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寧真還是蹙著眉。


    出發前一天,他們碰過麵,那時她說把機票跟會議改期了,今年生日她想在香港過。廷亨理當明白她想一個人過,所以沒有阻止,怎麽卻追來了……蹙眉的意思,是希望他留下過夜嗎?這揶揄的話他沒說出口,免得自討苦吃。寧真會遲疑、會為難,表示心軟,那麽,便是他趁虛而入的大好機會。馬廷亨笑得露出了虎牙,大掌撫過她腦後濕冷的發,道:「去吹頭發,否則明天肯定會鬧頭疼。」


    那舉動太自然,好像他們之間不曾走到眼下這一步。轉眼,廷亨迴到廚房,出於某些她不太想深思的理由,方寧真沒有真的把他趕走,隻是默默走迴浴室把頭發吹幹;就……就最後一迴吧,在她的生日時,能獨占他片刻。


    吹了頭發又梳頭,東摸摸西摸摸,當她再迴到小廳中時,桌上擺著兩碟熱騰騰的叉燒青豆炒飯,一盤菜,一小鍋湯。廷亨洗好手,擦幹,坐在沙發上拍拍身邊的位子,對她眨著晶亮的眼。


    沙發不大,方寧真隻好與他並肩而坐,接過他為自己舀好的湯,低頭喝了口。


    「怎麽樣,還可以吧?」馬廷亨手裏也捧著一碗湯,不過還沒碰,是想先看看她反應如何。


    「我們是母子,手藝自然如出一轍。」馬廷亨嘿嘿嘿笑著,注意到她眼底堆起的笑意……這麽容易就滿足了,這女人。思及此,心微揪,他閉了閉眼,轉道:「你該不會以為我一路從台灣提來?還是把人運過來就為了煲這碗湯給你?」


    被他的話逗笑了,方寧真珍惜地喝著湯,沒有迴話。液體不能帶上機,伯母和伯父到北海道甜蜜度白色聖誕了,這耗時又費工的湯出自誰手,她心中有數。


    「多吃點,你……」馬廷亨接過她手中空了的湯碗,將炒飯遞出,又夾了點菜堆上小山丘。


    「你最近臉色有點白,可能太久沒吃我精心製作的飯菜,有點營養不良,再瘦下去,抱……我是說穿衣服不好看。」


    她接下來隻會一直胖起來,不會再瘦下去了。方寧真在心裏迴著話,專心地吃起她的確很想念的味道。下飛機後吃了滿肚子甜食,著實有些膩,現在有專人伺候晚餐,是不錯的。「謝謝,廷亨,」


    可他想聽見的不是謝謝。馬廷亨望著她的側臉,嘴裏塞了食物顯得微鼓……隻差一點,就像極了她笑時會變得圓潤的兩頰。「寧真,現在像不像我們剛到香港那幾迴,從連鎖快餐店買一盒半肥半瘦的叉燒,再到超市買一袋冷凍青豆,炒一鍋飯,吃上三天,就為了省錢?」


    那時的他們可住不起現在的套房,可因為身邊有想法、目標一致的彼此,所以不覺苦;過去總是美好,也許再過十年,不再覺得此刻分離的苦是苦,留存在他們心裏的,會是美好的時刻。這麽想,她才不會太不舍。


    方寧真知道廷亨想說的是什麽,他想提醒自己,兩人曾有過的一切並不是輕易可以抹去;她也並非想否定過去,可是人都應該看向未來。


    她不想再被困在充滿不安、不平、甚至嫉妒的負麵情緒裏,猜測著什麽時候廷亨必須將宇霏擺在第一位,懷疑著其實他心裏有過離開自己的念頭,更害怕哪天她終於受不住,理智脫軌,逼得他左右為難。


    每個人都希望能在重要的人心中留下美好的樣子,而不是醜陋的樣子。……她愛過,仍深愛,可……是時候前進了。


    「現在一盒叉燒的錢,都快夠我們兩人在外頭吃一餐了。」方寧真微笑應著。「以後……不用再為我做這些了。」


    「這世界就是這樣,代價總是越付越高的。」馬廷亨將特地從自己炒飯中挑出的幾塊叉饒肉塊撈起,堆上了她盤中。「或許你覺得費神,可若能換得兩人的平靜時光,我認為值得。」


    他話裏有涵義,可她不想再猜了……這男人隻是想擾亂她而已,而她是孕婦,反應比往常遲鈍的那種,所以有特權當個縮頭烏龜,隻接受他的溫柔,不跟他玩猜謎。方寧真大口吃著快涼掉的晚餐,轉開了話題:「既然你來了,有些事我想跟你說。」


