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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滴濃墨自筆端墜落,在他落款的地方凝成了黑色的句號。


    濯宣帝久久不能迴過神,無端的苦悶與悲然淤積在心肺裏。他擱下了筆墨,一陣咳嗽,再也寫不出一個字來。


    “你都走了,留我一個人在世上還有何意義?”清冷如他,絕情如他,算計如他。在她走的那個夜裏,一夜無眠,點燈枯坐。


    傾城葬在了荒野的山坡上,無墳無碑。我常常會去看她,一年的時光很快就過去了,而我依舊覺得傾城是死在昨日。我一人捧著她的屍骨,她的身子那麽輕,仿佛風一吹就會散了,我抱著她的屍首那樣緊,一如她每次蜷縮在我懷裏哭泣。


    一路上我不曾落淚,等到了無人的地方,我小心地放下她。用手指為她挖出了墳塋,指頭抓破了,露出森森的血肉骨頭。我是神,完全可以不用這麽做,但是我想借著難以忍受的疼痛記住一個人。


    待她隱沒在黃土裏,再也看不到的時候。渾渾噩噩的我才驚醒,傾城是真的不在了。手上血肉模糊的傷口一點點愈合,我看著自己白皙如玉的手指,哪裏都不疼了,隻有心還在痛。


    這一年中發生了很多事情,濯宣帝歿了,死得突然。後宮沒有留下一個子嗣,傳說他不近女色,這一生隻愛過兩個女人。一個是美豔絕倫的柔貴妃,可惜後來似乎死於宮廷鬥爭,而另一就是靈秀公主,可她被送去了吐番和親。


    隻有我知道,我們愛著同一個人,因為種種最後都錯過了。


    許多許多年後,一個婦人帶著小女兒在農地裏幹活。孩子頑皮,一會追著粉蝶,一會折下油菜花戴在自己的小辮子上。


    半人高的菜花地裏走來一襲白衣老頭,他頭發胡子已經如同身上的衣服一般雪白。而他佝僂著身子費力地在菜花地裏尋找著什麽。


    小女孩把玩著手中的油菜花眯著眼睛看著奇怪的白衣老頭,“娘親你看他在做什麽?”


    婦人看了一眼趕緊捂住孩子的嘴將她拉到了一邊,村子裏的人都知道這個白衣老頭,他日日都來找一塊微微凸起的小山丘。有時候迷了路,他會來來迴迴的尋找不肯離去,非要找到之後對著山丘說好一會話才肯離開。那時候的白發老頭皺紋密布的臉上就會露出燦爛的笑容。


    村子裏的人都以為他瘋了,隻有經常在地裏幹活的婦人才看出微微凸起的山丘下埋葬著他最愛的人。


    熱熱鬧鬧的徐家宅子前麵熱鬧非凡,紅色燈籠掛在滄桑的門匾旁邊。可見徐家家世底蘊深厚悠遠,而今日正是徐家女兒出嫁的大喜日子。


    “起轎”隨著一聲喜婆的一聲高唿,嬌小的身影鑽進了紅豔豔的花轎中。四個轎夫一起用力就毫不費力地將轎子抬了起來。


    喜婆也跟了上去,樂顛顛地走在徐家大小姐的花轎旁邊。路兩邊都是趕來看熱鬧的平民百姓,他們望著徐家花轎後麵長長的送嫁隊伍,嘖嘖歎聲“要是誰投身在徐家真是好福氣,等於一輩子就是吃穿不愁了,徐家的女兒的生活隻怕比公主活得還要快活。”


    徐家開得就是錢莊,也賣綾羅布匹,後來就連岸邊的船隻都被徐家包下了。可惜這一次徐家女兒沒有嫁能嫁給高官之後,就連名家大戶也沒能嫁去。隻是嫁給了刺史家的小兒子,刺史家多半看重的也是徐家的錢。


    為什麽會這樣?這一說幾乎是全城的百姓都有所耳聞,徐家女兒在閨閣中就已經破了身,和一個窮書生私奔過一次。後來被徐家的人抓住,讓女兒跪了半夜的祠堂,後來日日都鎖在後院裏,不讓她再和書生見麵。


    小姐怎麽會愛上一個窮書生?這要還要從舊事談起,徐家家業很多很大,層層疊疊的屋簷廂房幾乎一眼看不到盡頭,恍若是民間的宮殿。故而徐家也請了不少家丁,奴婢來管理,照顧。有一個年老的長工便帶來一個容顏清俊的小男孩,是他在雨夜中撿來的,長了幾年稚嫩的麵容出落的越發動人,雙眸若水,炯炯有神。粉白色的臉蛋上配上晶亮的眼睛,恍若是一個瓷娃娃,誰見了都喜歡。


    徐家老爺,夫人因為膝下就一個女兒所以見了這小男孩亦是喜歡至極。直把他當自己的孩子對待,讓自己的女兒經常同她一起玩耍。


    這兩個孩子便是從小一起長大,可算得上是青梅竹馬。在徐府中經常可以看到這樣的景象,穿著錦繡羅衣的徐家小小姐追在小男孩的後麵,兩個人常常一起牽著手去摘果子吃,兩個人一起躲在廚房裏嚇唬那些廚娘。


    小男孩別看稚氣,卻沉穩懂事的很,沒有一點鄉野孩子的粗野頑皮。不知道的來人,都以為是徐家的小少爺。這一點讓徐家夫人有些害怕擔憂,真的擔心老爺寵愛這個孩子,將家業都給了這個來路不明的野種。


    小小姐小時候亦是頑皮無比,看見樹椏之間有鳥窩便讓小男孩去掏。當真是聽話的孩子,當下二話不說就幫著小小姐爬上了大樹,在鳥窩裏看見有幾隻嗷嗷待哺的小麻雀,開心無比,小心翼翼拿出一隻護在懷裏。


    腳下一滑,他就從樹上摔了下去,當場就昏死過去。手裏還護著小小姐要的小鳥兒。徐家老爺氣得當場就摔了一個白瓷的茶杯,拿著戒尺就要打自己親生的女兒。夫人急得跪在女兒麵前,字字句句都帶刺,“不過是長工撿來的野種罷了,給女做個玩伴而已,你當真舍得為了這個野種打自己的親生骨肉不成,要是老爺你想打就將我打死算了!”


