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那些人確實得逞了。


    生死有命。替已經死去的人跳著腳鳴不平,是無論現在還是曾經的解暉都不會去做的事情。


    也正因如此,他才對趙無安一路以來的努力,都嗤之以鼻。


    伽藍安煦烈畢竟是已死之身,而為了已經死去的人拚盡全力,是最愚蠢的人才會采取的行動。


    而將之奉為此生夙願的趙無安,更是在所有這麽做的人當中,最為愚不可及的那一個。


    同為一品的氣勁相較隻持續了短短一瞬。


    畢竟剛剛解放白頭翁劍意,趙無安丹田中氣機一時難以運轉完全,被那名健碩護衛一掌拍出三丈之遠。剛凝結出手的虛劍也哢擦一聲攔腰折斷,氣勁盡數散入虛無之中。


    和他在汴梁城入一品境時擊殺的拓跋努一樣,眼前這名身高九尺的健壯護衛,名號也是金剛王。


    僅僅應付三王之一,趙無安或許還有把握取勝,然而在解暉身邊,身形枯瘦的夜王和如鬼魅般倒握長劍的祝王依舊巋然不動,笑容森冷。


    所有人都勝券在握,殊死一搏的隻是趙無安而已。


    金剛王緩緩上前,走到六惡身邊,瞪了瞪這些不成器的下屬。


    解暉卻在這時開口了:“趙無安,從你背起洛神劍匣開始,我便沒有一刻不在盯梢著你。已經過去十七年了吧?”


    趙無安沉默不答,全神貫注地盯著眼前膀大腰圓的金剛王。白頭翁在身側微微顫鳴。


    “離開昆侖,逃入苗疆。又從苗疆叛走,皈依久達寺。說句實話,在你下山前,我還真的不知道,你隻是造葉二皇子的假身,還以為從遼人手下逃脫的,是那位伽藍安煦烈本人。”


    金剛王猛然發出一聲大吼,撲了上去。


    趙無安足尖點地,飛快後撤,白頭翁在身前織出眼花繚亂的劍氣屏障。


    那金剛王卻熟視無睹,硬靠著一身腱子肉撞了過去,看來一身橫練功夫已臻化境。


    強分心神織出的屏障一觸即潰,趙無安內力受損,喉頭又湧起一股腥甜。


    解暉撐起下巴,痛心疾首似的歎了口氣。


    “既然你已經獲得了自由,無論造葉還是大宋,皆已忘記了你的存在,又何必要再頂著趙無安的名字活下去呢?隱姓埋名地活著不好嗎?隻要你放下背上的洛神劍匣,放棄自己曾經服侍過的那位皇子,你的生命就能從十二歲那年重新開始。不是麽?”


    “當然不是。”


    繞過一根廊柱,趙無安飛身抬起一腳,踢在那九尺大漢後頸之上。


    金剛王眼疾手快,轉過身來,如巨熊般一掌擊出,掌風赫赫,全身肌肉如水紋般湧動,帶著上百骨節在一刹間接連作響。


    這一掌不知有幾千均之力。


    趙無安飛快運起斬霆步,千鈞一發之際自那掌風之下劃過,順手提起洛神劍匣,使出全身力氣向金剛王砸去。


    “如若舍棄了背上的劍匣,如若放棄了趙無安的名字,那我又有何顏麵,在泉下與二皇子和林大娘相見!”趙無安聲色俱厲。


    金剛王張開近兩尺長的巨掌,迎著洛神劍匣抓了上去。半人高的劍匣在他麵前,竟隻像是個玩具。


    “砰!”


    粗厚的手掌正麵拍上劍匣,金剛王猛地一皺眉頭。


    匣中劍意登時激發如海,千絲萬縷都順著手掌盡數湧向了金剛王的身軀,密集氣絲的爆裂聲響一時無處不在。


    趙無安快步趕上,遞出手中白頭翁。


    劍去如風。


    白頭翁飛速穿透了金剛王的左肩,留下一個深紅血洞,又飛迴趙無安身邊。


    “可笑。說到底,你根本就從未作為趙無安活過。你活著的每一天,都不過是作為林芸和伽藍安煦烈尚留在世間的軀殼罷了。”解暉冷冷道。


    趙無安聞言,猛然一怔,將要乘勝追擊的身體也僵在了原地。


    “你真的知道,怎樣算活著嗎?”


    解暉的眼神蒼老而冷漠,殘酷而戲謔。


    “何為生?何為死?何為功成名就、何為天下第一?何為黑?何為白?何為求而不得,何為命中定數?趙無安,你真的知道嗎?”


