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了老鴇撐腰,林耀頓時就覺得這屋內暗淡無光,滿目琳琅的賬冊堆積如山,桌前的茶水飄逸著熱氣,想來是這賬房裏的陳設已經看的煩躁了,陸師爺的一雙眼睛隻盯在林耀的身上。


    “汝從何來?”


    “北方。”


    “可識字?”


    “半點丁目。”


    “可曾做過賬房的活?”


    “未曾。”


    “你和賀……你和老鴇什麽關係?”


    林耀抬起頭來,陸師爺漫不經心的喝著茶水,眼皮未曾抬起也未曾看他一眼,與前麵問話時,盛氣淩人的神態詫異很大。


    越是不經意的態度反倒是說明很在意。


    “老鴇不讓我說。”林耀覺得還是保持神秘的好,既然陸師爺那麽在意,那他越是不說,陸師爺不就越是胡思亂想,即便以後知道了,林耀也未曾說什麽,隻是陸師爺自己猜想罷了,和他毫無一點關係。


    “老鴇囑咐的,您若想知道,自己去問她。”


    陸師爺這個欠錢的怎麽會去找債主老鴇呢,怕是躲還來不及呢!林耀一點都不擔心被戳破謊言。


    果然,聽到讓他去找老鴇,陸師爺的茶水噎住了嗓子,林耀眼疾手快,在環二幽怨的眼神中搶先一步,一雙手輕敲在陸師爺年邁的後背上。


    林耀眼神一瞧,這旁邊的牆上竟掛著副水墨畫,連忙驚唿連連:“這幅畫是哪家的墨寶?我竟能瞧得出其中的意境,


    瞧那山,雖巍峨卻有鬆柏長青,瞧那水,寥寥數筆竟如太白飛流直下三千尺的磅礴,還有老翁獨坐,看眼前山水,似是歸隱卻又留戀。


    氣韻渾然天成妙趣匠心獨具。其超絕才氣便有如決堤之水,一泄千裏而不可遏製,師爺,該不會是唐伯虎真跡吧?”


    陸師爺剛剛緩和的胸口又被茶水搶住,林耀連忙拍打。


    這時他又見那畫的旁邊還有一副狂草書寫的聯,目露崇拜,好不羨慕道:“這莫不是董其昌的狂草?


    真是如脫韁俊馬騰空而來絕塵而去,又如蛟龍橫空挪移,咦!竟是還帶著儒家的堅毅,果敢和進取,又帶著老子的虛淡,閑適。


    在運筆中省去塵世浮華以求空遠真味的意境,和唐伯虎的畫竟是隱隱契合,陸師爺果然審美超前,真是大手筆。”


    陸師爺聽著林耀毫不掩飾的羨慕嫉妒的口氣,難得的臉紅:“勿言,勿言,傳出去就不好了。”


    “明白明白,這般珍貴的墨寶得一件已經是幸事,師爺卻還能得兩件,千載難分的幸事,傳出去那些小人可不相信,還不得說師爺貪汙受賄。


    唉,這群宵小之輩,羨慕嫉妒恨,見不得別人有如此珍貴墨寶,小子今日能見著真是三生有幸,托師爺的福了,請受林耀一拜。”


    “哎呦,快快請起,你這可是折煞老夫了,來來來,好久沒見到像你這般懂事的小夥子了,你先坐下,咱們坐下談!”陸師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讓深得禮數的林耀坐下,一雙眼睛裏已經是透著止不盡的欣賞。


    “咦?這是圍棋麽?”林耀瞧著桌上擺著的棋盤驚唿連連。


    “怎的,你還懂的圍棋?”


    林耀憨憨一笑,撓著頭道:“這個我不會。”


    陸師爺露出失望的神色,林耀連忙補充道:“但是我會另一種棋法!”


    “哦?什麽棋法?”


    “五子棋!”


    在陸師爺充滿好奇的眼神下,林耀稍講規則後,主動提一白子放在天元的位置上,陸師爺滿是不屑,輕提黑子擋在白子之側。


    剛開始幾局林耀還能輕鬆取勝,再之後陸師爺明白五子棋的規則以後,盡顯失望,毫無情趣的說道:“不過是幼童習圍棋之法,無趣無趣!”


    丟開棋子,陸師爺笑著道:“罷了罷了,你今日剛來,府上倒是也沒什麽事情,你且在這裏歇坐,也可在這院子裏透透氣,我還有些賬目需要處理,等明日裏安排你的去處。”


    “小子謝過師爺,那小子就在院中逛逛!”