    這一句話將氣頭上的老爺驚醒了,不過是野種而已,隻是這個孩子看著精致可人,處處懂事聽話。他不過是心疼罷了。


    “起來吧,都起來”徐老爺將戒尺一扔,親自扶起了自己的夫人和女兒。


    擦著眼淚的徐夫人心裏暗自思索老爺果然是在乎那個野種,也不知到底是不是他親生的?若是親身的可不是要進徐家繼承這偌大的家業嗎?她怕,怕自己失去了正夫人的位置,怕徐家的巨大的錢財不再經過她的手心。


    老爺在扶起自己女兒的時候說:“往日不可再這樣任性了,他對你這樣上心,自己摔昏了都不忘記護住你想要的雛鳥,可見那個孩子對你的真心啊!人一輩子能遇見的真心不多,萬不可隨意踐踏。”


    那時候的她似懂非懂,朦朦朧朧聽懂了他是對自己真心的。男孩在長工破舊單薄的床上躺了幾日,小小姐在他的床邊也守了幾日。


    常常稚氣而擔憂地問身邊的人,“他什麽時候才會醒?”婢女端來燕窩粥來,她也不肯喝一口,非要人燉了兩盅,喂了床上的男孩喝下,她才願意動湯勺。


    老爺夫人得知此事之後,老爺隻當女兒懂事了有了感恩之心。而精明的徐夫人可不這麽想,她擔心女兒會愛上這個窮小子,長工撿迴來的孩子也是個下人。徐家家大業大,女兒日後是要嫁給貴人的,不可給一個窮人孩子耽擱了。


    待男孩醒來的時候,他模模糊糊看見了一個人影,脂粉味濃烈,坐著的身影擋住了漏風門口的光線。他揉了揉眼睛才看清麵前的人,脖子裏戴著幾圈的紅色瑪瑙珠,盤著高高的發髻,發髻上綴著大大小小的白珍珠,身上的錦繡長裙亦是精致無比。


    不是他預想中想要看見的嬌小身影,無形逼迫的壓力從貴婦的身上散開。她望著床上的男孩,眼神陰冷帶著抹不開的厭惡。


    “你終於醒了,果然是賤種命大。”塗著馨香胭脂嘴唇開合,吐出的卻是比刀更加尖銳的言語。


    “夫人……”他臉上平靜不顯露出自己的情緒。


    “我告訴你以後離我的女兒遠一些,賤民永遠都是賤民,不要妄想有一日想要跨入榮華富貴的大門裏。徐家女兒以後是送入宮裏做貴妃的,你隻會耽誤她,害了她。”


    在他醒來的第一眼,看見的人不是她。聽見的也不是她開心的笑聲。徐夫人丟下一堆尖銳刻薄的話之後就盈盈離去,她沒有看見小男孩握緊的拳頭,沒有看見男孩冰冷的笑容。


    他望著那抹豔麗的背影,一字一句的說出“我會讓你們後悔的。”恨意在他原本單純的心靈上滋長。


    十五年後,他來到徐家小姐出嫁的花轎前麵。布帶綰發,麵容幹淨白皙,風姿翩翩。沒有富家公子的貴氣,布衣遮不住他清朗風雅的氣質。幼年時稚氣的麵容已經長成,眉眼如畫,笑容俊朗。


    人群中出現了騷動,“這誰家的公子啊?怎麽站在花轎的前麵莫不是想要搶親不成?”


    “不過是一個窮小子罷了,徐家的千金又怎麽會願意和他走?”


    圍觀者的言語對他沒有一點影響。他還是靜靜地站在花轎前麵,溫柔含笑,一如年少時候的模樣。


    吹吹打打的送親隊伍停了下來,幾個高大的轎夫走了過來,“你是何人,竟敢擋在徐家小姐的花轎麵前。”


    他身形不動,對著停下的花轎說了一句話,“心兒我等你好久了,你還記得當初的誓言嗎?白首不相離,今日你怎麽能背叛誓言嫁給別人呢?”


    周圍響起嗡嗡的議論聲,“原來之前的傳言都是真的啊!沒想到徐家小姐真的耐不住春閨寂寞已經與別的男人有染了。”


    就在大家等著看好戲的時候,忽然花轎的簾子被掀開,嬌小的身影衝了出來。她顫抖掀開自己的蓋頭,古典的鵝蛋臉上浮現出期待已久的笑容。


    “周白,我知道你一定會來找我的。你沒有騙我……”


    在眾人驚顫的目光中,她扔下紅色的蓋頭衝向了布衣文弱的少年。


    布衣的少年嘴角描摹勾起笑容,這個笑容有些冷意,他說過的事情就一定會做到。帶著仇恨歸來,毀掉他們最在乎,最珍貴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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