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陽春三月,卻還是冷風陣陣,白雪片片。晉安城裏的百姓們仰天祈求老天爺早日讓這場春雪停下來,否則趕不上春播日,怕這年又要鬧旱了,加上連年戰亂,這日子還給活嗎?


    晉安守城將軍柳遠山登城遙望帝都,隻見山河一片蒼茫,但他心裏卻更加清楚當前的局世:君不君,臣不臣,臣取代君,隻有殺戮和背叛,晉安城的處境隻會更難堪。


    城下傳來馬蹄雜遝以及人的怒喝聲,驚動了柳遠山,問守城兵士:「發生什麽事?」


    士兵迴答:「昨夜裏逃了三個士兵,李將軍命人連夜逮捕,剛才捉到兩個,還有一個人在逃。李將軍大怒,命人繼續搜查,一個也不放過。」


    這個月不過半旬光景,已是第三次了,柳遠山不由得喟歎一聲。自從唐崇禮叛變,晉安成了重要的關口,柳遠山好幾次上表向朝廷請求增兵卻如泥牛入海,始終沒有得到朝廷的迴音;城裏民兵個個惶惶不安,他心裏做了與晉安共存亡的準備,可卻不忍讓他最珍愛的女兒柳含月留在城內犧牲受苦,私心想送她離開這被朝廷遺棄的城池,他又怎能責怪那些逃跑的士兵?他們也是有家人,想活命迴鄉享天倫也是無可厚非。


    柳遠山本想說些什麽,最後隻是搖手摒退士兵。他的婦人之仁,隻怕會讓士氣更渙散,那麽晉安城就真的守不住了。


    柳遠山迴到書房,繞室沉吟許久,還是提筆修了一封書信,讓柳安帶含月前來。


    一會兒,含月推門而入。「爹,您叫我?」


    柳遠山注視芳華正嬌的女兒,心裏更加確定自己的決定是對的。見她衣衫和臉頰沾有白粉,於是問:「含月,怎麽弄成這個模樣?」


    含月笑了一笑,用手背隨意地朝臉上一抹,這一抹非但沒能抹淨臉上的白粉,反而多處漫開來,讓秀麗的臉添了一份嬌俏。


    「爹,我和幾個大娘在揉麵團,想為將士們多準備一些餑餑、饅頭,我知道晉安即將要麵臨一場苦戰。」


    多麽善解人意的女兒,真教人不舍。「含月,你還記得洛陽的趙家?」


    含月羞怯點頭,嬌聲說:「女兒記得。」三年前柳母臥病在床,無法為已屆十五歲的含月梳發髻舉行笄禮,洛陽趙夫人是母親的結拜姐妹,受柳母之托前來晉安,代她為含月舉行笄禮,當時陪同趙夫人前來的還有剛行過冠禮的趙雲光。趙家母子在晉安待了一個多月,柳母臨終時,和趙家訂下婚約,將含月許配給趙雲光,才安心地離開人世。母逝那一個月,是雲光哥寸步不離地陪她度過喪母之慟,她怎麽會忘呢?


    「含月,我打算讓你出城去洛陽趙家,請趙老爺作主,立即讓你和雲光成親。」


    「到洛陽?爹,我不要在這個時候離開您,女兒的終身大事等時局安定之後再說。」


    「聽話。時局亂,誰也無法預知明天是什麽光景,而趙老爺懂得在亂世不出仕的明哲保身之道,把你交給趙家,爹才能無後顧之憂地和唐崇禮周旋到底。」


    「爹,此時此刻正是晉安城危急存亡之際,倘若女兒在此時離城,豈不是坐實朝廷真的棄晉安城之說?如此一來,更讓城裏的百姓惶惶不安。」含月條理分明地說出當前隱憂,試圖說服父親打消讓她出城的念頭。