    林耀就出了屋子關上了們,吐了口氣,環顧四周,庭院雖小,卻是玲瓏有致,他裝作窮白小子,一一欣賞樂不思蜀的模樣。


    屋中,隨著林耀出去,感覺地位收到威脅的環二低眉順眼的湊到剛剛林耀站的位置,低聲問道:“老爺,這個林耀……”


    “沒什麽事,不過是個楞頭小子,會察言觀色罷了。”陸師爺埋頭提筆寫著賬本的手停了下來,一笑:“就是那張嘴啊,太甜了些!”


    陸師爺想著林耀剛剛的話,低著的頭不自覺搖了搖,收迴心來卻是比往日裏下筆如有神,那賬本上的字如春天到了似的,個個泛著生機盎然。


    “就是,那小子長得眉清目秀的,誰能瞧出來是個拍馬屁的。”


    環二頗有點吃醋說道:“誰不知道那兩幅書畫是老爺您自己畫的,被他吹出個天來!”


    陸師爺心肌梗塞的一抖,一個錯字就書寫在賬本之上,把筆一橫放在筆架上,陸師爺氣急:“滾,滾出去!吵得老夫心煩。”


    “老……老爺!我……”


    “滾出去,剛剛老鴇的事情還沒找你算賬呢!”


    眼見環二滾了出去,陸師爺一爪子將那頁紙撕下來,氣的通紅的臉上胡子一顫一顫的。


    嘎嘣一聲,陸師爺疼的眉頭直皺,扶著腰杆輕輕的坐下來了,他瞅著牆上的兩幅字畫,似是想著什麽,一時間心情才好了起來。


    “唉,千裏馬常有而伯樂不可求,知音難求啊!”


    “師爺?您這是怎麽了?是腰疼嗎?”


    陸師爺瞧著門口露出半個腦袋,帶著滿滿關愛的小夥子,落寞的臉上終於是露出欣慰的笑容來。


    林耀很是有愛心的揉捏著陸師爺的腰間盤,有藍容兒的各種揉搓,林耀可謂是既見過豬跑又吃過豬肉。


    陸師爺閉著眼睛,任由林耀揉搓,他閑口問道:“你晚上可有住的地方?”


    “沒有。”


    “那你今晚到老夫宅院先將就一晚,明日老夫再在府衙給你找個住處。”


    對於陸師爺的關懷,林耀感激涕零。


    “師爺,向您這般關心下屬的長官已經不多了!林耀無以迴報,無以迴報啊!”


    “小事小事,何足掛齒!”


    “師爺您高風亮節,樂於助人,實乃當今聖人,吾輩之楷模,請再受林耀一拜!”


    “不可不可!”


    “您要是不讓我拜,我就撞死在這南牆之上,不然心生愧疚,對不起師爺善良之心。”


    陸師爺摸著胡子,雖然腰還隱隱約約的疼,但瞧著眼前的林耀,畢恭畢敬似帶著的神聖使命的莊嚴,一拜又拜,越看越喜歡,有出息,此子大有出息呐!


    “唉……”林耀一聲歎息。


    “怎麽了?”師爺關懷的問道。


    林耀搖著頭,滿臉痛心疾首道:“如今世人不古,多嫉妒,多猜忌,風氣敗壞,道德缺失,不自知檢討。


    反倒是捕風捉影,添弄是非,到處背後嚼人舌根,倘若小子今日這番傳了出去,定是落個溜須拍馬,阿諛奉承的莫須有罪名。


    可是,即便那樣又如何呢?我林耀向來直率,也不怕那群小人之心,向來聽說陸老師爺勵精圖治,壯誌淩雲,高瞻遠矚,連老鴇都說師爺不光是杭州,乃是浙江都數一數二的好手,如今得見,果然名不虛傳!


    我林耀對您的景仰猶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又如黃河泛濫一發不可收拾!陸師爺,您在我心中就是榜樣,我一定向您學習,至於世人的目光,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


    “這……這,讓老夫如何受得住,如何受得住!”


    林耀瞧著年邁的陸師爺,居然目中含淚,混濁的眼中竟是多了幾分神彩,身子不知何時已是挺直腰板,有幾分鬆柏長青之感。


    “受得住,受得住!”林耀十分誠懇,若是再加幾分火力他怕把師爺燒成灰燼,懂得見好就收,樂於助人道:“師爺,您還有什麽沒完成的,若是小子能幫上幾分,這心裏也好受些,您都這年歲了,敬業也不能不顧及自個的身子!


    那些別有用心的人見了,不說您的好也就罷了,還說您是倚老賣老,屍位素餐,這才比竇娥還冤訥!”


