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順從指尖揮出那道青氣的時候,徐半風和程摩心頭都閃過兩個字:不好。書書網


    雖然跟隨這位少主的日子還不久,但他那與稚童有幾分神似的心性,二人也早就摸得一清二楚。平日裏固然隨遇而安得很,然而一旦遇上了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事,這人是一定會上起勁頭,刨根問底的。


    顯然,對現在的李順而言,東方連漠已是揭開他命運之謎的最後依仗。不管台上那人究竟是不是真正的武林盟主,李順想要得知真相,也早就沒了其他選擇。


    年少熱血的勁頭上來了,任誰都攔不住。


    看見那一襲灰影旋風般掠上坍塌高台的時候,解暉眼底閃過了一絲意外的神色。


    連他也沒想到,李唐餘孽付出無比巨大犧牲才得以保全的小太子,竟會在這個特殊的夜晚送到自己麵前來。


    能令盧觀潮及其麾下幾十精銳黑雲鐵騎全軍覆沒的戰力,想來也是那落魄遺唐最後的幾下垂死掙紮。若是尚還有當輩之人在世,無論如何都應當帶著李順遠離蜀地才是。


    除非。


    解暉眯起眼睛,不屑地冷笑起來。


    除非他說的話是真的。那些愚昧的李唐遺民,居然還是把希望寄托在了東方連漠身上,寄托在那個一心衝擊天命、視凡間萬物如芻狗的癲狂半仙身上。


    他們還是太過天真了……竟然會覺得東方連漠會是信守道義之人。


    極為難得地,解暉想為眼前這少年送上一個明明白白的死法,以敬他的勇敢和無謀。


    “你要問什麽,我多半猜得到。至於你究竟是誰,我想,我也知道。”解暉幽幽說道。


    李順一愣,眉心愈緊,全神貫注地防備著麵前的黑袍人,並不答話。


    假冒的東方連漠也連忙揮袖,暫且攔住了準備撲上去與黑雲會決一死戰的唐門弟子。


    掌門正在生死攸關之境,門下弟子卻無一人果敢為其赴死,反倒讓一個外人搶了先。


    假東方連漠此時心中很不是滋味,卻一時無暇理會。


    解暉又道:“隻可惜,我不會告訴你。”


    “你!”李順怒目而視。


    “要告訴你的隻有一件事。”


    解暉悠悠抬起手來,袍袖隨風而動。


    台下,徐半風猛然瞪大了眼睛,跳起來一拍程摩的腦袋,大喊道:“別發愣了,快救人!他手臂落下之時就會有人去殺少主!”


    極大的威壓撲麵而來,李順不由屏住了唿吸。


    隻聽解暉帶著一股蒼冷笑意,譏諷道:“你想要知道的事,東方連漠一件也不會告訴你。難道你以為他和我,不是同路人嗎?”


    隔著三尺無明業火,解暉的瞳子如漆黑珠玉,令人不寒而栗。


    “舉世仁義道理,聖者俠心,於他東方連漠眼中,不過廢紙一筐,朽木半斤而已。”


    滿是褶皺的手悠悠垂至身側,解暉瞳中寫滿諷色。


    台上霎時風影淩動,強大氣機瞬間將李順指尖青氣盡數撲滅。


    “衝啊!”


    徐半風一聲怒吼,抬臂壓過程摩的肩頭,徑直飛掠向台上。


    枯瘦如柴的黑袍人破風而前,獰笑道:“找死!”


    電光石火的第一招,雙掌相擊,其聲卻如金鐵相交。


    當!砰!


    半空中那襲紅衣翻滾至地,身形雖然有些不穩,卻仍是勉強落在了李順身前。


    李順一愣,剛想說話,就被徐半風狠狠搶了先。


    “給老子滾!這裏不是你該站著的地方,有多遠就給老子逃多遠!”


    他狠狠地啐了一口痰,痰中竟有血沫。


    黑袍人站在七步之外,冷麵帶笑。


    “好一個主仆情深,隻可惜你們今天一個都走不掉。”


    方才互對一掌,外人看來是平分秋色,其實二人心裏都知道,高下早已判明。


    以徐半風如今狀態,決計扛不住自己的第二掌。黑袍人內心已是穩操勝券,運氣踏步而出,氣勢若風卷殘雲。


    隻聽徐半風咳嗽一聲,大聲道:“程摩!”


    話音未落,台下便又衝上來一人,睚眥欲裂,勢大如牛。


    那黑袍人猝不及防,一個扭頭的功夫,便已被他近了身。


    砰!


    近在咫尺,手無寸鐵的程摩卻絲毫不停腳步,以肉身撞了上去。


    地動天搖,看似簡單萬分的一式,程摩身上卻油然生出一股怒觸不周的氣勢。


    未有絲毫防備的黑袍人,在這一招之下,如一蓬草絮側飛而出,重重滾落台下。


    徐半風得逞似的笑了一聲,露出一口染血白牙,口中讚道:“好撞山!”


    “可不是吹捧的時候,兄弟留神了!”