    「含月,聽爹說。趙老爺和馮道遠大人交好,你到趙家之後,把這封信交給趙老爺,請他代為說項,央求馮大人催促朝廷趕快增派援兵。」


    含月聽了,便不再堅持。她明白隻要朝廷的援兵一到,即可解晉安之危。


    「爹,我一到洛陽即將書信交給趙伯父,便立刻迴轉晉安陪爹一起迎接朝廷的援兵,到時候晉安城就有救了。」含月懷著希望看著父親,滿眼閃著光芒。


    柳遠山卻別有另一番心思:這一別,不知何時再見,也許是……他不敢再往下想,傷感的眼眶不覺一濕,旋即背過身去,對著窗欞,凝望窗外春雪紛紛。


    「含月,等這場雪停了,你就出城去。」


    「是。」含月走到父親身旁,與他共賞雪景,忽見沾雪的樹木已顯綠影,開心指給父親瞧。「爹,您瞧,今春遲了,終究還是會來。」


    真的,春天真的來了。柳遠山不禁也感染了含月的樂觀。


    這夜裏雪停了。又過三天,地麵雪漸融,天氣稍暖和,含月便帶著丫鬟秋兒和家丁柳安辭別父親,離開晉安。


    在踏出城門的一刹那,含月的心口莫名地驚跳一下。她不安地迴首,見晉安城上是一片藍天。


    含月告訴自己:隻要將書信送到洛陽,晉安城就有救了,屆時她就會迴來。


    *


    離開晉安後,一路上,含月看到的是攜家帶眷的逃難,是為了一頓溫飽而搶奪,更讓人怵目悲慟的是死屍無人收,孩童路邊啼哭,聞者悲,卻又無能為力,這是人間最悲慘的絕望。


    好不容易才盼到春天,人的臉上本應該是滿麵春風,可是舉目望去,每個人無不是蒼白驚惶,茫茫然不知何去何從。


    含月看得驚心悲淒,卻又無奈。


    「小姐,看了心煩。」秋兒將馬車上的簾子放下來,遞給含月半個饅頭,含月搖頭拒絕。


    這兩天眼見所聞,讓含月更加擔憂晉安的處境,她從懷裏掏出父親交給她的書信,陷入沉思。


    馬車停了下來,柳安請示地說:「小姐,前麵有茶棚,我們稍坐休息一下再趕路。」


    一行三人在茶棚休息,柳安向店家詢問路徑時,外頭忽然傳來一陣馬鳴嘶叫,接著有人急喊:「軍爺!那是我的馬!我就靠這匹馬替人跑腿辦事來養活一家五口,你可不能帶走我的馬……」


    茶棚老板無奈地歎一聲。「時局亂,世風日下,不僅盜賊四處搶奪,現在連官兵都公然強占百姓的馬。」


    含月和秋兒走來,聽到店家的感歎,進一步詢問:「店家,這怎麽一迴事?」


    「姑娘,打仗要馬,軍營的馬不夠,就動起百姓家牲口的念頭。起初還會和百姓打商量,用銀兩買馬,現在連招唿都不打了,見到馬就強拉走,簡直和強盜沒有兩樣。客官,剛才我見你駕馬車……」


    柳安一驚,話還沒有聽完,急忙跑出茶棚,見拴在店旁木樁上馬車的馬不見了,而店前大街有幾名士兵牽著幾匹馬離開,柳安惱火要追趕上去理論,被秋兒拉住臂膀製止。


    「秋兒,你放手,馬被拉走了,我要去討迴來!」柳安邊想甩開秋兒的手,邊氣憤地說:「官兵本應保家衛國,怎麽可以公然搶奪百姓的東西!要是老爺,絕對不容許這種事情發生的。」


    「柳安,這裏不是晉安,我們管不著。」秋兒責怪柳安,說:「你也不看看這裏是誰的地盤,你總是這麽莽撞,萬一為小姐帶來麻煩,耽誤小姐的大事,你怎麽向老爺交代?」


    柳安愣了一下,整個人才冷靜下來,自責地望著含月。「小姐,都怪我,沒有將馬看好。」


    含月諒解地微微一笑。「柳安,這不是你的錯。官強占民財,注定要衰敗,我看叛軍已是窮途末路、無計可施了。」


    柳安卻憂心另一件事。「小姐,如今沒有了馬車,怎麽到洛陽?」


    「沒有了馬車,還有腳,就算用走的,我也要走到洛陽。」含月安慰柳安,並從懷裏拿出書信。「柳安,這封信由你收著,萬一路上遇上什麽意外,你盡管自己逃走不用管我,務必要將這封信交到趙伯父手上,這關係到晉安的安危。」


    柳安惶恐,不敢收下。「小姐,柳安一定不辱使命,一定會安全的把小姐送到趙家,否則柳安無顏迴去見老爺。」


    「柳安,出了晉安城之後,一路眼見所聞,我就一直在思考這件事,加上剛才發生的事,讓我下定決心這麽做。柳安,凡事總要以防萬一,信還是由你收著,我相信你一定能安然將這封信送到趙伯父手上。」含月堅持地說。


    「可是……」柳安猶豫著,秋兒強行將信塞到柳安手中。


    「小姐讓你收著,你就收著!哪來這麽多可是。小姐決定的事都有她的道理,你照著做就是了。」秋兒說。


    「柳安一定會安全將小姐和書信送到洛陽的趙老爺府邸。」柳安隻好恭敬不如從命,慎重地將書信揣入懷裏。


    三人起程,走了兩個時辰,秋兒首先喊累。「不行了,我走不動了。小姐,歇會吧。」


    柳安本想數落秋兒幾句,餘光瞥見小姐一臉倦色,身疲體累,怕是要倒下去,也就作罷,順了秋兒。「小姐,天色還早,我們休息一下再趕路。」


    含月點頭同意。


    柳安見前方有炊煙,應是有人家。「小姐,前麵有人家,今晚我們就到那裏借住一宿。」


    「柳安,到前麵的村子之後,你想個法子弄輛馬車,小姐幾時吃過這樣的苦。」秋兒說。


    「秋兒,別自己吃不了苦,拿小姐來說事,這一路上就隻聽見你喊累。」柳安沒好氣地迴啐幾句。


    「柳安,你才拿小姐和自己比較。你以為小姐像你一樣是個粗漢子,禁得起日夜兼程趕路?我若不主動喊累要休息,小姐定會咬牙撐住,吭也不吭一聲,怕是沒到洛陽,小姐就倒了下來。再說,像我們這樣走,幾時才能到得了洛陽?」


    柳安被秋兒嗆得啞口無言,怪自己真的太粗心大意了。


    「小姐,明兒我想辦法買輛馬車,好早日到洛陽。」柳安說。


    「柳安,麻煩你了。」含月心係晉安,不敢停留太久,便起身準備趕路。


    才走了幾步路,突然竄出十幾名持刀劫財的強盜,攔住三人的去路。


    柳安拔劍護著含月,而秋兒顫聲斥道:「你們……你們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公然搶劫,眼中到底有沒有王法……」


