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頭迴去的蕭風灼自然也看見了短劍映出的畫麵,他輕笑一聲,嗓音似乎變了,聽起來有些陰柔,隨著他說話,竟然完全轉變成了女子的音色:“道長倒是聰慧,想不到戎城這樣的地方,竟然還有生人來。”


    “蕭風灼”再轉迴頭時,那張原本俊美的臉上竟是多了些許柔媚,眉眼含情,月光下嘴唇更是紅得仿佛抹了口脂,他伸出手指撫摸路舟雪的臉,那指頭也是柔若無骨的,帶著一股子鬼物特有的陰冷:“道長好顏色,這樣的皮相,奴家見了也想嚐一嚐滋味。”


    路舟雪何曾叫人如此調戲過,當即氣貫山河起手,口中惱怒道:“放肆!”


    本該把女鬼轟的支離破碎的招式被她輕輕地化開,她抓住了路舟雪剩下的唯一一隻手,腰肢柔軟地從後頭貼上路舟雪的背,右手則掐住他的下頜,在他耳邊吐氣如蘭:“竟還是個人妖混血,哈哈哈哈哈,戎城可不比別處,道長這樣的模樣,多得是惡鬼想要將您吃拆入腹呢。”


    此地陰氣大盛,路舟雪又負了傷,此時被女鬼鉗製住竟然一時掙脫不開,他能感覺到女鬼冰冷的舌頭在他的脖頸上舔舐,從影子裏爬出來的小鬼緊緊地扒著他的腿,用一種令人惡心的目光看著他,旁邊女鬼陰冷的聲音還在不斷傳入耳廓:“小道士,夜路走多了,可是要遇到鬼的——”


    女鬼調戲的話還沒說完,忽然慘叫一聲,她的雙手出現密密麻麻的血痕,像是被極細的絲線切割出來的一般,鬼氣就從細密的傷口不斷外泄,與此同時原本被他鉗製的路舟雪身形一軟,整個人變成了一張輕飄飄的紙片。


    “本座隻知月黑風高殺人夜,正適合攘除奸兇。”路舟雪從另一側走出來,右手指尖纏著細如發絲的絲線,左手掐著行火令,目光冷冽地看著因為受到傷害而滿臉怨毒之色的女鬼,不甚明亮的火光恰好照出了他眸中的冷意,肩上的黑貓朝著女鬼發出一聲淒厲的貓叫。


    女鬼原本還頂著蕭風灼的偽裝,此刻發現路舟雪亦是用障眼法欺騙於她,怒極反笑,皮膚從頭頂裂開,一個紅衣女鬼仿佛蛻皮的蛇一般從那張人皮裏鑽了出來,剛退下的人皮內壁還掛著血色,想來是剛剝下來不久。


    女鬼從人皮裏掙脫出來,她手下的小鬼誠惶誠恐地跪了下去。


    “紅厲鬼。”蕭風灼感受到女鬼身上衝天的怨氣,這一次天上的月亮徹底被遮蓋了,並且今夜再也不會重新出現了,“能避則避吧,若是因為殺了她而把鬼王召來,你我恐要殞命於此。”


    鬼蜮中惡鬼的等級不似修士那麽複雜,僅有五級:小鬼、白衣鬼、懾青鬼、紅厲鬼和刹鬼。含怨而死、且死後能夠造成一定影響的就是白衣鬼,也是最常見的,白衣鬼怨氣一般不重,若是未曾傷人,度化後還能入輪迴,因而危險性不高。


    白衣鬼之上則皆是怨念深重且沾染了人命不得入輪迴的惡鬼,其中懾青鬼屠一城,紅厲鬼滅一國,刹鬼可禍世,如今的鬼王便是刹鬼,也的的確確是為禍一方。


    “如今是她不肯善了。”路舟雪道,眼前的女鬼雖然兇惡,卻也不是無法對付,麻煩的是她手下的小鬼,不過就是片刻說話的功夫,夜色深重的地方又爬出來了無數缺胳膊少腿、容貌猙獰的惡鬼。


    先前封印在巫蠱娃娃裏的兩隻吊死鬼也不安分起來,在蕭風灼的儲物戒裏上躥下跳,眼看要衝破封印。


    “寅正四刻,再過半個時辰便黎明了。”蕭風灼大致估算了一下時間,隻要他們撐到天亮,管他什麽鬼,隻要沒到刹鬼那個境界,統統都得縮起來,一點都見不得陽光。


    這也是惡鬼與鬼修的不同之處,鬼修雖然也是借助鬼氣修行,卻並不畏懼陽光,說到底鬼修也是修士的一種,一定程度上可以擺脫天道的限製;惡鬼卻不然,作為人死去滯留人間的亡魂,本身並不為天道所容,自然也見不得光。