    趙無安深深吸了幾口氣,卻是頗為難得地沉默了。


    至少一時之間,他確實無法迴答上來解暉的問題。


    “你不過是按著伽藍安煦烈的指引,按著林芸對你的托付而活。為天下人奔走,卻幾乎從未被人感激,晉入一品,天下第一觸手可及,到最後卻連至親之人都無法信任。你的命中定數不過就是如此,而終汝一生,從未作為自己活過。趙無安,這正是你這條命,最為可悲之處啊。”


    趙無安低下頭,抿了抿嘴唇。


    他的眸底浮現出一絲動搖與遲疑,然而趙無安閉上眼睛,將那一切感情重又壓抑了下去。


    “你錯了,解暉。”他淡淡道。


    能將黑雲會在短短幾十年內便塑造成江湖上首屈一指的勢力,將兩座廟堂和天下第一都玩弄於鼓掌之中,解暉的確有他的資本,有他身為解暉獨到的天賦。


    這份最不易被江湖中人重視的天賦,便是識人。


    解暉能夠極快地看破一個人,甚至看得比他們自己還要透徹。


    這不僅來源於他積年累月的閱曆,來源於年輕時結交的眾多江湖豪雄,更是絕無僅有的天資,而解暉把這項能力發揮到了極致。


    他能夠將某些人的心魔輕易地一語道破,隻需再稍加以引導,那麽就算讓此人為他肝腦塗地,也絕非難事。


    就連趙無安,也險些被他所動搖。


    與解暉對決,最艱難之處不在越過他禦下如雲般的扈從。


    而在於越過自己的心魔。


    因為解暉能夠看破你,能夠輕而易舉地抓住你的心魔,引導著它將你擊潰。


    要想戰勝解暉,就必須先戰勝自己的心魔。


    有些人甚至一輩子都看不清自己的心魔。所幸,趙無安不在那些人之中。


    “你大錯特錯。”


    趙無安的語氣前所未有地堅定。


    解暉麵色不改,眯起眼睛,冷笑道:“哦?”


    “你說的一切都沒有錯。我為了他們的托付而活,東奔西走卻無人理解,無法相信他人……這點暫且保留。剩下的,都是趙無安此生的經曆。你的分析沒有出一點兒差池,但唯獨結論,是你大錯特錯。”


    趙無安斬釘截鐵:“就算是這樣為他人而塑造的人生,也是真真切切地活過。”


    解暉麵色陰冷,嗓音更是令人不寒而栗:“愚蠢。”


    趙無安忽然笑了起來:“有件事情,你大概有所不知。”


    不,其實解暉不知道的事情有很多,絕對不止這麽一件。


    但是現在,隻需要告訴他這一件就夠了。


    “伽藍安煦烈此生,對我說過的最後一句話,是讓我依照自己的信念而活。”


    平平淡淡的一句話,解暉卻如遭雷擊。


    他猛地坐直了身子,雙手緊緊握住扶手,難以置信地望著台階下已戰得筋疲力盡的趙無安,瞪大了雙目,渾身顫抖。


    “……不可能。”


    他極罕見地將這句話又重複了兩遍。


    “不可能……這絕無可能!”


    那可是伽藍安煦烈!


    驚才絕豔的造葉皇子,是讓大宋寧棄七百裏土地而忌憚其歸國的殘忍之人。


    詭計多端、陰險狡詐、殺伐決斷,年僅十二歲,便在麵對人數二十倍於己的大軍壓境之下,殺神般死戰不退,如至無人之境。


    十七年前,也是伽藍安煦烈第一次察覺到了黑雲會在兩朝的隱秘布置,暗中與宋人聯手,想要將之鏟除。自己卻在赴宋的道路上先行身死。


    這樣一個將蒼生安危置於個人安危之上的冷漠之輩,是絕不可能放棄最後的希望的!


    彌留之際,他一定會留下讓趙無安奮鬥一生的囑托,即使自己身死,搗毀黑雲會的計劃也不會擱置!


    本該這樣才對!他不可能白白放棄趙無安的性命,就此浪費掉自己手上最後的籌碼!


    “這便是你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的事情。是你多年來積攢的識人閱曆之中,唯一的疏漏。”


    趙無安的聲音不大,語氣卻不容置疑。


    “十多年來,與黑雲會鬥得你死我活的趙無安,始終都是為了自己的意誌而真切地活在這個世間。”


    就算這段人生是為了他人而造,也算是真真切切地活過。


    “既然伽藍安煦烈未曾下令,你又為何要不依不撓地冒險到此等境地!”解暉發了瘋般地質問道。


    趙無安暗暗地歎了口氣,似是在感歎解暉的冥頑不靈。


    不過,的確世人眼中的伽藍安煦烈,和他所認識的大有不同,也很難說究竟哪個才是真正的伽藍。


    畢竟當年,遣他入宋的聖旨下來後,也是他立刻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趙無安,揚言要讓大宋天下無安。


    趙無安這麽多年頂著故人的名字,也說不好究竟是在懷念還是在踐踏。


    但他相信著一點。


    守護蒼生的願景,一定是他和伽藍安煦烈共同擁有的,誰也沒有依賴著誰。


    “所以我早就說過了……”


    白衣居士直起身來,眉眼淡然。


    “守護這片蒼生,與黑雲會不死不休,都是我身為趙無安,自己的意誌。”


    “我憑自己的意誌站在這裏,也要憑自己的意誌,將你擊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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