    「我見過守文了。」馬廷亨掃空了盤子,開門見山道:「這跟你明天去見的整合行銷公司有什麽關係嗎?」


    為什麽她要心虛?有什麽好心虛的,就因為他睨了自己一眼?財務拫表廷亨不是沒有收過,開公司本就有賺有賠,他們隻是還沒細聊該怎麽解決而已。方寧真清清喉,說著:「這間整合行銷公司我們配合超過三年了,謝董你也見過的。他們進軍大陸有段時間了,以往以廣告為主,獨缺公關這一塊的專業,我們在電話中聊過,他有興趣入股捷思。」


    馬廷亨迴想著謝董這號人物,有點油,有點禿,經商手腕獨到,在政商界的人脈頗廠。他們一直想進香港跟中國,如果謝董入股,兩家公司不但專長互補,有能力提高更多元的服務,同時也為捷思開通了一條路。


    初見寧真的行事曆上安排了這會議,他還沒聯想到這一層,如今看來,她安排得極好。


    「公司目前的赤字還不至於要鬧到馬上收攤,可情況不改善的話,離關門也不遠了。年後讓客戶換約的事,我談妥了幾間,加上近來你這邊的客戶增加了……」方寧真說著,語氣略略停頓。先前她沒細想,可極少主動推銷的廷亨在過去幾個月忽然簽了多個新舊客戶的內部訓練合同。以往這是客戶要求很久他才會勉強答應的差事,是公司額外的收入,畢竟那會綁住廷亨太多時間,而他慣了自由來去,遙控處理發言工作。所以……她是有些訝異。發覺廷亨看著自己,她接著道:「如果能跟謝董談妥條件是最好,要不,就得另想辦法。」


    馬廷亨點頭同意她的說法,隻不過……「這麽大的事,我們天天都見麵,你怎麽沒想到要跟我討論一下呢?」逼得他角色扮演○○七偷翻她資料、登入她電腦,他們什麽時候變得這麽難溝通了?


    「……」方寧真不想再細數自己究竟錯過幾次兩人的單獨咖啡時間,又或是被他激怒了,才把正事擱著沒說。以前……以前就算錯過會議,晚上迴家還是能多少提一提,現在隻能一拖再拖。


    「還有什麽事,你要不要趁這個機會一次說給我聽?」馬廷亨問得輕描淡寫,是不希望逼她逼得太過。他起身,收拾了碗盤到廚房清洗,邊等著她迴答。


    廷亨的背影很挺、很高、抱起來很舒服哪……


    發覺自己竟在這關頭分心,方寧真轉轉眼,都是他營造的溫暖氣氛,才會令她一直想起分居前的生活。


    窩在沙發上,方寧真說了幾件公事,哪位客戶如何如何、哪位廠商又怎麽怎麽。事很瑣碎,不說無妨,說了,或許往後與這些人見麵時能避開地雷,投其所好。


    洗完碗,馬廷亨開了在超市買的紅酒,又迴到她身邊,轉開電影台,將音量調小。


    夜漸深,方寧真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廷亨有會應上兩句。她手裏握著酒杯,卻沒沾唇。


    「還有呢?」


    當沉默拉得過長,廷亨會這麽問。然後,她就會想起某些忘了說的事,又再開啟話題。


    「廷亨……我有點累了……」意識過來的時候,不遠處的時鍾提醒她,生日已過,慶祝已過。方寧真想馬上睡去,讓美夢延續。


    「嗯,」馬廷亨的聲音低低的,涼涼的,兩眼停在熒幕上的刺激爆破畫麵,有些漫不經心。「還剩一點酒,喝完就走。」


    他承認,他有點故意,不過電影正演到精彩處,現在叫他走人有點不人道吧。眼看那主角在搶林彈雨中避了又避、避了又避,就要到達終點,卻還是不幸中彈,真是令人扼腕。救得活嗎?既然是電影,應該能迴光返照吧?


    「廷亨……我累了,累了累了……」方寧真已有點睡眼惺訟,想著明天還要開會,再浪漫,也該迴歸現實。


    「累了就睡吧。」他長手將她攬進懷中,溫熱的手將她的臉按進懷裏。


    方寧真眼微瞠,僵住,睡意消了大半。這男人……是預謀好的嗎?雖然,這副胸膛,很暖,很好躺,他的心跳很穩很能安撫人心……


    ……為什麽她還是會一再地被他牽著鼻子走、被他弄得很混亂很猶豫不決?方寧真皺著眉,抬起埋在他胸前的小臉,喚道:「廷亨,真的晚了,你該迴去——」


    從高處落下的是他的吻,蜻蜓點水地印了印她微啟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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