    女鬼從人皮裏掙脫出來,冗長的發絲蓋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一雙血紅的眼睛猙獰地注視著二人,她身上的衣裙很是華麗,像是宮廷貴族的朝服,隻是如今她全身鬼氣環繞,再是美麗的衣裙穿在身上,除了嚇人之外也不會有別的效果了。


    “阿灼,你看她的眼睛。”不知怎的,路舟雪莫名覺得女鬼發絲底下露出來的一雙眼睛很是眼熟,“似乎在哪裏見過。”


    聞言,蕭風灼也定睛一瞧,隨後神色變得相當奇怪,他語氣怪異道:“是眼熟。”


    那就奇怪了,路舟雪的記性很好,見過的人不會認不得的,到目前為止他見過的都是終庭的人,為何會覺得一個女鬼眼熟?何況蕭風灼也覺得似曾相識,那就不太可能是他認錯了。


    女鬼張開嘴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嘯,嘴角幾乎咧到耳根,眼眶裏流出兩股血淚,隨後伸出銳利的爪子朝路舟雪撲過來,一時之間陰風乍起、飛沙走石,風沙迷得路舟雪睜不開眼睛,腳下小鬼還來啃噬他的腿。


    路舟雪匆忙閉眼,手裏拉扯絲線,銳利如刀鋒的絲線在他周圍縱橫交錯織成一張絞殺邪祟的天羅地網,不消片刻,腳邊的小鬼被細密的絲線直接切成了一團陰氣。


    隻是切小鬼不費吹灰之力的天白卻切不動女鬼,她的指甲接觸到絲線的瞬間迸發出金屬碰撞的火花,而後細密的網竟然生生被女鬼撕開一條裂縫,女鬼趴在絲網的豁口處朝路舟雪咧開一個笑容,她道:“小道士,跑不了了哦。”


    路舟雪忙於處理腳下層出不窮的小鬼,抬頭見頭頂天白織造的網破了一個窟窿,眸光微閃,刹那間撕開的裂口被絲線重新補齊,女鬼臉上被驟然穿梭的絲線劃出一道血痕,遮擋麵目的發絲隨即被削落,露出一張相當美麗的女人臉孔來。


    “李蘭因?”看清女鬼臉孔的一瞬間,盡管早有猜測,蕭風灼還是遲疑了,誰都曉得三界第一美人如今在與劍神四處遊曆,怎會變成紅厲鬼在此興風作浪?


    聽見道士肩上的貓口吐人言,還輕易道出了自己的名諱,女鬼雖有心要殺路舟雪,卻還是停止了動手,落到遠處神色戒備道:“認得我?你是何人?”倒是無意隱瞞自己身份。


    蕭風灼心道一聲果然,路舟雪聽見“李蘭因”這個名字時就意識到不對了,李蘭因不是予昭的生母麽?緣何會出現在此,還成了厲鬼?隻是他畢竟不清楚內情,因而也沒出聲,隻在旁邊默默聽著蕭風灼同女鬼說話。


    肩上的黑貓化作人形現身,女鬼看清他的模樣,眯了眯眼,不冷不熱道:“我認得你,妖族諜報組織首領。”


    “妖族如今應當忙得焦頭爛額才對,妖王居然舍得放你在外頭亂晃。”女鬼輕笑一聲,她扭頭見天邊泛起魚肚白,曉得今天是處理不了路舟雪了,於是道,“既是熟人,那便也放你二人一馬。”


    “隻一點,速速離去。”女鬼語氣陡然變冷,眼中笑意不再,“否則下次就沒這般好說話了。”


    女鬼說完一揮衣袖,小鬼們紛紛追著她的腳步消失在了黑暗裏,也沒給路舟雪提問的機會。


    等到太陽完全升起,黑暗褪去,天色徹底大亮時,二人才發現他們早已不在戎城,而是一處墳地,大大小小的墳包星羅棋布,墳塚前的墓碑上大多沒有書寫名姓,歪歪扭扭地插在土裏,零星散落著些許陳舊的冥幣,有的墳包因風吹日曬,裏頭的骸骨都暴露在外。


    更多的屍骸卻是沒能入土為安,一卷草席裹著隨便堆在一邊,有的甚至連草席都沒有,就那麽曝屍荒野。不像墳地,更像是亂葬崗。


    蕭風灼道:“怪不得陰氣衝天,這麽多的亡魂無人拜祭,看著也都是死於非命,怨氣不重才怪。”


    “問題在於,哪來這麽多的死人。”路舟雪踢開一卷爛草席,裏頭的屍體已然變成了森森白骨,它曾經的愛與恨、幸福或是苦痛,全都盡數作了黃土,無從知曉,“東山鬼蜮形成起碼百年,單看草席的風化程度,這些屍骸是鬼蜮形成後扔的,那時候恐怕整個東山附近都荒無人煙了,又哪來這麽多屍骨要扔?”