    為首的盜寇仰頭哈哈大笑。「王法?你說的是哪個朝廷的法?老子手中的刀就是王法!」說著,將手上大刀在秋兒麵前晃了幾下,嚇得秋兒躲到含月身後。


    亂世豪傑起四方,有刀便是草頭王。含月認為人並非生來是盜賊,無非是日子過不下去,才會淪為盜賊,她並不覺得他們可憎,隻是可悲。


    「柳安,他們人多勢眾,戰亦無益。」含月一心隻想趕抵洛陽,不願節外生枝。


    「還是小姐聰明。」賊首說。


    含月欠身。「這位大哥,世道不好,小女子到洛陽投親,身上並沒有帶多少銀子,不過是盡其所有,買路而過,請行個方便。」


    賊首愣了一下,連忙拱手迴禮:「小姐乾脆,把銀子拿過來。」


    含月示意秋兒把銀子送到賊首手中。


    「就這麽一點?」賊首掂掂手中銀兩,不滿意地說。


    「有這一點就不錯了,你以為現在是太平日子?你拿了銀子,就要說話算話,快放我們過去,不要耽誤我家小姐的大事。」秋兒粗聲粗氣地說。


    賊首不理會這個小丫頭,一對賊眼打量著含月。「我看你的樣子應該是官家小姐,身上總該戴著值錢的首飾吧。來人——」賊首使一個眼色,一人上前賊眉色眼地準備對含月搜身。


    「休得對我家小姐無禮!」柳安揮劍阻止,與賊人打了起來,其他賊人隻在旁鼓噪呐喊,並沒有要加入之意。


    其中一名斷了左臂的賊人從一開始就直瞪著含月瞧,這會才認出含月是晉安守城將軍柳遠山之女。這賊人原是晉安城的一名士兵,前日夥同另外兩名同伴棄甲逃走,隻有他一人成功逃出來,但左臂被追兵砍殘了。他好不容易逃迴家鄉,但家園已毀,親人杳然無訊,他無處可歸,才淪為盜賊。


    斷臂賊人對賊首附耳說了幾句之後,賊首的眼睛登時一亮,於是下命令:「來人,將這三個人拿下!」


    眾賊聽命便齊圍上去,柳安奮力抵抗,漸感不敵。


    「小姐,快跑!我來斷後。秋兒,快帶小姐走——」柳安喊道。


    「不,柳安,你忘記我交代的事了嗎?」含月見柳安一人難擋眾人,焦急地大喊:「柳安!聽我的話,快走!別管我——」


    「別管那個男的,抓住那個穿藍衣服的小姐,她可值不少錢!」賊首吼著。


    幾名賊人步步逼近含月,含月一臉惶恐,心思倒是冷靜不亂,她明白自己是目標,正好製造機會讓柳安脫困。


    含月隨手抓一把泥沙向賊人撒去,趁塵土飛揚那瞬息,她朝冉冉升起炊煙之處全力地跑,一直跑………


    *


    耶律戈瀚率領三十六名精壯騎兵連夜趕路入關,在邊界城鎮,立即換下胡服著漢衣,梳發髻,戴綸巾,更加凸顯北方男子那深邃立體的五官,不過他腰上配帶的不是玉佩,而是契丹人不離身的短刀。


    即將進城,戈瀚命兩名騎兵先行打點探路,他隻帶阿罕和兩名騎兵隨行,其餘在城外駐紮聽命。


    此行雖是奉父皇之命秘密出使中原,前去和唐崇禮密商借兵一事,但是他心裏別有另一番興致。他從小習漢文,四書五經嫻熟於胸,唐詩更是朗朗上口;從名家詩句中,他早把中原綺麗景致想像千百遍,而今親臨書中所述秀麗山河的心情,猶似麵對鍾情女子那般意亂情迷。


    來到魏洲,戈瀚舍唐崇禮安排的驛館別院,擇一處離市井近的客棧,包下所有廂房住下來。連著兩日,戈瀚無視唐崇禮派人迎接到府裏作客,而是自得其樂地在市井巷弄走走看看,體會漢家尋常百姓的生活。雖是市井小民,卻處處顯得和樂秀氣,不似我族那樣豪放不拘,他也頗享受這慢條斯理的氛圍。


