道道的法修,如今一柄折扇甩得幹脆狠絕,倒有些劍道的影子了。


    心中一旦有了懷疑,很多事情便都疑點重重了起來,路舟雪一邊加快速度絞殺著行屍,一邊故作不經意地問公孫無音:“你扇子上的‘眾生必死’,何意?”


    “這話問得好生奇怪。”公孫無音似乎未曾察覺,亦或者他從未遮掩,又是一扇子敲掉一顆腦袋,轉身更換目標時短暫地同路舟雪對上了視線,又很快錯開,卻也給路舟雪解釋了,“眾生必死,死必歸土,此之謂鬼。怎麽,鳳凰君還對我的扇子感興趣?”


    路舟雪深吸了一口氣,他覺得自己可能有點魔怔,否則怎會因為一把扇子就心神不寧。


    “鳳凰君可是想起什麽了?”公孫無音應對那群行屍遊刃有餘,自然就有工夫同路舟雪說閑話,他眯眼瞧著繃著一張臉不想理他的路舟雪,喉嚨裏泄出一聲輕笑,“不想說麽,可你的表情不是這樣的。”


    路舟雪解決完最後一隻行屍,折迴去撤了蕭風灼周邊的暮蒼山,轉頭木木地看著公孫無音道:“我什麽表情?”誠然他在那個人的事情上從來無法冷靜,但他也清楚,自己還沒有情緒外露到那樣的地步。


    “可能是遺憾吧。”公孫無音的笑容淡了,他轉頭錯開路舟雪看他的眼睛,盯著天邊濃鬱的黑雲,語氣飄渺,像是意有所指道,“和那些求而不得的癡情種一樣,拿整條命去追逐鏡花水月,然後到頭來全是笑話。你臉上的落寞、希冀、膽怯,和我見過的很多人一般,沒有區別。”


    “當然,我亦如此,誰都無法幸免,月光還是當年的月光,眼前人卻並非心上人。”公孫無音對自己的狼狽承認得坦然,隻是不知他說的是被作為棄子獻祭,還是別的什麽,他停頓了一下,忽然又轉頭看著路舟雪,臉上是真切的疑惑與不解,“那麽,路舟雪,你為什麽遺憾?”


    公孫無音的語氣像是單純好奇,可他臉上的疑惑又是那樣的認真。路舟雪本不必同公孫無音多言,卻也是切實的無言以對,他為什麽遺憾?他對心底月光求而不得,死生不見,萬般皆似他,萬般皆不是。


    “你也有求而不得的人麽?”公孫無音好似沒有看見路舟雪的為難,還在喋喋不休地追問,路舟雪叫他問得心煩意亂,自然也未曾注意後者話中的那一個“也”字。


    “棉棉對誰愛而不得,似乎與你無關。”趴在路舟雪背上的蕭風灼忽然醒了,但他的臉色不太好,死白死白的,說話也有氣無力的,但好歹是有意識了,他摟著路舟雪的脖頸,靠在後者的肩頭,壓低聲音對路舟雪輕輕道,“棉棉,我把我的心給你,好不好?”


    路舟雪眉心一跳,心髒一瞬間緊得難受,他大概能猜到蕭風灼這句話的含義,絕不是在調情,所以才惶恐不安,他想也不想地就要拒絕,突然響起的馬蹄聲打斷了二人的交談。


    身披甲胄、手持重兵的無頭將軍騎在一匹銅鑄的馬上,身側手持長矛的士兵排成一行列陣在前,攔住了三人的去路,無頭將軍的馬脖子上掛著幾顆鮮血淋漓的人頭,那並不是戰場廝殺得來的戰利品,而是來自於屠殺所得——先前那四個跑出破廟的匪寇,想來另外幾隻惡鬼也已遭遇不測。


    路舟雪看著來者不善的一隊鬼兵鬼將,沒有多費口舌的想法,指尖控了天白絲便朝為首的將軍攻去,隻是不同於方才對付行屍的砍瓜切菜,天白絲速度迅捷無比,卻被無頭將軍提起大刀彈開了,數招之間竟然近不得身,這是遇到硬茬兒了,路舟雪心想,還欲再出手。


    公孫無音抬手製止了他的動作,目光盯著正前方的無頭將軍道:“昔時南朝戰死之英魂都到了,看來今日之局,參與者也有你一份了,是也不是,林曦揚?”


    “神骨既出,不死印法已顯,天下共逐之,我來爭上一爭,又有何不可?”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色裏走出來一個形容枯槁的男人,他比之前路舟雪在鬼府裏見到他時更瘦,幾乎是皮包著骨了,眼窩深陷,枯瘦的手臂在曠闊的袍袖裏空蕩蕩的,陰風一吹,那白色的衣裳掛在他身上靈幡似的招搖,鬼氣衝天。


    “我道是誰泄露了我的行蹤,原是你在後頭搗鬼。”公孫無音嗤笑一聲,全無先前待林曦揚愛屋及烏的和善,他倒也沒有苛責林曦揚什麽,鬼府本就不講究什麽義氣誠信,如今陰溝裏翻船叫人反將一軍也實屬正常,隻是認栽歸認栽,尖酸刻薄的話該說還得說,“這般言而無信,也怪不得你那小師弟不要你了。”


    “隨你怎麽說。”林曦揚如今的麵目極其可怖,惡鬼一般,一把嗓子也粗糲難聽,他拔出別在腰間的長劍,劍尖垂點在地上,似乎沒有立即攻上來的打算,“公孫無音,鬼王若是在意你,今日一遭,他便不會叫你來。”


    林曦揚沒工夫同公孫無音扯什麽可憐不可憐的問題,這一句隻是報複後者說“小師弟不要你”的話,他說著卻是原地起了劍招,劍鋒所指之處,風起雲湧,每一劍都氣勢磅礴,哪怕如今麵如惡鬼,春暉君仍舊是當年的春暉君,劍舞冠絕天下,遮天蔽日的陰雲似乎都散了不少。


    “他想做什麽?”路舟雪問,林曦揚的劍舞很漂亮,但這並不意味著能夠遮掩隨著他舞劍而在空中漸漸撕裂開的縫隙,裂隙越張越大,最後形成了一道巨大的豁口,似乎有什麽東西將要從裏麵出來。


    “北府軍陣前舞?看來這春暉君也不簡單啊。”蕭風灼趴在路舟雪肩膀上小聲叭叭,後者微微偏頭,發出一聲極輕的“嗯?”,顯然是一頭霧水的,蕭風灼歎口氣,忍不住感歎道:“棉棉,你怎麽什麽都不知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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