    “林耀啊,你是真懂老夫,啥也不說了,走,咱今兒不辦公了,走,和老夫我迴家去,你我定要喝上幾盅!”


    “好啊,不過陸師爺,不是我吹,這酒您不一定能喝的過我這年輕力壯的小夥子!”林耀笑的自信滿滿,露出堅實的肱二頭肌。


    “嗬,口氣不小,老夫喝的都是陳年老酒,那酒釀的時候啊怕是你還在娘胎裏呢!”陸師爺不僅沒有因林耀的話生氣,反倒是更因他的直率所歡喜。


    “那我倒要見見了,什麽酒還能比我年齡還大!”


    林耀許是著急好奇的想瞧瞧,替陸師爺收拾起手稿頗為麻利,落在陸師爺眼裏就幾個字,簡單幹淨整潔。


    一時間對眼前的小夥子在心裏又提高了一個台階,也是幾個字可以形容:直率坦誠,知書達禮,眼力非凡。


    出了賬房,林耀幾乎攙扶,無微不至的嗬護在陸師爺的身旁,出得府衙,兩邊的衙役瞧著這一老一少,竟多了幾分夕陽西下的和諧。


    揉了揉眼睛,確定不是陸師爺的親兒子,而是那個害他們被慘罵的少年郎,一群衙役同仇敵海,紛紛鄙視:“呸,不要臉的馬屁精!”


    聽著身後的唾罵,林耀腰板挺的更直了,一副你們不配的眼神毫無屈辱。


    正氣稟然邪不壓正的身姿落在陸老頭眼裏,更是莫名自責!


    “唉,都是因為老夫啊!”


    “師爺不必自責,都是一群小人之輩,理他們做甚,你我誌同道合,問心無愧,兩耳不聞窗外事,走走,咱喝酒喝酒,小子可是口水直流了呢!”


    兩挺小轎就晃悠在路上,林耀坐在轎裏沉思,想的越是入神時間流逝的也越快,不一會轎子停下,跨過轎夫,林耀比家仆快了幾分,搶在前麵親手掀開簾子,扶著陸師爺走出轎子。


    林耀駐足停留,抬首望著牌匾竟顯猶豫,陸老頭見狀連忙問道:“怎麽了,可是有什麽不妥?”


    林耀連連擺手解釋道:“初次登門拜訪,卻是兩手空空,實在不合禮儀,隻是……”


    “你這小子,哪裏用得著見外,也是老夫唐突,邀你前來的太急,本就可以體諒,來來來,就當迴自己家一樣,莫要繁文縟節!”


    “這,那等小子開了工錢定把這欠下的禮節補上!”林耀誠懇退後一步,歉意的朝陸府的大門一拜,這才喜笑顏開,勾肩搭背的同陸老頭走上石階。


    “對了,老夫觀你對書法造詣有些獨特見解,你瞧這牌匾之上的字如何?”


    林耀抬頭觀之,陸宅兩個字,雖是老練成熟,卻也正因為老練恐是光注重形還不注重意,毫無入木三分的靈氣,再看字跡,隱隱綽綽能看出這和賬房裏的字有相似之處。


    不用猜也知道肯定是出自陸師爺之手,林耀左看右看,臉上露出怪異之色。


    “可是有什麽不妥之處?”


    “嗯,我瞧這兩字頗有董其昌的書法功底,用筆輕鬆若不經意,線條細長、婉轉、流暢。


    然而由於缺乏順澀、提按、疾緩的變化,總有些不適。


    可能是隻有區區兩字,無法言圖出那種靈動,但至少是有八成的功力了!


    隻是不知這是何人之作,若是能有幸一見則是小子的又一幸事!”


    “有你這句話想來那人也知足長樂了,來來來,咱不聊他,咱們今兒隻把酒言歡!說實話,老頭子我可是好久沒這般暢快了!


    陸師爺朝身邊插不上手的仆人囑咐道:“去,吩咐廚房做幾道下酒的菜,老夫要同這小子喝酒!”


    仆人聽說要喝酒,剛邁開的腿又折了迴來,不確定的問道:“老爺!您要喝酒?”


    “廢話!還不快去!好酒好菜的準備著,老爺我可是要招待好客人的!”


    仆人被顫顫巍巍的陸老頭踹走了,要不是林耀攙扶,陸老頭說不定就跌倒在地上了。


    瞧著陸老頭還故弄玄虛,不說出那匾額是何人所書,藏著掖著,林耀竟覺得這老頭有幾分可愛。


    有沒有一點文風的變化呢,正在體會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寫法!


    加油,明天更美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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