    臨行前,胡先生隻給了他一個「緩」字的道理,要他麵對唐崇禮刻不容緩的需求,適當地以緩待之,在緊要關頭方能得到最大利益。


    戈瀚完全明白這層道理。他悠閑地喝一口酒,吃著美味的酒菜,然後起身,斜靠酒坊的欄杆,輕搖手中摺扇,了望眼下的旖旎風光。


    這酒坊傍著一條小河,河畔有綠柳垂映,時有畫舫行水而過,蕩出悠揚樂音,中間還夾帶麗人嬌笑的聲音,比起在草原馬背上那豪情兒女的爽脆笑聲,更教人酥麻沉醉。


    阿罕上前稟告:「殿下,唐府的人前來迎接殿下。」


    戈瀚隻是輕搖扇子。「阿罕,聽店家說今天有廟會,市集特別熱鬧,我們去瞧瞧。」


    「是。」阿罕亦步亦趨地踏出客棧,對等在門外唐府的人揮一下手,表示時候未到。


    戈瀚施施而行,對市集每樣東西都感到好奇,甚至對街邊上的吃食也頗覺新鮮;廟前的江湖雜耍,看在戈瀚眼裏實是雕蟲小技,但樂趣多於武藝,於是吩咐阿罕給予賞賜。


    戈瀚轉身欲離開時,與行色匆匆的含月相撞,含月跌坐在地,本披在頭上的黑巾掉落在地。


    「姑娘,你沒事吧?」戈瀚伸手欲扶含月,忽然想到漢人講究男女授受不親,於是縮手。


    「沒、事……」含月連忙拾起地上的黑頭巾披上,裹住臉,隻露出一對眼睛。


    含月站起來,對戈瀚微微頷首表示道謝,旋即離開。


    戈瀚隻覺這女子行徑怪異,目光不覺隨著她的身影前去,見她在「諸葛神算」算命攤坐了下來。


    這倒稀奇。雖聽說有相士這行業,大部分是奇人異相,不然就是落拓書生不得已靠此為業,倒不曾聽聞有女子以此為生。


    此外,有件事讓戈瀚甚為在意,他隱約嗅出一股緊張氣氛,眼睛犀利地四下一掃,發現持刀帶劍的人多了,於是示意阿罕去查清楚。


    阿罕領命前去詢問唐府的人,戈瀚則朝算命攤走去。


    原來含月一行人遇見盜賊,在逃走時與柳安和秋兒走散了,心想朝炊煙處跑去一定可以再相聚。昨夜裏,含月躲在一家賣布的染坊,一早隨著布販趕市集來到大街,臨走時,用一對耳環換一塊黑布,披頭裹臉,佯裝殘顏女子。


    含月在鬧市走了一早上,不停向人打聽柳安和秋兒的下落,才得知這裏是魏洲唐崇禮的另一處府邸所在,不覺心驚,想盡早離開這裏。


    剛才她經過酒坊時瞥見昨天那幫盜賊,心裏害怕不已,在廟前與人撞了一下時,閃過一個念頭:此時一動不如一靜,待那幫賊人和官兵走後,再動身離開也不遲。


    含月敏感地覺得有人跟在後頭,而且四處可見官府的人走動,此時她見算命攤上算命先生不在座位上,於是想也不想便坐了下來,等待官府的人離開。


    含月坐了下來,微微低著頭,偶抬眼,認出那斷臂賊人朝這裏走過來,她緊張得直冒汗,準備要起身逃走時,戈瀚高大的身影在她麵前坐了下來。


    含月驚眼直瞧著戈瀚,顫抖的手緊拉著臉罩,唯恐被認出麵孔。


    「你……你想幹什麽?」含月顫道。


    戈瀚愣了一下,指著身後布簾上的字,說:「諸葛神算斷一生。你不是幫人算命的嗎?」


    含月這才明白過來,這位公子誤當她是算命先生,再稍抬眼望去,見那斷臂賊人在前頭東張西望,並沒有走遠,她不適宜在此時起身離去,隻好將錯就錯。


    「公子要算什麽?功名、姻緣還是問事吉兇?」


    「就問此行勝算如何。」戈瀚隨口說,眼睛直盯著含月的臉,雖然隻露出一對眼睛,但這對眸子黑亮如星,很美。


    原來是出外辦事的商賈。「請在紙上寫一字。」


    戈瀚提筆,想也不想地寫了一個「月」字。那左一撇,逶迤綿長到紙畔;而右下那一勾,卻如直勾入心,直點進肉中那二橫,含月低頭看著這「月」字,心想好奇特的筆法,特意抬眼瞧戈瀚一眼。


    「如何?」戈瀚好奇她會如何解。


    該如何解呢?含月沉思,努力思索該如何拆字說文;不覺想起今年過年,和秋兒上廟祈福,之後將祭品請一位乞食老人家時,他突然拉著她的手,摸了一下之後,對她念了幾句口訣,她不解其意,但字句仍記憶猶深,不得已,眼下隻能拾人牙慧應急。


    含月說:「喜喜喜,春風生桃李,不用強憂心,明月人千裏。」說完,自己竟羞赧起來。當時沒有將這話放在心上,今日這麽一說出口,才驚覺這是暗示姻緣,與這公子問事相違和。


    不過是一名江湖術士。戈瀚心裏暗嗤笑,表麵卻故作不懂,細問:「這是說我來此地辦事,成還是不成?」


    「這……」含月支吾半晌,靈光一閃,故弄玄虛地說:「大吉大利之運,隻可意會,不可泄露,否則好話說盡,壞了好運道。總之,公子隻管放寬心,此行不僅功成圓滿,甚至喜得千裏絪緣。」


    戈瀚哈哈大笑。本是抱著姑且戲之的心態,倒不在意測字之結果,方才聽她之言,隻覺得這姑娘神思敏捷,那對黑亮的眸子閃著慧黠之光,在他認識的女子當中實是罕見,不舍就此罷手,想多與之交談,於是又提問:「剛才連說三個喜,今有功成圓滿、千裏姻緣這二喜,那第三喜呢?」


    這一問,分明就是刁難,含月不以為然地白了他一眼。她心急想離開,目光越過戈瀚探一下前方究竟,那斷臂賊人非但沒有走開,反而聚來其他賊人。


    含月隻好再跟這位公子周旋下去。她說:「公子,開頭連說三個喜,隻是想告訴公子當前運勢呈祥喜氣,並非表示有三喜。」


    這時阿罕走來,在戈瀚耳畔說了幾句,戈瀚一驚,問:「真的?」


    含月以為是問她,迴道:「真的。」見戈瀚沉吟不語,方知自己會錯意了,心裏輕鬆不少,目光不經意地盯看著他的臉,就不曾再轉開;除了父親之外,她第一次如此目不轉睛地注視一個男子。