    程摩擋在徐半風與李順麵前,岔開馬步,雙臂舉至其肩,若明王怒目。


    徐半風嘴上稱道,手裏也絲毫不停,一轉身便抓住了李順的肩膀,往自己背後一甩。


    “你放開我!”


    雖然知道徐半風絕無惡意,李順也不甘心就這麽離開此處。


    二十多年的平靜生活突然被打破,聞所未聞的重任交付到了自己的頭上,可他卻連知曉真相的權利都沒有。


    如果就這樣灰頭土臉地逃跑,那他九死一生從白馬鎮來到錦官城,又是為了什麽?


    徐半風歎息道:“現在實在不是時候。如果你想知道一切,那就先變強,至少要像我們這麽強!”


    他與假冒的東方連漠對視一眼,跳下台子,一路踩過滿是菜肴的酒桌,飛速逃離。


    解暉眉目一沉:“追。”


    “是!”


    那黑袍人重新翻上台子,解暉左右又掠出去三道黑色身影。


    程摩狂笑起來,氣沉丹田,大吼道:“來得正好!”


    “好”字出口,一腔渾圓聲韻,仿佛天地都在震動,他的身形卻愈發沉穩凝實。


    坍塌高台上的碎裂磚木也被這一聲喊叫掀起,如瀑般傾瀉而去,刺耳聲波震耳欲聵。


    先前被他擊落的黑袍人連忙禦氣於身前,織成氣勁擋下這無孔不入的一擊,暗自釋然了先前何以被此人一招撞山給打下台子。


    雖然境界不高,功力不深,但眼前的男人,卻有一招失傳已久的佛門獅子吼。


    若羅漢若金剛,若三千甲士盡擂鼓,一人吼聲可驚天地。


    靠近高台的幾十張酒桌上,數百瓷盞刹那齊響,盡數被震為碎片。


    響聲不絕,逼近他身旁的幾人步伐也明顯慢了下來,耳邊流出淡紅血跡。


    黑袍人冷哼一聲,枯瘦手指向前一推,一股驚人氣勁湧動開來,輕輕鬆鬆將那威嚴萬丈的吼嘯音牆撕出一條破綻。


    連帶著黑袍人一起,四道黑色身影立刻突破音障,殺到了程摩身側。


    餘人盡皆沉默,唯獨黑袍人藝高膽大,近身時冷笑一聲。


    “你這佛門獅子吼固然攝人心神,卻未至化境不足一擊斃命。無人相助,你這與送死又有何區別?”


    程摩兀自立著,睚眥欲裂,並不答話,七竅中流下淡紅血跡。


    黑袍人獰笑道:“他自毀心脈創出這大獅子吼界,命已不久,你們且去追那二人。”


    “是!”


    三名黑衣人幾乎同時飛掠而起,向徐半風與李順追了過去。


    方才和黑袍人對過一掌,徐半風所受內傷亦是不淺,此時隻能咬牙強提內力,在各酒桌間穿行,試圖擇一條人最少的路線逃出會場。


    背上的李順仍然不老實,隻可惜徐半風現在連擊暈他的力氣都沒有了。


    三名黑衣人愈追愈近,能不能跑得出去都還是兩說。


    “放我去和他們同歸於盡也好啊!你們既然是李唐血脈,難道就隻會逃跑嗎!”李順掙紮道。


    “現在還不是時候!”徐半風又咳出一口血痰,“現在和黑雲會戰鬥隻是以卵擊石!程摩和廖前輩的結果你也看到了吧!”


    他怎麽能看不到。


    老鐵匠死時他或許不在現場,可他現在正直視著那個平日裏憨厚老實的傻大個子,為了支撐大獅子吼界而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在黑袍人疾如風雷攻勢下血流如注。


    漫天氣旋餘音繞梁,足足四十丈天地休寂,皆源於他臨門一吼。


    兀自站立不動如明尊,已是半腳踏入仙佛境界,死而不倒,雙目未瞑。


    “哼,愚忠。”


    黑袍人冷哼一聲,,枯瘦的長指向程摩胸前掏去,一下子便抓來一件跳動著的鮮紅物什。


    他森森一笑,望著程摩胸口的漆黑血洞,譏諷道:“你倒是個不錯的苗子,隻可惜認錯了主人。”


    李順怎麽可能看不到。


    蒼發老者守於三尺窄門前,掌中青氣漫天。


    皆曆曆在目。


    正是因為看見了,正是不想讓慘劇再次發生。


    他不願意再看見熟悉的人犧牲在自己麵前,不願意什麽都不做,隻顧著逃跑。


    說什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若是故人盡皆作古,我要這瘡痍青山又作何用?


    正是因為如此,才無論如何,也不想在這裏放棄。


    李順死死咬著牙,淚水止不住地流下來,浸了滿臉。


    “放我走,放我迴去……我要和他同歸於盡!”


    “少主!”徐半風滿麵痛色。


    近乎凝固的氣勁結界中,隻有他們二人的行動不受阻礙。


    然而這股保護著他們的琉璃淨結界,也隨著程摩的死去,而一點一點地碎裂。


    李順麵現灰暗顏色。


    指捏劍訣。


    劍氣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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