    “即便要扔,何必舍近求遠扔到東山這裏來?”路舟雪道,“除非是有人故意用東山鬼蜮做遮掩。”


    路舟雪:“但是殺這麽多人,目的又是為何呢?”


    “聚陰地。”蕭風灼折了根樹枝扒開表層土壤,下頭同樣是發黑發潮的泥土,“棉棉,借一張墜火符。”


    路舟雪從袖中拿出一遝符紙遞給他。


    “不用這麽多。”蕭風灼抽了一張,咬破手指在符紙上滴了一滴血,又在符紙上走行火令,卻不想燃著的符紙落到黑泥上瞬間熄滅,而後沒有燃燒殆盡的符紙迅速被侵染變黑,成了一張陰符,“陰土,下麵有陣法。”


    “陽符,至陽之血,加之行火令,本應陽到了極致,可依舊燃燒不過片刻,這聚陰地算是被他們煉成了。”蕭風灼冷笑一聲,舔去手指上的血站起身來,對路舟雪道,“戎城估計是陣中,否則也不用那麽嚴加防範。”


    “迴去看看。”路舟雪撕了手帕的一角替蕭風灼把傷口纏起來,在指頭上打了個漂亮的結,一邊道,“此番迴去要小心,昨夜同那女鬼一戰已是打草驚蛇。”


    “就是不曉得這聚陰地有多少人參與進來了。”蕭風灼看著手指上路舟雪給他包紮的傷口,意有所指道,他想起昨晚女鬼看見他的反應,心中冷笑,真要細查下去,怕是妖族也甩不幹淨,“好賢惠啊棉棉。”


    路舟雪動作一頓,心道這家夥又開始貧嘴,哪能每次都是他吃虧呢?路舟雪想了想,隨即看著蕭風灼意味深長道:“至陽之血?原來阿灼竟還是處子?”


    路舟雪自以為拿捏到了蕭風灼軟肋,卻不想此人浪蕩不羈,不僅不在意,還反過來調戲於他:“棉棉這般清風皓月,倒是看不出來已識風花雪月。”說著還似笑非笑地往他腰腹掃了一眼。


    “休要胡言。”路舟雪說不過他,轉身撿起昨夜女鬼脫下來的人皮,看了一會兒後他眉頭忽然擰起,“阿灼,你瞧這人皮,似乎是此番前來的某位修士的。”


    蕭風灼開玩笑向來點到即止,路舟雪喊他,他便好生湊過去看,將麵皮部分撐起來細細看過後,他給了一個肯定的答複:“七重門被你吊起來的那七個小子之一。”


    路舟雪沉默下來,片刻後歎口氣:“也是可憐。”


    那幾個少年雖然狂妄自負了些,可畢竟還年輕,任誰見了本該前途無量的少年慘死不惋惜呢?尤其人皮還被扒了。


    路舟雪好生將人皮收整起來放進袖中,打算等百裏長情他們來了之後交還給江陵,也算是個交代。


    蕭風灼伸手理了理路舟雪散落的頭發,經過一夜打鬥,那辮子早就散了,蕭風灼重新攏起他的長發,用了支銀簪在後腦挽了個丸子,輕聲勸慰道:“別難受了,這是常有的事,今夜替他超度一番,也算送他一程,嗯?”


    “謝謝你,阿灼。”路舟雪轉頭瞧著蕭風灼,忽地朝他輕輕一笑,眉眼彎彎,山河沮喪。


    那一瞬間,蕭風灼覺得自己仿佛被春天擊中了,真漂亮啊,他想,就是該這樣鮮活一些,總是那樣端坐雲端,雖然也是美的,但是太孤獨了,那樣不好。


    蕭風灼看遍生死愛恨,心境的波動是很小的,路舟雪忽然朝他笑,他麵上也仍舊從容,隻是手上動作微頓,隨後又繼續若無其事地替路舟雪插好簪子,笑著應道:“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何必道謝。”


    路舟雪平靜地看著蕭風灼,對方也那樣柔和的看著他,眼底一片雲淡風輕,他又斂下眼眸,輕輕地應了一聲:“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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