    談不上斯文,但少有的深邃五官,讓他看起來多了一分精神,尤其那眉宇間有一股俠氣,令人安心;不過這位公子怎麽看都不像是商賈,反而那貴氣中帶有幾分遊俠的氣質。


    而戈瀚正思索著阿罕所說有人向唐崇禮通報晉安有奸細潛進,如此一來,此地不便久留。忽地,覺得有人注視著自己,便將目光移過去和她對視,這沒有預警的相視凝望,令含月心頭突地一怦,忙將視線移走,並對自己的大膽行徑感到羞愧。


    「阿罕,該辦正事了。」戈瀚隨即起身,阿罕立即放一錠銀子在桌上,快步跟過去。


    含月的目光不自覺地隨著他而去,見他身後立即多了兩名身形高大壯碩的護衛,而在石板大街口,早有人備妥馬垂手恭候接迎,她想:這公子好大的架子。


    有人拍了含月的肩頭,怒道:「喂!你是何人?竟強占我的地方!」


    含月猛地一驚,抬眼望,一名白發蒼蒼、手持柺杖的老人一臉兇惡地瞪著她,並粗暴地扯下她的黑頭罩。


    「老人家,您誤會了,我隻是想算命……」含月一邊解釋,手忙亂地欲拉迴她的頭罩,腳步往後移了兩步,不小心撞倒後頭走來的孩童,孩童號啕大哭,引來母親怒責,含月不停地兩頭道歉和解釋。這陣小小騷動,卻引起更多人的注意,含月餘光瞥見賊人和官兵往這頭走來,顧不得頭罩,拔腿往前麵的石板大街跑去。


    戈瀚走出熱鬧市集,唐府管家立即上前恭敬作揖。「殿下,將軍已備好酒菜恭迎貴客駕臨。」


    阿罕牽來馬,戈瀚上馬,才走兩步,又迴望了一望,隱約聽見有人在唿救。


    「殿下,怎麽了?」阿罕問。


    「沒什麽。」戈瀚雙腿一夾,馬鳴蹄揚,待向前奔跑時,含月倉皇地跑過來,人馬俱驚,而含月跌倒馬前。


    馬受到驚嚇,前蹄狂亂奔踏,眼看就要踩到含月了。


    「小心!」戈瀚緊急拉住韁繩,穩住受驚嚇的馬。


    含月驚魂未定地頻望後頭追上來的賊人,又抬頭見馬上的人是方才算命的公子,便不顧身上的疼痛,奮力爬起來,跑到戈瀚跟前,緊抓住他的腳,哀求地說:「公子,救我……」


    戈瀚俯看腳下的女孩,雖然一身狼狽,玉靨染塵埃,卻不掩清麗之色,而一對瑩瑩黑眸泛著淚光,真是我見猶憐。


    「姑娘你……」戈瀚欲問時,後麵幾個賊人已經追上來,其中兩名立即上前架住含月,粗魯地要將她拖走。


    「不要!放開我……」含月掙紮著,緊抓著戈瀚的腿不放,淚眼望著戈瀚,不住地哀怨泣求:「公子,救救我!念我們有一麵之緣,求你救救我……」


    一麵之緣?戈瀚想不起在哪裏見過這位姑娘,於是仔細地打量著,當目光接觸到那泛淚的眼眸時,似乎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你們幾個大男人欺負一個弱女子,有失男子漢作為。」戈瀚不齒地說。


    賊首拿眼細細打量戈瀚一眼,再覷見他身後壯碩的隨從,心裏揣度此人來頭定不小,於是拱手謙遜地說:「公子,這位姑娘是我家夫人新買迴來的丫鬟,昨夜裏她打斷夫人一支心愛的玉簪子,心裏害怕夫人責罵,於是趁夜逃跑。」


    「我不是!他們是——」含月欲反駁時,被賊首打斷。


    「你不用怕,夫人表示不會再追究,原諒你了。而且你也該替你爹想一想,你可是賣了好價錢,如果你跑掉了,你爹是還不起這筆銀子的。」說著,賊首使了一個眼色,抓著含月的賊人強行要將她拖走,含月的手已碰觸不到戈瀚,彷佛溺水之人失去救命浮木那般絕望。


    「不要!放開我……」含月迴首,淚眼乞憐地注視戈瀚。「公子,我不能被他們帶走,求你救我……」


    戈瀚被這女子的眼神怔住了,急忙喊一聲:「放開她!」


    這一聲,讓含月眼裏又現出一絲希望。


    「這位公子,各人自掃門前雪,別多管閑事,讓我們兄弟交不了差。」賊首恫嚇地說。


    嚇唬誰呀!戈瀚冷笑一聲。「這姑娘的事我管定了。」


    賊首一記眼色,賊人立即亮起手中的刀子。


    阿罕見這些人絕非善類,為免引起不必要的爭端,於是上前附耳地說:「殿下,你來中原是管誰當他們的皇帝這等大事,這種芝麻閑事就不要插手了。」


    「阿罕,這個姑娘好像真的有什麽委屈?」戈瀚不放心地說。


    「殿下,你是看人家是一位柔弱女子,英雄心腸在作祟。」阿罕說。


    是這樣嗎?戈瀚再看含月一眼,一時之間實在想不起在哪裏見過這位姑娘,暗忖:在契丹難得遇見如此楚楚可憐的女子,才會一時動了優柔心腸吧。


    「殿下,我看這樣吧,這裏是唐崇禮的管轄,我看就交給他的人來處理這件事。」阿罕提議。


    「也好。唐崇禮既然想當皇帝,黎民百姓的事他就得管。」戈瀚說後,便將頭轉過去,不再看著含月。


    阿罕走過去和唐府的人說幾句話之後,唐府的人唯唯諾諾地點頭,阿罕立即向戈瀚稟報。


    「殿下,唐府的人答應交給縣官稟公處理,那位姑娘若真的有什麽委屈,自有縣老爺替她作主,這下你應該可以放心了。」


    戈瀚點一下頭。「我們走吧。」


    才走了幾步,戈瀚又勒住馬。他老覺得一顆心彷佛被一條無形的線拉扯著,不由得又將頭轉過去,正巧接住含月投射過來的一記怨責眼神,冷森森地射進他心房,不痛,卻梗在心頭不舒服。


    戈瀚怔望著含月嫋娜的身影被人帶離。


    *


    唐府裏,酒香四溢,歌舞輕揚,盡全力討好耶律戈瀚這位貴客的歡心。唐崇禮修書向契丹借兵,沒想到契丹派來的使者竟是契丹皇太子,給足了麵子。


    耶律戈瀚身體隨意地斜靠著,左手托腮,右手握酒杯,酒不離口,而一對鷹隼似的目光盯著這些輕扭款擺的舞娘,可是腦海裏卻不時浮現那位可憐漢女子絕望哀淒的神情,以及最後那一記眼神,彷佛在指責他見死不救。


    坐在一旁的唐崇禮揣摩戈瀚的心思,順著他的視線看去,臉上立即堆滿諂媚笑容。


    「殿下,真是好眼光。玉蕊姑娘是連占兩年的花魁,這樣的美人正好配你這位草原大英雄。」


    「這樣的花魁,那麽我王府裏的女子便個個是豔冠花魁,改明兒我讓人送幾位來給唐將軍。」戈瀚對眼前的庸脂俗粉壓根不屑一顧。


    「唐某在此先謝過殿下的盛情。」唐崇禮諂媚地起身拱手謝道。


    戈瀚抄起身旁婢女手中的酒壺,豪邁地往嘴裏直灌,喝罷,即開門見山地說:「唐將軍,你希望我國如何幫你?」


    唐崇禮見戈瀚提起這件事,便使一個眼色,摒退部下,偌大的廳堂隻留下幾個心腹。


    「殿下,晉安的柳遠山十分頑強,我對他無可奈何。」唐崇禮毫不隱瞞地說出自己的弱處,期能爭取同情,好讓契丹盡早揮軍南下,助他攻下晉安。晉安不破,他焉能稱帝?


    「多說一些有關柳遠山的事。」戈瀚說。在來這裏之前,胡先生曾告訴他有關這位名將柳遠山的功績。


    唐崇禮的一名心腹副將娓娓敘述柳遠山如何利用人力拉拽發射石炮的過程和殺傷力,戈瀚聽得津津有味。


    副將說完,唐崇禮立即附和地說:「這石炮讓我軍損失慘重,所以才向貴國請求援兵……」


    這時唐府管家匆匆來報,在唐崇禮耳畔嘀咕幾句之後,唐崇禮喜出望外,吩咐說:「把人帶上來。」


    過一會兒,含月被押上來,她的目光從唐崇禮掃向耶律戈瀚時,心一愣,暗忖道:原來這位公子和叛賊是同一夥人,難怪空有一副俠士之姿,卻沒有一點兒俠義心腸。


    而戈瀚一見到柳含月,更是大吃一驚。「唐將軍,這女子……」


    「殿下,她乃是柳遠山的掌上明珠柳含月,如今有她在手中,還怕柳遠山不乖乖開城門投降。」唐崇禮高興地說。


    含月不屑啐一口,罵道:「叛賊,你妄想!我爹才不像你這個亂臣賊子,會做出不忠不義的事情!」


    唐崇禮獰笑兩聲。「誰不知道柳遠山把寶貝女兒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重要。我記得有一次皇上和皇後巡視晉安,城裏各個大大小小的官員在城外百裏跪迎,唯不見柳遠山……」


    含月永遠都不會忘記這件事。那年母親去世,她因思母心切而病倒在床,皇上來晉安那一天,她昏迷不醒,正處生死關頭,爹衣不解帶地在床畔照顧她,絲毫不顧觸怒龍顏的後果,那時若不是有皇後求情,她早就害爹人頭落地了。


    「叛賊,死心吧,我不會讓你的詭計得逞的……」含月霍地站起來,朝圓柱衝撞過去,她絕對不讓爹再一次為她陷入為難之境。


    在場所有的人皆被含月的舉動給震懾住了,一時來不及反應,但戈瀚眼明手快,執起酒杯朝含月的腳踝打去,她腳步踉蹌一下,跌坐在地。


    含月斜眼怒瞪戈瀚。


    戈瀚離座走向含月,托起她的下巴,細細凝視她,見她鬢亂釵橫,一身荊布淡妝,仍不掩在女子身上難得一見的英采。


    「你叫柳含月?」戈瀚將含月仔細端詳一番,又問:「方才你說我們有一麵之緣,究竟是在哪裏見過麵呢?」


    含月緊抿唇瓣,目光仍然惡狠狠瞪著他,沒有迴答。


    「無禮!殿下在問你的話呢。」阿罕斥道。


    殿下?含月覷視眼前的男子,驀地,她瞥見他腰上的短刀,刀柄上有一隻鷹鶻的圖騰,心一震,驚道:「你……你是契丹人?」隻覺他五官深邃,如風削般粗獷剛毅,不似漢族男子的細膩,原來是契丹男子。


    戈瀚大笑,讚許地說:「沒想到你一眼就認出來了。」


    「契丹人怎麽會出現在這裏?」含月狐疑地望著耶律戈瀚,又瞧瞧唐崇禮,心驚地打了一個突,怒斥道:「唐崇禮,你竟然和契丹勾結!」


    「你真是一個聰明的姑娘。不過不是勾結,而是結盟,好讓黎民百姓早日從戰亂中解脫,恢複平常生活。」戈瀚大笑幾聲,轉身對唐崇禮說:「唐將軍,你放心,不久之後,我軍將南下助你一臂之力。」


    唐崇禮拱手謝道:「請殿下代唐某謝謝皇上,待我登基之後,定以父禮事之,雙手奉上雲薊之地。」


    含月大吃一驚,怒責:「叛賊!你怎麽可以這樣做?!你引狼入室,中原將後患無窮,危害子孫,你一定會遺臭千古、絕子絕孫……」


    唐崇禮皺一下眉頭。「殿下,這柳含月……」


    「柳含月我帶走了。」戈瀚對這位聰慧漢女子感到興趣,一把將她抱起來,扛到肩上,離開唐府廳堂。


    含月登時如五雷轟頂,手搥腳踢的,頻唿喊:「不要!我不要跟你走!放開我……」


    戈瀚不理會含月在他肩上又叫又踢的,昂首闊步地走出唐府,即刻策馬離去。


    含月坐在戈瀚的前麵,一隻強有力的手臂緊緊地摟住她的纖腰,令她動彈不得。


    「放開我,我不要跟你走,你放開我……」含月心裏害怕,使盡全力想扳開緊攬在腰肢上的手。


    戈瀚不理會含月的狂亂嘶喊,一行人風馳電掣地趕路,含月彷徨不安,頻迴首,淚眼模糊了故園。


    *


    連趕兩天的路,戈瀚一行人已來邊界地帶,並和其他騎兵會合。


    這天雲層厚,天色暗得快,一行人駐紮下來。


    含月蜷縮著疲累的身體在大氈上睡著了,臉上淚痕斑斑,清晰可見。


    戈瀚走進牙帳,在她身邊坐下來,身體輕鬆地斜靠枕上,托著腮,目不轉睛地注視這張芙蓉睡臉。


    醒著的時候,這名漢女子從沒有給他好臉色,全身像隻刺蝟,恨不得把他紮得遍體鱗傷;而此時她沉腄的模樣,乖巧得像月亮上的玉兔,令人想擁入懷裏好好疼惜一番。


    他用指尖輕輕劃著她白嫩的臉頰,想著她說他們有一麵之緣,究竟是在哪裏見過呢?


    睡夢中的含月隻覺臉頰一陣搔癢,好像小時候母親叫醒她之前總會如此嗬癢她一番,她很享受這醒來前的時光,舒服得讓人想發笑。


    含月在睡夢中笑了,戈瀚心溶了。在契丹,每個女子爭先恐後地對他笑,在他眼裏那些笑容是故作嫵媚,很矯情;而含月這一笑,淺淺的,卻是純真,如照在心上的月光,讓人動情。


    這個漢女子,他要定了。戈瀚的手停留在她唇角上的微笑,舍不得離開。


    含月的身子微微蠕動,眼皮輕顫一下,眼睛緩緩地張開,第一眼見到戈瀚,驚忙地坐起來,帶著戒慎又悲憤的神色瞪著他看。


    戈瀚將放在一旁的食物拿過來。「這兩天見你沒吃多少東西,怕是撐不過接下來嚴峻的漠地。」


    說著,戈瀚拿起一個羊肉包餅湊到她唇邊,含月不領情地別過臉。


    「你呀,外表看起來是嬌滴滴的柔弱女子,但這一路相處下來,才知道你比任何男人都還倔強。」


    「你到底想幹什麽?」


    「你很聰明,心裏應該早就有數了,我要帶你迴契丹。」


    「契丹?!我不要去契丹!我不能去契丹——」含月頓了一頓,轉而哀求地說:「殿下,我求你放我迴去,不然我爹和雲光哥會擔心的。」


    戈瀚眼眉一挑。「雲光哥是誰?」


    「我自小訂親的夫婿。幾日前我爹要我出城到洛陽和雲光哥成親,沒想到在半路遇到盜賊,他們要把我賣給唐崇禮,我拚命地逃,後來到市集……接下來的事你都清楚了。」


    「我不懂,漢人成親不是應該由男子抬轎前去迎娶,怎麽會讓一個女子自己找上婆家呢?」戈瀚調侃地說。


    「時局這麽亂,也顧不到這麽多禮節了。」含月避重就輕地說。


    「柳遠山將軍真是用心良苦,知道晉安即將麵臨一場苦戰,所以要你先行離城。不過你爹要你去的洛陽也不安全,所以你跟我迴契丹才是最好的選擇。」


    「契丹是敵國,我不可能跟你迴去。」含月想起在他臨離唐府時所說的話,便問:「殿下,契丹真的要出兵入侵中原?」


    「不是入侵,是協助敉平戰亂。反正你要隨我迴契丹,也不怕你知道。唐崇禮向契丹借兵,父皇有好生之德,有監於這幾年中原局世紛擾不安,民不聊生,老百姓早上醒來發現他們的皇帝又換人了,長久下來也不是辦法,總要有人來解決這件事情,所以父皇打算助唐崇禮平戰亂,好解救百姓的倒懸之苦。」


    簡直是一派胡言!分明是契丹狼子野心覬覦中原豐饒財富,替自己侵略的行徑找一個合理的藉口;不過有些話說對了,老百姓真的活不下去了。


    眼看一場戰火就要熊熊燃燒起來,她一定要迴去告訴爹唐崇禮和契丹聯手攻城一事。


    「想什麽?你蹙眉、咬下唇的樣子,心裏一定在計畫著什麽事情。」戈瀚湊近她的臉,問道:「是不是在想如何逃走?」


    好銳利的目光,好像能透視別人的心。


    含月避開戈瀚的目光,隨手抓起麵前的東西往嘴裏送,以掩飾心虛。


    「我勸你死了這條心。就算逃走了,憑你這雙纖弱的腳是走不了多遠又會被我捉迴來的。」他乾了一杯酒之後,放下酒杯,很自然地吩咐說:「斟酒。」


    含月心裏不情願,但還是替他斟酒,心想若能把他灌醉,那麽她就有機會逃走。


    她不停地為他斟酒,而他一杯接著一杯地喝,她乏了,他依然麵不改色。


    「你喝!」戈瀚把酒湊到含月唇上,她緊抿著嘴唇,拒絕了。


    戈瀚自個兒喝下,猝然地將嘴巴湊過去覆住含月的嘴唇,把口中的酒往她的嘴裏送。


    含月心猛然一跳,驚異地張大眼睛,推開他,酒入喉,嗆咳幾下,染紅玉頰,更勾人心弦。戈瀚情不自禁地輕撫那頰上酡紅,然後手指滑至唇瓣,含月杏眼怒視,心卻狂如麻,冷不防地張嘴咬他的手指,然後抬手用力抹一下嘴唇,彷佛要拭淨適才他嘴上的霸道以及指尖的溫柔。


    戈瀚沒有生氣,反而豪邁大笑。「柳含月,你要習慣契丹男人有千杯不醉的好酒量,別妄想把男人灌醉。」說著,目不轉睛地凝視含月,眼神是如此溫柔,含月被他瞧得有些意亂情迷、忘了自己,有些羞怯,急將臉轉開。


    「柳含月,你說之前我們有一麵之緣,究竟是在哪裏呢?像你這樣的女子,我不可能見過麵而沒有印象。」戈瀚心頭一直擱著這件事,固執地非想起不可。


    含月仍然沉默不語。


    戈瀚不在意地搖搖手。「這兩天下來,我也清楚你的固執,你不說也行,反正我總會想起來。你早點休息,明天就要進入契丹境內了。」


    含月見他步出牙帳,不禁鬆了一口氣;隨即想到明天就要被帶到契丹,心情不覺又沉重起來。


    不行,今晚一定要想辦法逃出去。


    含月掀帳簾探頭探看帳外的情形 I內守備森嚴,一隻鳥兒飛走都會驚動人,何況人要逃出去?


    這時有歌聲傳來,含月被女子嘹亮的歌聲吸引住,不覺走到帳外,雖聽不懂詞意,但曲子輕快,歌聲嘹亮,令人暫忘心事。


    阿罕抱著酒醰經過,見含月站在帳外,警覺地上前問候:「柳姑娘,外頭冷,還是進帳裏休息。」


    含月點頭,轉身進牙帳,忽地又迴頭,說:「這曲子真好聽,讓人心情愉悅。」


    「是賽離之歌,契丹人月下歡樂時必唱的歌。」阿罕說。


    「營裏還有其他的女人?」含月好奇地問。


    「軍營是不許有女人的。那是今晚遇見在中原販馬的幾個契丹人。近年中原不平靜,他們決定帶著家眷迴契丹,殿下聽說他們在中原待了三年,想多了解中原,於是邀他們過來。這歌是其中一名馬販的妻子唱的,她一想到明天就能看到故鄉的草原和月亮,便不覺高興地唱起來。」


    含月不覺感傷地抬頭望黑夜,一彎下弦月掛在黑夜,勾人想起故鄉月,眼眶不禁濕了。


    含月進牙帳,一會坐著沉思,一會繞帳踱步。思念父親,牽掛晉安,她急欲將唐崇禮勾結契丹一事告訴爹,否則晉安將有一場烽火災難。


    歌聲依舊迴蕩夜空,含月待在牙帳裏仍清晰可聞那清亮歌聲,想著阿罕剛才提及的馬販,靈光一閃,想到了個可行的法子。


    含月躡手躡腳地走出牙帳,確定一群人正歡樂地圍著篝火又唱又跳,她等巡營的衛兵走過去之後,快步溜到圈馬的地方,打開柵門,將馬趕出柵欄,並在馬群裏引起騷動,驚醒馬夫。


    馬夫見狀,驚慌大叫:「有人偷馬!」


    很快地,許多契丹人趕過來幫忙拉迴受到驚嚇、在營區狂奔的馬。


    躲在暗處的含月心裏緊張不已。一會兒,含月聽到耶律戈瀚氣急敗壞地大叫:「柳含月呢?快來人!把人給我找出來,不準讓她跑了!」


    含月抓緊時機,趁一陣兵荒馬亂之際順利地逃出去。她驚慌地跑著,不敢放緩腳步,用力地往前跑,直到聽不見營區的吵雜聲、看不見營房的篝火時,才敢歇腳喘一口氣。


    夜黑風高,置身在天大地大的荒野中,實在讓人辨不出哪個方向是南方,是迴家的路。


    含月走了好長的路,又渴又餓,雙腳也起了泡,實在是走不動了。


    倏地,一條黑影從她身邊飛竄過去,含月驚嚇一跳,拔腿就跑,一個不小心跌入山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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